第一部 归来篇
序章:
我倚在窗沿,看着这片由窗下仿佛要缠绵至天边的忘忧。
它们在这场迟了两百年的红色天雨中渐渐笼上了银金淡红的氲氤,一层一层的由远而近,将那湿意卷得扑面而来,慢慢地晕上了我的眼。
烟罗,
你口中的只能用来充作欺骗的幌子,如今我已尽有。
它果然只是涤尽了你所熟悉的昔日之雨。
宁,
只不过为了所谓的权势,你居然不惜揉碎了我心中唯一的那朵忘忧?
我们从一开始就是错,错在我们彼此未曾相爱…………
1、
『叮~~~~~叮~~~~~』
『您好,我是羽,请问是哪位?』
『是……你最不愿见到的人噢~~~~~~~~呵呵,』
电话线那头传过来的声音是那么陌生而熟悉——
熟悉得一如300年前从那层层纱幔后传来的那般冰冷;
陌生只为隐约带上了从未有过的愤怒,
甚至,还有一丝丝……戏诹。
哼,已经胜卷在握了么?
『你,终于还是找到我了…………宁!』我轻轻的转过身来,手中的电话并未挂断。
一团淡紫的烟雾在我的前方缓缓浓重起来,
慢慢地,中央的涡旋透出一点点星星闪闪的银光来,它们渐渐汇集成形,虽然那只是一个淡淡的男子影像,我却能透过它感受到一股危险而强势的压力。
不愧是天界之首,总归没有枉担了虚名。
影像渐渐清晰起来。
微微低头,看似恭敬的掩去浮上了嘴角的淡淡微笑,不知是对着话筒或是缓缓散去的紫雾,
我的声音柔和得不像真实。
『欢迎来到人间,』虽然只是镜像,『我的……夫君』
是的。
这个男人就是我的丈夫,从300年前的那场轰动了魔界和天界的婚礼开始,他就一直是。
而可以被肯定的另一点却是,
他在三天前对我的了解,大概不会比500年前多多少,那一天因为我的出生,父王通告神界、魔界、鬼界。
所有人同时知道了一件事——魔界诞生了皇朝之珏雨公主。
通过一场婚宴,我也不过是成为了他名义上的妻子。
『这不过是你的镜像吧,宁?』有些明知故问。
『当然,莫非你需要我亲自来人界迎接?哦,我的小妻子,只要你开口,我是乐意之至,不过……似乎没有这个必要吧,你说呢?我想你是这么的聪明,一定会快快的在我生气之前乖乖回来我的身边,嗯?』
此刻我看不清楚他的面容,但我肯定他的眉尾一定是习惯性地微挑起几分,嘴角带着些轻佻的笑意。
『我说得没错吧?』
他的嗓子,甚至会被号称三界中拥有魔籁天音的月樱一族所妒嫉,其实不是没有依据的。
任凭是谁,不管是面目狰狞还是形容猥琐,即便是鬼界中最可怖的恶鬼,
只要拥有他声音的十分之一,也会被世人视为神明。
很多年前,从他对我说第一句话开始,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同时拥有这两样的他,没有道理是不完美的。
甚至,他的容貌还要远远超越其声音的美妙。
这个世界上有些时候有些事情总会是无奈的,譬如: 希望完美的描叙一件事物。
就像你会用银子或是钻石来形容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湖面,却无法贴切的描述出一颗美钻的璀璨。
像夜空星星一般闪烁生辉?像正午阳光一般耀眼夺目?这样的语句总嫌苍白。
又好像,形容一个人如何如何的美。
我从不试图去描绘宁。
因为很多人都曾试图从浩瀚无垠的词句之海里去挑选,最后只不过体会到语言的无力罢了。
如果一定要说,我只能这么说:
——他是天界最最强大的日升国度的帝皇……
——他在执政的最初250年里就统一了分崩离析的数千年的天之界……
——他的帝国繁荣昌盛,足以让他随时向任何一界的国家宣战……
——他其实,已经是三界的无冕之王……
他的战略天才,他的治国有方,他的年少有为,他的雄霸四方,他的桀骜不驯……
几乎人人耳熟能详。
可是,一切言词中,关于他美貌的部分,永远与人们对他才华的肯定平分秋色。他的俊美不凡,如同一段优美的史诗,处处为人所传颂。
所以如果说,我就是从这样一个人的身边逃了开来,大概没人愿意相信。
他记得不错的,300年前的雨就是我。
在他的眼里,雨不过是区区魔界的一个小小公主,他拥有天下,掌握着成千上万的人的生杀予夺,一个魔界妖孽,哪里就配得上他了?
成为他后宫的一个摆设应该足以让我感激涕零。当初娶我,不过是为了向我族人表示一下友好,顺便拿上一张足以牵制魔界的王牌。
他那么精明的人,原本就该是算无遗策的。
雨既然被视为魔界的珍珠,至少该是个美艳无双的尤物。用来装饰后宫,不是物尽其用么?
雨会死心塌地乖乖呆在寝殿里,朝朝暮暮等待着他的垂幸。
雨每日里会为他将自己装扮得姿容出众,期待着三千宠爱在一身,君王相看永无厌。
可惜,他偏偏就算漏了这次。
雨根本是个小毛孩子,勉强入眼,只有他不稀罕的天真活泼。
雨没有老老实实守在他早已遗忘的赐殿。
雨逃跑到了人间,在他终于想起这张王牌时,居然四寻不见。
他生气,不是因为雨离开了他的宫殿,而是他第一次觉得:
终于要用到一件工具时,却有些不太顺手。
如果不是魔界突然向他开战,并且在近期内神奇的反败为胜,他不会想起还有一个雨来。
其实,雨比他还恨自己,还要后悔——如果早知道烟罗会为此被害……
『我可爱的妻子,你考虑的如何?』他语气那么亲昵,冰冷的语调却透露着真实的不耐。
2、
他这样的声音,第一次听到,是在日升华美皇宫大殿的台阶之下。
那一天,是我的大婚,从那日起,我将成为了他的妃。
日升帝国的年轻君主,派遣使臣来访,许诺要给魔界华月一族的小公主永恒的幸福……
只为他的一句承诺。
我披上有着美丽、古老而繁复花纹的绮罗嫁衣——它花费了千名女侍整整三个月时间来收集魔女们最美妙的祝福之音织就而成。
我戴上了父王亲手打制、以三界中最华贵的流云石装饰而成的银金凤冠——它们中任意一颗流淌出的光泽,虽然比100颗七彩宝石在阳光下一齐闪耀远要夺目,却又比山间的清泉春水还要温柔。当我
初次戴上它时,轻移莲步间,几乎晃乱了那个夏夜的星空。
我的仪仗走向华月的国门时,四周的欢呼与祝福如同山呼海啸一般席卷而来,紧紧地包裹住,仿佛要渗透进我的骨子里,令我即便是背井离乡,却能在未来的任一刻里都不会觉得孤独寂寞——却也远远不能表达出我族人们的所有愉悦。
终于来到了宁的大殿前,按礼制,我将先入正殿单独面见我的丈夫。
步下凤辇,地面上反射的光芒突如其来映入我的眼睛,激得我抬头。
脚下,绵延而上的是用银白云母石铺成的台阶,每一阶都精心镂空出不同的花纹,天界星空的淡淡烟雾穿梭其间,缓缓聚拢又散开着。
任由烟罗搀扶着拾阶而上,远远正殿里隐约飘出的吟唱之声仿佛风吹过空谷时的回音,那就是传说中拥有最美声音的月樱一族,他们世代只用自己的歌喉效力于三界中真正的强者。台阶的最顶端,透明的水晶廊桥连接着不远处的大殿殿门,两畔正在次第盛开来的千万朵紫色睡莲,每一片花瓣都闪烁着清冷的光,像是置于月光之下的贝壳内侧。流淌在我长长曳地裙摆下的彩色流云,日夜滋养着这无边无际让人如入梦境一般的莲海。
微微抬起头来,明亮耀眼的夜明珠光从高耸入云的大殿里不断流泻出来,晕染上我摊开的手心,是掬不起的脉脉柔华。
一路行来,在这华美绝伦的宫殿前,我美丽的嫁衣都要显得黯淡无光了。
华月的宫殿并非没有这么巍峨,只是父王不好铺张,从未用心去营造此等辉煌景致。
记得当时,我也曾在心底感叹:如果能和爱我的人生活在这美丽的宫殿里,大概也是一种幸福吧!
见到宁的那一瞬间,我以绝对的目瞪口呆,证实了长久以来关于他的传说。
让我从痴呆状态中迅速清醒过来的,是那高坐在宝座上俊美无双君王对我的评价:
『我还道是个什么样的绝色,原来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华月的几位皇子倒也生得英俊不凡,唯一的公主竟不如我的一个末等舞姬,白白浪费我的这么大半天的工夫,哼!』
我不露声色拉住一侧正要反驳的烟罗,她平日是极温柔极守礼的,可若见我受委屈,却是决计耐不住的;一面置若罔闻低下头,上前一步继续依礼跪拜:『妾身华月雨参见吾君,愿与吾君千秋共享,万世相随。』用上仍显稚嫩的声音,在这空旷的正殿里,刻意泻出的一丝丝颤音让人猜测着我的恐惧。再把头压得低一些,对着光滑的乌云石水磨地面,看见自己嘴角微翘。
『王!』似乎有人更加不耐呵,我没有抬头,不过只听声音就知道是个美人呢。
多亏了他,不然今天我的脖子可有得受了,天知道她们都给我带了些什么在发髻上。
『人也看了,礼也行了,今儿个是我的生日,单单装饰一下宫殿可不够哦,无聊死了,快陪人家喝酒去。』
果然是很得宠的男孩子啊,看来我入殿时的眼福,倒有一大半是他的功劳呢。刚刚还纳闷,一场政治婚姻搞得这么隆重干吗?可惜我白白感动了一场。
到底不出所料,原来如此。
银红色的衣摆迅速的从我身边滑过,幽幽的龙涎淡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耳边两人前后拖拽而行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见面不到一炷香,甚至一句场面话都不说,这个是我丈夫的男人已经将我一个人抛在了流光溢彩却无比寂静的大殿之上。
好在他的臣子十分尽忠,还不忘提醒他们的君王当夜来我的寝殿行那周公之礼。可惜夜色深沉,支走了烟罗,我早已累得睡着。
他毫不犹豫转身而去的脚步声过于兴奋,惊醒了一向浅眠的我。
走得太过仓促,他甚至没有注意到一位好奇心驱使而紧跟其后的我
——不过也难怪,魔族的技巧,也只有可以被我常常用来半夜偷溜出去的『无音』,是我使用得最为纯熟的了。
所以当他抱着那个绝美人儿在庭院中央高楼的露台上翻滚时,我其实就藏在不远处的玉柱之后。
如果说宁的美就像正午的阳光一般让人根本不敢正视,此刻宁怀里的人儿,也不过人间十四五岁的样貌,却是美丽得让人无法移开目光,看着他,呼吸都变得费力,那种美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叫嚣着要将你的整个身心灵魂都吸入进去。
如果没有记错,他就是白日里正殿上今日生辰的那个男孩子。
淡淡飘起的如烟纱幔遮不住此刻的他,
——他微眯着的眸子是湿润的,晶亮得像是碎钻。
——他眼睫上的红色一直晕开来,直到眼角,媚得像要润出来。
——他软软的小舌头舔着微微肿胀的上唇,一点点地,极具煽动力的令我的呼吸也变得一同急促起来。
——他脖子一瞬之间忽然似是耐不住激情而向后极力的扬起,拉出了一道雪白的弧线。
——他胸口的两点粉嫩,颜色是夏日荷花花瓣顶端的那抹红,微微的颤动着,闪着流萤一般的光华。一点暴露在夜凉如水的空气里,另一点被胸前的人痴迷的含弄着,像是爱恋着珍宝。
宁将他轻轻翻过,扶着他的纤腰将自己缓缓送入,一下一下的,慢慢抽动。
美丽的人儿一只手无力似的勉强撑起,另一只手的食指轻轻咬在贝齿间碾转,伴着身后王者的律动,小小的口中发出断续的咛叮,像是藏在山间流淌着的清泉,清脆而隐约。
宁的银发在月光下散着紫蓝的光,微微的晃动着,与身下人儿的黑发纠缠起来,一同在亚麻的床单上划出一轮又一轮的涟漪……
记得从华月出发时,用云流石装点得璀璨夺目的凤冠几乎将我的脖子压得要断掉。
我偷偷拉住烟罗的裙带问道为什么我不可以像平日一样仅仅插上银红色的忘忧,她曾说那样很美啊。
记得烟罗只是微笑着告诉我——
只有那个将会给我永恒幸福的人,才有资格将鲜花插满我的头。
所以,即使是父王,也只能用三界中最最珍奇的云流石来装扮他心爱的女儿。
我转过身,安静的回到寝宫,这才发现已然黎明。
烟罗不知何时来的,看着她忧心忡忡的双眼,
我淡淡的笑着:『不要告诉父王,他……大概不是那个可以将鲜花插满我发鬓的人呢~~~~~』
次日,他在我参见时加封我为静妃,毫不隐讳告知与我成亲只是为了得到魔界的支持:
『如果你能乖乖留在自己的宫殿里,就将享有匹配你身份的尊荣。我既然承诺过永恒的幸福,就一定会给你。不过,可不要希翌我的宠爱哦,我美丽的小公主,呵呵呵呵……』又是转身便走。
在他眼中我竟不堪入目至此?好伤自尊呐……人家好歹也还装作活泼可爱么。
宁不愧是位霸主。他用了不到三句话来定义我人质的身份,却实实在在做足了三百年来向我证实他的金口玉言。
这样的声音,我又怎能忘记?
现在,此时,
在这间我在人界的栖身之所里,虽然只是映像,也可以说他已经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真是万分荣幸呢!
在我十分清晰的记忆里,
这是三百年来,他第三次面对面地与雨说话。
记得当初我可是——
乖乖地等在后宫中;日穿月梭,每年一度的岚渡宴上,依照惯例,他所有的妃嫔会一起到场;
我这个名义上的后宫之尊却总是挑个角落的末席,就这样一边喝着天界独有的『玉髓』佳酿一边远远欣赏高坐在御座上的他……
想想,居然就这样在他眼皮底下混过去整整一百次呢。
事实上这颇难得的一百次见面机会, 我们配合得都很默契。
每次在他眼中的我,决不会与空气不同。
因为我确定——他的眼光从来都不会扫到末席来的。
合该如此,我的长相是极普通的,也没有任何可以炫耀的技艺,能在宫中占有一席,原本就是顶着一个魔界公主的头衔罢了。我从来就是个很怕麻烦的人,既然他一开始就已表明对我毫无兴趣,又何苦自寻烦恼?难得大家都是直爽之人,倒也乐得逍遥。
其实,我倒的确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在那日升宫中,我可是一直享受着与我封号等级相匹配的待遇。
春的绫罗绸缎,夏的奇花异草,秋的百果鲜蔬,冬的丝被狐裘……
原本一切都有定例的,我和烟罗只需取用便可。于是『日日杯深酒满,自歌自舞自欢娱。』
当然,遇到该要出场的场合,我自然会克尽本分,在那花枝摇曳的妃嫔之中巧笑嫣然。所以如果不将『长使君王带笑看』列入考核标准,其实我这个『静妃』做得也算合格,及至后来,我甚至已经完全被他成功遗忘,成了万花丛中的一朵。
何况按照人界的年龄,我当时真的也就是个孩子。
乐得逍遥。乐得逍遥!
3、
在我的国度里——
魔界的孩子出生之时,其实都是性别未定的。
华月一族自出生之日起,每二十五年相当于人类一岁之龄,外貌依照自身修为改变一次,数次变化就可脱胎换骨。
二百年后行『长成』之礼,此时方可自定性别。只是性别一定,终其一生不能再改,务必慎之又慎。与此不同,魔子的外貌依旧会不断改变,只不过一般人『长成』之后魔力不会再有大的变化,相貌也就是清秀可人罢了。
只有魔界的皇族,也就是我为数不多的几位亲人的法力可以日增月进、年复一年。不过,大家拥有绝世容颜的同时,数千年来却都一直遵照祖训,仅仅选定一个普通的相貌用来示于外人——这算得上是我被告知的第一个皇族机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