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羽扬（第一&二部）————吉琉璃

『为我，醒来……』
蓦的感觉到一个宽广而温暖的怀抱，我抬起模糊的眼。
眼前的这个面容俊美精致的男孩，他有着和烟罗一样温暖的怀抱，靠得太近，对话也是细语呢喃：『你，还是烟罗吗？』
『大部分是，一部分又不是。因为她在我的精神里占据了空间，所以烟罗记得的，我会记得；但是如您所见，无论躯体或思想，我都不完全是她。这样的回答，您会失望么？』他的表情里，其实少了一些畏惧和恭顺，却多了一些关切和探寻。

『你很特别，魂卫一般不会用这种语气和态度跟主人说话。你的确继承了烟罗对我的态度呢？』我笑着轻轻推开他，因为看见那双眼睛里闪动着莫名而热切的光。这个孩子，可不简单呢。『嗯，我就以战魂之主的名义赐你的名——扶风，请你从此助我振翅高飞，如何？』

退后一步，他英挺的身躯恭敬跪伏：『吾主，荣幸恭领！』
刚刚这儿发生如此大的异变，到底是人家的地盘，宁不用多久就会赶到吧。
我看向涧口，那人的气息果然已经非常接近。只是，相见争如不见，战也打了，人也救了，到底还不是见他。
若有意外，下一次我们也该是在战场上……兵戎相见。
『现在，也该是我们离开的时候了。』
踏着满地殷红的忘忧花瓣，我和扶风转身离开……
黎明淡紫色的天幕上，星星已经隐去了，
远处的天际，一丝淡红的晨曦透出微弱的光亮来。
我们的身影消失在背离太阳升起的方向，
背后，新的一天又将来到……

第二部 月出篇
1、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
泪烛摇摇若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谁家秋院无风入？何处秋窗无雨声？……”
不知不觉，这已经是我来到这人间的第三个秋天了呵。
放下书卷，伸手托起面前竹几上的紫玉茶盏，温良触感瞬间就顺着冰凉的指尖细细绵绵传了过来。右手执起杯盖，一股清香从缭缭而上的淡雾中透了出来，刚要轻抿一口，就听到一阵熟悉脚步从屋外走了进来。

“好好儿的凉爽天气，放着时间不午寐，又在这读什么诗啊、词啊的？”扶风在外间放下东西，一边解着石青的薄丝披风一面走了进来。
“不过是早上起身晚了些，这回子又哪儿来的困顿？也不过闲了随手翻翻作罢，这些人间写秋的诗词原本真是好的，只是用在这谷里就不怎么贴切了。”我随手将茶递给了他：“今儿个倒回来的早些。”

“不过是人间秋天食物材料格外丰富些，蟹啊，藕啊什么的随随便便就有一大堆的，也不用废我什么力气。我挑拣了几样去年你赞过的，念着你一个人在谷中无趣，赶着回来的罢了。怎么，倒是扰了您的雅致啊？”扶风一气儿喝完杯里的暗香醉，半嗔半怒威胁似的挑起了眉尾，一张轮廓分明的俊秀脸庞布着细细密密的汗珠，果真走得有些急了。

取出白绢丝帕，我含笑给他擦了擦：“不敢不敢，我们家扶风大人何等精致人物，抛头露面的为我出外奔波劳累，公子我心疼的紧呢。我读那几首诗词啊什么的，到了您烹制的美味珍馐面前，还不是附庸风雅罢了。这不就是候着您回来么？”可怜我明明是主子，为什么总是被他拿捏住短处，不过就是对人间的佳肴热衷了那么一点点么；不过就是我的不善烹调，造就了他的高超手艺么，不好好发挥岂不是明珠暗置
？要不是烟罗的厨艺精湛把我的品味养得太刁，游历人间时我又是非美食不就，我哪里就至于沦落到现在一点做主子的威仪都没有。
腹诽啊腹诽……自 由 自 在
“说是等我，我刚回来又在什么呆呢？敢情还是叹息着这首诗不合时宜呢？您也不瞧瞧，这儿是芳渡崖，不管节令四时如何变化，也绝对不会出现‘枫叶荻花秋瑟瑟’的情形，还胡涂着呢。”他也不听我辩解，忙忙儿的就去收拾外间的东西了。我心里头知道，他是恼我总在这些凡尘俗子的文卷上劳心费神的。其实他也精通五韵，却不肯认同这些“劳什子”颐养性情的妙处，否则母妃的闺阁里又何必藏上这么多的诗词歌赋？

低头看看茶盏中数次冲泡后已经完全舒展开的嫩叶和花蕊，淡褐银白的就这么静静的卧在一口残茶里，仍旧散发淡淡的幽香，真不愧是似茶还醉的暗香醉呵。
扶风说的没错，这儿虽是人间，却也是芳渡崖，幽涧深处生长着一大片冰白色忘忧的所在。我的母妃战魂怨伶，当年有烟罗相伴，就在这儿修身养性千年，直到与我的父王相遇。能够生长忘忧的地方，也就是人界地气精华凝聚之所，不管是什么样的时节，谷中的水草花木都是一样的鲜动灵活，半点也瞧不出凋亡败落之态，所以扶风才要嘲弄我搞不清楚状况，还一味的伤春悲秋。

与扶风一同离开日升皇宫的那个黎明，距离现在已经有三年了。来到这儿避世而居，除了每每央求扶风出谷去采购些新鲜时蔬为我烹调美食一解馋欲，我是几乎足不出户的，终日里在谷中侍花弄草、调弦阅诗，倒也自得其乐。原本以为早已经将当年的那些恩恩怨怨忘却于脑后，谁知近日以来，雨烟涧祭舞那夜漂浮在半空中的猩红花瓣和席卷一切浓郁花香，又开始常常出现在我的梦中；
而那个永远端坐在纱幔之后高高在上的傲慢身影，愈发在幽静的夜晚清晰得使我睡不安宁。
隐约之中，不确定的预感纠缠着我的思绪,即使不肯动用力量去感应，我还是能够觉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是福不是祸，我依然过得淡定自如。
2、
闲着又读了几首诗，屋外的光线渐渐暗了下去。
人间的秋天，黄昏一日倒比一日来得早些，斜倚在窗边看过日落，天际还余一片瑰色晚霞，已是晚饭时分。
整齐从梁上悬至半空，十二盏鎏金彩玉莲花宫灯里流泻出水色夜明珠光，将“品芳厅”照耀的通明透亮。大厅正中，花梨木云龙方桌洁白的瓷玉桌面上，整齐地摆放着扶风为我细细烹调的几道菜肴。

人间的菜色极多极杂，我却偏好清淡素雅一流，扶风每每嗤笑我为附庸风雅，之后又赌气似的格外费心将那些荤腥也调理得阳春白雪，任我百般挑剔，也时常要不顾形象的大块朵颐一番。入席坐下一看，愈发觉得今日的菜色精美极致、酒水芳香绵醇，忙忙地招呼了扶风一句，就开动起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桌上的美味终于解了我的馋瘾，此刻方才发现今日扶风始终未有一语，换作平日里我这般全无仪态，定会招来他一番说教，不过，他绷着面皮的样子倒是像极了当日的烟罗。只是此刻看他剑眉微蹙，若有所思，竟是丝毫没有要责备我的模样。

“扶风、扶风，回魂了！”悄悄探身过去。
“嗯……嗯？！”他惊了一惊，半晌才看见我。收回在他眼前乱摆的五指，总算是回过神来了。
“不要再反省了，我知道你一定是在检讨：‘为什么一个月才肯像模像样地给我做一顿饭，害我饥饿成这般模样？’”故意夸张的长叹一声：“唉，我就大人大量接受你的歉意，公子也不刁难你，明天再按这个菜式给我做一份就行了。”言罢，迅速缩回自己的位置，再次投入与‘桂花热鸡’的奋战中。

“行了，真真馋猫。任谁都知道您的体质原本就不用吃什么的，怎么偏偏就老想着吃？”看他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我在心中哀叹:你哪里就知道了，难不成不需食物就应该厌恶食物么？所有的天赋异禀里我独独恨透了这一条。我，战魂羽，天生就是个杰出的美食家啊，如果换作是个三天不吃食物就会死掉的主子，扶风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呜呜……我恐怕难逃沦落为史上最没气魄战主的命运。挑衅似的将最后一片粘着鹅黄色蟹粉的上汤津白塞进嘴里：“我还想着你今天怎么就良心发现了呢，哦，那你在想什么啊？”

“天界败了。”
“嗯，这个‘点香酥’不错呢，上好的白莲蓉阿……”
“日升被您的三哥——华月魔帝，给灭了。”
“嗯嗯，这个‘绮罗斋’颜色漂亮，味道更是极品了……”
“我今儿个去‘通’，才知道魔界大军压境，十天前已经把日升城池给彻彻底底的荡平了，听说您那位夫君现今下落不明，天界降臣们都乱作一团了。这轮天魔大战不过才打了五年，怎么就分出了胜负？魔帝倒是风光了一番。”

通，是天、魔、鬼三界设在人界正中央的“点”，专用来向滞留在人间的神魔们通报最新的三界情况。扶风每次出外都会溜去那儿，知道我不喜欢，在我面前从来只字不提的，只是这一次……倒是我多问了。

“扶风，刚刚那道‘云涧飞霞’里，可是添了新鲜的荷花蕊？果然可以化解芙蓉鱼肉的微腥……”
“日升灭了！您的丈夫下落不明！您……”自 由 自 在
“哎呀，这个‘合欢藕宿’，里面明明没见荤腥，我却偏偏吃出了淡淡的瑶柱鲜甜，你是不是加入了上次从东海弄来的‘枝鲜髓’？还有还有，这个‘菇珍炙’，你是用了哪七种肉类和哪七种菇类……”

“战主！您……”扶风有些急了，只是，他心中想的什么，我会不知道么？
“扶风啊，你说得没错呢，诗词果然让劳心费神，不过下午略看了一看，我现在就觉得精神有些倦怠。哦，你今天也累了一天了，随便收拾收拾就去歇着吧。我先去沐浴，也好早些休息，你就不用跟着来伺候了。”站起身来，我匆匆踏出了大厅。

“是……恭送主人。”也许，是我语调中的淡淡不悦久已不曾有过，扶风极规矩的跪伏在了我的身后……
3、
虽然未曾相见，我却知道：母妃和我都是极懂得享受的人，区别只在于我爱美食，她却钟情沐浴——这一点，只要看看这间位于我的寝阁背后，在天然温泉上用翠竹和金柳加盖起来的浴室就可以知晓，芳渡崖里的一切亭台楼阁都追求“天然”二字，独独这儿，却是极尽精致的。

踏着习习夜风一路走来，远远看见那些白色雾气从浴室敞开的金色天顶袅袅升起，云雾一般清清淡淡化入满天星斗的无际夜空。推开玉色月洞双扇门，斜绕过从屋顶垂落及地围绕着中央浴池层层叠叠的秋水薄纱，扑面而来的，是一片温暖的湿润。没有半盏灯烛，却在池底嵌入无数颗日曜石——这些“仙罗极地”的稀世珍宝不断释放出柔和光华，透过泉水充斥得满室莹白；极目望去，四面云母蓝皓石的底壁上，雪色珍珠和淡蓝粉晶被镶嵌成波澜状花纹，其间星罗点缀上七色琉璃、美玉、晶石……颜色淡雅别致，水雾升腾之下，恍惚置身于碧蓝大海，波涛起伏涌动之间，颗颗沧海遗珠交相辉映，如梦似幻……

抬手宽衣，随手搁置于一旁的檀香镂花珍珠屏上，我缓缓步入一池清泉中……下一个瞬间，偏热的水温包裹住我的身体，刺激感让我止不住微微的颤栗，舒适的咛叮不自觉逸出唇边。渐渐的紧张过去，肢体逐步放松而舒展开来，我缓缓靠落在汉玉筑成的池沿上，一任温热的泉水浸没双肩，荡涤着我的身体，束住的齐腰长发滑落入水中，尾部丝丝缕缕的散开……

室内十分的安静，只有我平缓的呼吸；水在流动，不断从四周探入水面的冰玉凤喙注入池中，又从中央的那片细软白沙慢慢渗入地底，它们就这样无声无息流淌过我微红的躯体，周而复始，无终无始……一切真得太过静谧，此刻我才有些悟到：母妃费心建造这儿，也许不单单只是为了享受……

抬头仰望，人间时令将近十五，方方正正的一片暗蓝色天宇上悬着一轮下弦弓。虽然只有小半个月亮，却也格外明朗，那皎洁月光映着周围的云朵，透过腾起的层层雾缭，落入了我眼底，隐隐绰绰的——那儿，曾经也是我的家园。

我天生并不是一个薄情冷心的人，至少许多年前还不是，华月皇宫里也曾处处都有我的欢声笑语。
但是现在，我已经很难对一个陌生人产生好感——当然，寒衣是个例外；我不愿意也没有心力再在某个人身上投入太多的感情，现在不会，也许将来也不会了。
很久了，自我出嫁凤辇驶出华月宫门的那日，已经整整三百余年呵……
在这么漫长的一段岁月之后，我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天真活泼，不通世故的女孩。
即使我的心，我的躯体，我的心性，我的灵魂……也曾经那么的生机勃勃、那么的意气风发……
可是，经过了这么些年，我已经倦了、厌了，
也许——一点一点慢慢吞噬着我的蛊，就在我知晓母妃死因的那个黄昏，开始悄悄动作……
我一直都觉得，没有爱意就没有怨怼，没有期望就没有失落，伤害着我们的，往往其实就是我们自己——因为当初，正是我们心甘情愿的、义无反顾的、飞蛾扑火的……亲手将自己的心交到了那人手中。然后，用上喝一杯冷水等待它化作一颗一颗热泪缓缓从眼角滴落的时间，让这颗真心变作唯一的利器——能够让我们痛入骨髓的。

庆幸的是，这些，我懂得很早——当每一个美丽的错误将要开始时，我选择离开：不是失之交臂，而是错身而过。
我不是没有力气再去付出什么或者尝试什么，只是我的力量如斯强大，我的生活如此自由，我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何必还要去自寻烦恼？
天界败了也好，魔界胜了也好，都已经不是我愿意去关心的事情，未来无休无止的岁月里，我只愿带着扶风逍遥人间。
今天晚饭时，我的确有些生气了，可是，扶风并没有错；反而，错在我，我只有资格生自己的气。
扶风，一直以来，因为他的年轻他的直率，我一直都是极力纵容着他的；而我对烟罗的亏欠太多，所以某些时候，我甚至会是宠溺着他的，放任这个终日在我身边的男孩子挖苦我、数落我，我知道自己并不需要仆人，我只希望他是我的知心罢了。

可是，我却忽略了真实的他。他虽然刚刚来到我的身边三年，可是，他却有着烟罗全部的记忆：他知道我所有钟爱菜肴烟罗特有的烹调方法；他甚至能够分辨我嘴角每一个弧度代表的心情；他知道起风下雨时要准备干爽的衣服，因为我不会关窗，爱坐在窗沿上让飘进来的细雨打湿我的袖摆；他知道我讨厌深色，因为我小时候曾对烟罗说那样的颜色让我感觉沉重感觉飞不起来；他会在天气转凉时给我准备炭炉而不是叫我加衣，因为他知道我不会感觉寒冷，却偏爱下雪围炉的悠闲……

所有这些都让我无比的熟悉和高兴，因为它们无时无刻不让我感受到：我的烟罗，还在我身边。
可是，我却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事实——扶风，如果能够这么清晰保有烟罗记忆的细微末节，那么就还应该有着对华月皇宫里那个人的情愫——虽然我并不知道此时，那是爱、是怨，还是，已然湮灭……

以及，他对日升帝国君主的憎恶！
4、
在水面下……摊开掌心……很温暖……十指收拢……把握不住……
到手的温暖也可能会流走呵……
不知不觉，夜已经深了。自 由 自 在
山谷里有轻风袭来，我听到屋檐四角下垂挂的琉璃风铃们彼此微微撞击出声，叮、咚、叮叮咚……就像是下大雨时，每一颗水珠都清脆而欢快的滴落在玉阶上……
出得水来，步入用紫檀嵌羊脂玉屏风隔出的里间，银丝麒麟几上早已备好宽大的白棉浴帕，我自取了过来擦拭干头发和身体，换上舒适的浅色丝绢睡袍——衣裾间淡淡的香气清爽宜人，那是扶风细细熏上的，应该用的是有催眠功用一类的药草。

穿戴整齐，也不转身出去，只用手轻轻在几上右角一按，我身前镌刻着秋兰竹馥图的画壁从中分开，露出了一条两侧高悬彩玉珐琅宫灯长廊幽径，直通向不远处的寝阁——这些巧妙机关，也只有母妃会想到用在此处。缓缓前行，徐风带着周围花木的芬芳吹过我沐浴后微微发烫的身体，无比惬意舒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