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属下未曾接触到他身体,不知其伤势现在究竟是如何,单看他平日的气色和举止,当是已经被强行控制住,至
于他的功力,属下认为,定是不曾恢复的。”
“功力不曾恢复?!”林靖书眉一挑,若有所思地重复沉吟着,突尔,却是温和笑起,轻声道:“走罢,我们也去跟那
位程公子品茶对弈如何?”
风影一贯端重谨慎的神色,在连续一个月听到自家主子说这句话的时候,终是忍不住露出一抹微笑,“那,属下真心祈
愿,殿下您今天能够胜程公子一局。”
“好,本殿下感谢你对我如此尽心,若是今日仍然未胜,便是你的诚意不足以打动上苍,今夜,你便不必睡觉了,去佛
堂为我祈求一晚罢!”林靖书笑眯眯的,迈开步子潇潇洒洒一路行去,再也没去看一眼身后,一张脸已然如同苦瓜般的
风大侍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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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苑闻音,虽是梨花谢过,林荫繁柳垂依依,日光亦是明媚,透着青翳如星光点点,宛风似舞。
程风一人闲适地坐于梨花树下,浓墨初研,挥毫书意。
佳景如斯,却也难掩那谪仙之人的丝毫风流雅致,情思万端,柳絮漫天,他雪白的袂角随着这清风尘舞,提笔沉吟,写
下词两行。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丝。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写完静静打量,凝望这字里行间,清眉一挑,心中暗颤,面具之下的皮相上是尽是惘然与憾恨,他却摇着头笑了一笑,
将这留刻下心中情绪的纸张撕了个粉碎。
他又铺起一纸雪白,抬眸闲看这风和日丽,一院芬芳,执笔挥毫。
“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
明月落红应满径。”
细细品味片刻,终是一声哂笑,想着这词仍是附上了自身情绪,携愁带怅,还是不留下的好。再次随手撕去,细末随风
,漫天尘舞。
这次铺上的纸,却是不再作多思索,提起笔,落纸顺畅一股气写下。
“断云残雨。洒微凉、生轩户。动清籁、萧萧庭树。银河浓淡,华星明灭,轻云时度。莎阶寂静无睹。幽蛩切切秋吟苦
。疏篁一径,流萤几点,飞来又去。......”
突闻周处有影动之声,笔停于半空之中,也不着急将字覆上,不回身去看来人,只是微笑的淡雅的声音发出:“殿下倒
是好生闲情雅致,今日过来是要与晚生吟赏风月?”
林靖书却是不言语,缓缓走到程风身边,见着了案上之字,也是静静一笑,将他手中之笔接过,继下写道:
“ 对月临风,空恁无眠耿耿,暗想旧日牵情处。绮罗丛里,有人人、那回饮散,略曾谐鸳侣。因循忍便睽阻。相思不
得长相聚。好天良夜,无端惹起,千愁万绪。”
林靖书的字本为他所教,今日一纸之上共现师生二人笔墨,同是清秀俊逸的字体,他的字一如从前清逸绝尘,宛若行云
流水,而林靖书的字尽数得他真传,不过今日看去,却更添一份浓墨厚重,隐然间已是透出了王者气魄,只是这样的凝
毅气魄,已然被多年的清淡闲逸所渗透,无法完全映现出来。
林靖书写意太重于情,字里行间尽是心中之境,程风只看一眼,便已然升起怅惘之感,他从未如此庆幸,自己方才那两
幅夹杂心绪之词已然被自己毁去。林靖书端看这一纸新词,也只是淡淡笑了笑,看不出什么内在情绪。唤身边的风影将
词收起,他眉眼轻抬,与程风对视一眼,浅笑道:“今日,再弈一盘如何?”
“在下自是恭敬不如从命。”将心中情绪收起,程风恭敬起身,笑得云淡风轻,眸光里亦是清清淡淡,虚虚渺渺。
这种对于自己不在意的神色,往往总是林靖书心中过不去的坎,即便留住了他又如何,他一如从前清静温雅,只是再也
不会有什么真心相对于自己,他的笑容亦如从前那般宁静美好,只是已然失去了温度。自己与他,明明是和过去那样朝
夕相处,只是这距离,近在咫尺——远过天涯。
将心事成功隐藏,林靖书一脸笑意晏晏,全然无怨无怒甚至毫无波动的表情,“风影,你可以去兑现你的承诺了。我便
与程公子去闻音阁设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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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音一角,二人对坐,只弈,相视,无语。
向南之人凝神,专注,棋局寥寥数子间,他手中之黑子已然为包围之势,攻杀为主,围起一片实地,步步逼近,如此局
势间,黑子若能击破便可大获全胜,然而若是失败便定是毫无还手之力,兵溃如山,执此子之人很明显带着豪赌之意,
心思蹁浮。
向北之人平平凡凡的面容之上,神情亦是甚为清淡,纵观棋局,他手中白子已然是处于被困之态,而他一副云淡风轻的
面容之下,白子落局亦是云淡风轻,看似下得普普通通,却暗暗隐藏着玄机,在华服公子心生惊异突然皱眉间,棋局已
发生转变,白子脱离险境,步步为营。
脸上浮起一丝淡淡微笑,安安静静地看着那孩子露出懊悔、郁闷、以及不愿认输的神情,安安静静看着他悔棋。
“喂,你看到没有?我悔棋了!”林靖书突然冲着程风扬声喊道,一脸恼怒的神情。
“看到啦。棋局已毁,重下便是。”程风突然很想笑,好端端的下到一半悔棋,该生气的人应该是自己罢?自己都没有
恼怒,他还恼怒作甚?
“你!哼,对弈之人最忌讳的便是悔棋,如今你教出的学生当着你面悔棋,你就一点都不内疚,一点都不觉得愧对师职
?”自牙缝间吐出来的带着愤恨的声音。你为何就能对我这般无视?除了你一心挂记着的天下,我这个人,我做的任何
事都无法进入你眼中吗?
林靖书就这么不堪吗?真真是不管怎么做,都无法入得了这双眼?
还是不够吗?真的不行吗?!
“我当然很内疚。”无比温和的语气,对视着林靖书的眼,眸光中竟是真的流露出了悔意,他缓缓地,一字一句说道:
“草民实在是胆大包天,竟敢赢殿下之棋,着实惶恐。”
此音初落,一时间,室内静得有些怕人。程风颔首,自然没有看见林靖书的神情,那种无法言明的、锐痛触心却竭力维
持温存的平静,良久,却是闻得一声近似于讽刺的嗤笑。
“你的确该内疚!”林靖书起身转自程风身前,带着埋怨与不满的轻笑中、却是丝毫未显出怒意。“你做了我六年的西
席先生,只教了我书画音律,却不曾传授你最高造诣——你精通武学,却与我相瞒,你棋艺这般出神入化,却只点我皮
毛,不论谋略。”更加靠近于他,声音低婉,柔得要将人的心融化开。“靖儿没有说错吧?顾先生?”
“草民才疏学浅,不敢称皇裔之师。不过我最精擅之处是琴——已然尽数教授与您。”对上他哀怨的眸,温和地回复,
冷冷清清的字眼,看似未含私情。靖儿,不授武艺,是只愿看你一生宁静,不入干戈;不授机谋,是只愿看你纯朴如初
,不致自误。
转尔间,悲愤袭心而来,林靖书强制压抑住,勉强一哂,不怒反笑。“看样子,你是当真不愿认过去之事,顾惊寒——
你不要以为你名字为假,相貌为假,过往之事便也是假!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有六年!我不信,这六年里,你对我——全
部是假!”
“呵,真亦如何?假亦如何?过往如云烟,顾惊寒只凡人一个,哪会记得那么多。现在,你使了阴损手段,遣散我功力
,将我困于此处,我不是也没说什么?你叫我扮作程风,我便扮作了程风。你可是——还有何不满?”林靖书的步步紧
逼打破了顾惊寒冰封寒湖之心,令他暗生涟漪,不得不去触碰那尘封的过往、尘封的情——而记忆重叠,试探的结果,
便是愤怒,爱恨交织——已然成错。
愤然一挥手,棋子散落,铮然之响,声声回落。愤怒的眸对上愤怒的眸,一双烈焰横生,一双冰寒彻骨,静默间,针锋
相对,谁亦无法退却。
“好。顾惊寒,便是说你忘了我,但还有一个人——你是,断然不会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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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这里,是白府近年来最为清静之处,而这个阁轩的主人,却是君子雅名曾盛传于临安城乃至整个江南。深宅长居,此阁
主人原本温雅的性子已然变得冷清淡漠,除了跟随他十几年的厮仆之外,他几乎没有再与任何人多作接触——当然,府
中有令任何人未得允许是不能私自进入此阁——但是,那个有权见他也一心想要与他接近之人,却是夙愿、难偿。
所以,很自然的,将顾惊寒带自此处,林靖书蓦然转身,头也不回便匆匆离去。
顾惊寒静默,挑眉。方才那孩子走之前露出的神情,像是凄婉,像是无奈,像是悲切,亦像愠怒,清澈的眸底间是哀是
怨在苦苦纠缠,那么他的心呢?他的心里究竟是何作想?顾惊寒着此处思量片刻,便已经了然,莞尔摇头,微微一笑,
缓缓走上前去轻推惜名阁斑驳朱红的木门。
“回去罢,我...草民没有什么话跟殿下说的。” 蓝布长衫的中年男子坐于阁中一角,听到来人脚步声,头也未抬
,只将手中茶盏放于桌面,声音低哑。
一旁的奴仆模样的青年抬头看了看来人,便急急拉了拉蓝衣男子的袖角,低声唤道:“三少爷,不是公子......
”
“小柱子!”迅速将那奴才的话打断,蹙眉盯着他:“你莫不是又骨子痒了,还想再挨挨板子不成?”
小柱子闻言一怔,蓦地想起了前阵子自己只因唤了林靖书一声“公子”而不是“殿下” ,他便责备自己失礼冒犯于他
,命人打了自己十几板子。
而那日之前,他曾在惜名阁门前站了整整半日,神色慌乱不安,像是有急事要找白惜名,而白惜名却是径直去内阁看书
,闭门不见。直至日暮,白惜名终觉不妥,才叫自己去唤他进来,门打开时,他人已经离去。
所以,他第二日打自己,不过是在赌气,自己明白——白惜名的心里,也应该明白。
白惜名见小柱子不做声,便起身向来人望了一眼,不甚在意地笑笑,问道:“你们殿下是怕草民寂寞,所以派你过来‘
照顾’草民?”
顾惊寒默然,静静地打量这三年未见之人,他的心里,突然升起一阵堵闷,明知这是林靖书用意,让自己内疚,却也是
——在无望中再次选择了相信自己。
那孩子,竟是孤寂至此。连这最亲之人,亦是隔阂如斯,相距甚远。
婉然间,忆起他绝望的眼神,铮铮凝望自己一遍又一遍问着:他有何错?
他究竟有何错?
如果,他不是前朝皇裔——
如果,他不是魔琴之徒——
他,本是可以幸福的。
而他,也是可以幸福的。
“在下并非殿下派来监视您的人,您不必紧张。”平静的声线中,却是生生将心中怅惘无奈与苦闷一并压下。
“不是殿下所派?那,是白老爷叫你过来说服于我?常言道,知子莫若父,我的性子是如何——他老人家该比任何人都
清楚才是,何必又,多此一举呢?更何况,说服我又能如何?白惜名文弱书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难道还想要我陪着
你们上战场?”
正对上这不知名的说客,白惜名言语间毫无退缩之意。若是在从前,尤其是那些熟识他之人,是断然不能想象这个谦谦
君子,也会有现在这般强硬的举止。
顾惊寒暗自惊异短短三年间这位白家三少爷一贯温润的性子竟会有如此变化,慢慢走到白惜名身边,微微一笑,声音极
低,却也是一字不露入得斯人之耳。
“您的确是不通武学,无法上得战场,但是——以您十年冠甲江南之盛名,营商汇通天下之才干,若能于财力上助之一
二,那大轩兵力之勇,粮草之足,可无后顾之忧啊!”
白惜名直直盯向眼前之人,眸光一敛,浓眉紧蹙。“你,究竟是何人?”
“白先生不必如此紧张,在下只是好奇,一个是您亲父,一个是您挚子,只要您能站与他们一边,则轩朝的光复确可有
盼,您却是为何甘愿被幽禁于此处,而不出手相助?” 顾惊寒仍是微笑着,深深浅浅,完全不知其用意。
“父子又如何?暗结流党,密谋反篡,乱百姓之安居掀天下之风雨,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当使人人发指!白惜名便是身
死,也绝不苟同。”低缓的声音中却是含有铿锵之意。
“轩朝皇位便是被臣子所篡夺。”顾惊寒冷静指出。
“帝王事,千秋业,功名过错自有青史记载,公道自在人心。林氏江山确实是为臣子所篡,但事情已然过去数十载,现
而今,天下好不容易安定,敬朝统治亦为清廉开明,不论是有何宿怨,让这天下再起干戈——便是错。更何况——”声
音提高,益发尖锐,却又在说道后面时生生断住,白惜名的神情透出复杂、与惋惜。
“更何况——这样做,会时刻危及到他们的生命,会毁了他们!”顾惊寒缓缓地,接下他未完的话。
白惜名一怔,眸角眯起,定定打量眼前之人。他——是第一个,说中自己心事之人,第一个,令自己感到莫名恐惧的人
。
对上白惜名揣测打量的目光,顾惊寒让自己靠的更近些,温和一笑,平凡斯文的外表下,那笑容——亦是倾绝天下的,
只属于他的笑容。轻轻开口,声如其人,清静幽雅。
“靖儿他——身负家国之恨,命运如此,本不是他之过错。白先生最为在意的,其实是靖儿的周全。您,何不敞开心扉
见见他,动之情理,让他放下过去的怨念呢?”
“你、是......”难以置信的目光,却已然在心里确定了自己的猜测,一时间,白惜名的心中惊涛迭起,百感交
集,默视无语。
“晚生,姓顾、名惊寒。”微笑着,将手轻抬拂上鬓际,面具除下,是那张久违的、清逸秀绝的容貌。
白惜名怔然,默默凝望这消失三年的往昔故人,良久,才轻叹道:“你是四月廿三回临安的?”
四月廿三不是顾惊寒来临安白府之日,而是他被林靖书药倒、遭受折辱的时间。顾惊寒暗自压下心中郁愤——有些事回
忆起来是很难让人不愤怒的,但这愤然在眉宇间流转半圈,已然淡去。他抬首望向白惜名,依旧是轻轻淡淡的浅笑。“
白先生——缘何如此发问?”
“我猜错了?!”白惜名轻轻蹙眉,长睫微垂,喃喃自语着:“那日,他在我门外站了一个上午,神色焦急不安,我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