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皙阳半点惭愧的模样也没有:“只怕你画虎不成反类犬。怎么不学学人家九皇子,看人家,几时会这般做小伏低了?”
卫清平淡淡道:“他用不着。我却没这资本。”
王皙阳恶意地笑了一声:“不错,你确实没这资本。人家九皇子是天之骄子,身子也干净,不比你,阅人无数了。”
卫清平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忽然微笑道:“其实要说到干净,现在谁比得上太平侯白璧无瑕?”
这白璧无瑕四个字用来形容男人实在是滑稽,但王皙阳脸色却突然变了。因为卫清平这话无疑是在讥讽他——尽管他用尽心机,可是到现在也还没得到那个人。
王皙阳深吸口气才算把蹿上来的心火又压下去,冷冷道:“不错,我是还没得到他,不过,我还有机会,可是你……恐怕是没有了吧?”
这一刀也算正中要害,卫清平脸色也变了变,徐徐道:“有安定侯在前,太平侯恐怕也没什么机会。”
王皙阳一击得手,心气也顺了,笑得狡猾:“我自然有我的办法。”
卫清平冷冷看他一眼:“倘若太平侯是想除掉安定侯,请听我一句忠告,不干为妙。”
王皙阳笑出一对酒窝:“放心,我没有那么蠢。有你这前车之鉴,我怎么会再栽跟头?九皇子如今住在东平,吃的用的比我都好,就是要让他说不出半句‘不好’来。”
卫清平勉强笑了笑,没说话。王皙阳心情大好,偏偏要缠着他:“如今若说还有人能帮你,也就是我了。”
卫清平嗤笑一声:“你?”
王皙阳嘻嘻笑:“怎么,不信?我可没想独吞他。柳子丹那是因为一无所有,所以非要全部不可;你呢,却是因为机会渺茫,所以给多给少也总胜于无……”
卫清平打断他:“错了。因为我知道总有一份是留给我的,所以到底能否拿到手中,我倒并不在意。”
王皙阳恨恨瞪他,半晌把嘴一撇:“那你就一辈子远远看着他跟别人亲热吧!”一扭头,快步去赶李越了。留下卫清平心情复杂地低头看着脚下的路,良久,苦笑了一下。
李越走在最前头,王皙阳虽然什么东西也不用背,也还是赶得气喘吁吁才追上他。李越看他一眼:“跑什么?刚才两个人不是说得挺好的?”
王皙阳露出八颗小白牙:“没有,我跟他有什么好说的……”
李越淡淡一笑:“是么?不是在商量怎么对付我?”
王皙阳的脸一下子白了,笑容僵住,有几分滑稽。李越目不斜视,只管往上走。王皙阳怔了片刻,突然追上去扯住他衣袖,低声道:“是,我们方才是在说你。”
李越倒愣了一下。他原想肯定要听到一连串的温言软语,只是没一个字是真的,却想不到王皙阳竟然承认了:“说我什么?”
王皙阳脸涨得通红,终于道:“我,我在想,怎么,怎么做你才——才会要我!”最后四个字是一闭眼说出来的,仿佛再迟疑一点就会说不出口。
李越胳臂上挂着他正往上走,闻言差点闪一下,稳了稳神,才苦笑一下:“我说过了,会帮你,你用不着……”
王皙阳突然使出全身的力气一拉,李越正在往前走,被他这发力一拽拽得转了半个圈,差点没站住,不由微愠道:“你干什么!”
王皙阳满脸通红,眼睛圆溜溜地瞪着,手有点哆嗦:“难道我演过一场戏,就得永远戴着面具过活?是不是我得掏出心来,你才肯信我?”
李越微微有些窘迫,咳了一声,把手抽回去:“行了,现在是什么地方,想这些有的没的!走不出去,你一条小命也断送了,还说什么面具!”
王皙阳张了张嘴,鼓起的气突然泄了,好似一拳打在棉花堆上,全不着力,可那棉花里却又藏着根针,狠狠扎了他一下。他没来由地伤心和茫然,呆呆跟着李越的脚步,喃喃道:“你是永不会信我了,是么?”
李越微微叹了口气,直截了当地道:“我只信自己看到的东西。”
王皙阳拖着脚步,几下就被李越拉下一段路,他也恍如未觉。李越用眼角余光看见他耷拉着脑袋的模样,活像只被人抛弃的小狗,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气。想不到才走了没几步,王皙阳忽然又抬起了头,居然又喘着气跑上来拉住了李越的衣裳,歪着头看他。李越无可奈何地道:“又怎么了?”
王皙阳咧开嘴:“你说只信自己看到的东西,那我就拿出真心来给你看。”就是这片刻之间,他居然又恢复了刚才生龙活虎的模样。李越很有种看到打不死的小强的无力感,只好道:“知道了。”
王皙阳对他敷衍的回答嘟起了嘴,但随即又笑开来,欢欢喜喜地拉着他的衣裳往前走,半仰着头道:“我们还得走多久?我怎么觉得那个大巫神既然砸断了铁索桥,肯定不会让我们这么轻易就走出山谷的。”
这正是李越担心的事。直到现在,他还想不出大巫神究竟为什么要砸断铁索桥。千万别说这也是神择的一部分,铁索桥也就罢了,那些从崖顶落下的石头分明是对着他们来的。如果他们当时没有尽快下到栈道最内凹的部分,肯定全被落下的石头砸下悬崖,到时候就算是真有神也救不了他们了。可是,大巫神又为什么要杀他们?
“对大巫神,你知道多少?”稍稍放慢脚步,等铁骊赶上来,李越开口发问。
铁骊皱眉:“只是幼时听宫里人传说过。说大黑山是神居住的地方,大巫神是唯一可以进出圣山的地方,是神的使者。他只在每代的王去世时出现,为亡魂祈求神的宽恕;也为新王祈求神的护佑。谁也不知道大巫神的人选是如何决定的,据说也都是神来选择。我们只认识那件会浮现狼头的黑袍……我听过的就这么多,后来离开了北骁,就再没听说过有关大巫神的事。恐怕,二王兄知道的会多一些。”
李越往后看了一眼,索性停下来等着铁骐。铁骐已经听见他们说的话,微微冷笑了一下:“你知道的自然不多,有很多事情,都是由老王选择了继承之人后才告知的,你怎么会知道!”
李越只当没看见铁骊发青的脸色,淡淡道:“二王子,现在这种情况,可说是危机四伏,如果阁下这时候还在想什么神择人择的,恐怕就只好抱着秘密去见你们的神了。”
铁骐何尝不知道,只是本来十拿九稳的王位飞掉了不说,还把自己陷入了这般险境,不刺一刺铁骊,这口气又如何咽得下去?当下冷冷道:“其实关于大巫神,也并没有什么好说,他只是替神看守圣山而已。如果他出现,不是新王继位,就是圣山异动——”
李越飞快地钉上一句:“圣山异动?圣山会有什么异动?”
铁骐想了想:“父王说他继位第八年,圣山曾经起过震动。当时正是深夜,可是圣山上空却是一片火红,父王本以为是起了山火,可是天亮之后却又并无动静。那是父王在位期间唯一一次圣山发怒。第二日饮马河的水便有了怪味。还是后来献了人祭才平息了圣山的愤怒,父王还为此在国中特赦,并在宫中做了祭祀。”
李越这是第二次听到“人祭”这个词了,立刻追问:“人祭是什么?”
铁骐微微迟疑了一下,才道:“就是用自己的亲生子女来祭圣山。”
李越虽然早想到肯定是杀人祭祀,但也没想到居然要用北骁王的亲生子女来祭山。不过再想一想,哪一代王不是一生一长串,拿个把子女去换圣山的安宁肯定不会心疼。倒是铁骊似乎想起了什么,脸色一下变了。铁骐冷眼看着他,冷笑道:“想起来了?当时父王本来想拿他临幸你母妃的那个侍女所生的儿子去做人祭的,可是你母妃却一力把他保了下来,为的就是那小子虽然出身微贱年纪又小,对弓马骑射却极有天赋,将来好给你做得力手下!本来王后并没有对你们母子有什么提防,可你母妃这一次却显出了野心来,所以王后才不能容你,若你母妃不是心思还算灵敏把你送到了南祁,你的小命也留不了几年。”
铁骊对他最后这几句话并不理睬,倒是李越问了一句:“那究竟是用谁做的人祭?”
铁骐眯着眼睛想了想,道:“记不清了,只记得是个小贵人和她生的儿子,大概两三岁吧,母子两人一起送进大黑山了。反正不满七岁是不能进宗谱的,谁知道那孩子是第十三个还是第十四个……”
李越听他把两条人命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心里说不出的厌恶,冷冷道:“那圣山的异动是为了什么?”
铁骐思索片刻,道:“总是父王有什么失德的地方吧。献上人祭之后不久,饮马河的河水也恢复了清甜,圣山也再没有动静,自然也没人再去查查是为了什么。何况圣山禁止入内,就是想查也没有法子。而且神明之事,谁又能猜测得到。”
谈话至此告一段落,李越一面走,一面思索。所谓什么君王失德他当然不会信,圣山的异动只不过是一种自然现象,可是这种现象发生的原因,却很可能与他们的生死息息相关,谁叫他们现在就走在这倒霉的圣山里呢!黑夜之中天空火红,却又不是山火……河水变了味……还有震动……
“前面是山崖——”王皙阳忽然手指着前面叫了起来,众人抬眼看去,果然是一道山壁,寸草不生,他们一直顺着走的那道水流从山壁上挂下来,形成一道窄窄的瀑布。
“应该爬得过去。”铁骊抬头端详了一会,转头向李越道。
李越点了点头,眼睛却牢牢盯着山壁。那道瀑布很窄,可是山壁上的水流冲刷痕迹却很宽,而且也还算清晰,说明至少在一两年前,这瀑布的水流量是相当大的。李越回头看看来路,这道水流是从山顶流下来的,一直流到谷底。刚才走过的路上杂草丛生,草生长的速度太快,只消一两个春天就会遮住很多痕迹,所以他刚才并没有看出来水流量的变化,只是山壁上并没有草木生长,水流冲刷的痕迹仍然保留着,他才发现这件事。现在还是盛夏,应该没有到枯水期吧?为什么水流会变得这么窄?
王皙阳摇摇他的手:“看什么呢?”
李越摇摇头,暂时不打算说出来。这也许有意义,也许没有意义:“二王子,夏季北骁雨水多么?”
似乎是老天想要回答他,李越的话音刚落,额头上就感觉到了一滴水。王皙阳看着自己衣袖上的水痕,再仰头看看天:“下雨了。”
雨中登山可能很有情趣,但雨中攀崖却是件出力不讨好的事。因为这山崖下没有半点可以躲雨的地方,因此李越还是决定在雨下大之前爬上这段山崖。山壁光溜溜的,李越手扒脚蹬,贴着最狭窄的缝隙往上爬的时候,越发确定这里是曾经长年被水流冲刷过的。
雨很快就变大了。等众人攀着李越放下的绳子爬上山壁,都已经湿了个透。孩子被雨水浇醒,开始哇哇大哭。李越看看头顶迅速聚起来的浓云,皱了皱眉:“先找个地方避雨吧,今天恐怕走不了了。”
铁骐微微迟疑了一下,然后道:“这样的雨下起来恐怕是连天连夜的,明天也停不了。”
李越心里随着他的话沉了一下。雨可能并不可怕,但他们身上全都带伤,如果雨水浸入伤口,可能引起溃烂发炎,那时候就糟糕了。而且这雨若真像铁骐说的连天连夜的下,就更难走出去了。
不远处有个浅浅的山洞,说是洞,不如说是山壁上一处较深的凹陷,勉强能容五个人挤进去,生火什么的却是休想了。李越从旁边扯了些树枝藤蔓想遮住洞口,王皙阳却从他手里抢了过去:“我来。”
李越颇有几分惊讶地看着他双手翻飞,居然把树枝用藤蔓联结起来编了个盖子,虽然粗疏,可是也能挡住点风雨,不由拍了拍他肩头:“不错啊,还有这手艺。”
王皙阳仰起脸来,又露出八颗牙:“东平人人都会,不算什么。”嘴上谦虚,笑得却得意。看得李越也忍不住微笑了一下,顺手揉了揉他蓬乱的头发。
风雨骤起,气温降得很快,既然没法生火,几人只好挤在一处,用体温互暖。王皙阳毫无顾忌地贴在李越身上,直往他怀里挤。因为他还抱着孩子,李越也只好由他去。虽然走了一天路,可是能拿来果腹的也只有那点干粮,人人都吃得很是节省。李越把自己的肉脯分了一块给孩子,只咽了两口发潮的干粮。天色迅速黑下来,这时候只有睡觉是最好的体力恢复方法。五个人挤成一团,都闭上了眼睛。
李越一手搂着王皙阳,正在半睡半醒之时,忽然觉得有一只手轻轻爬到了他胸口上。李越猛地睁开眼睛,身体不动,手却突然沉下来扣住了那只手的手腕。出乎意料的,那只手并没有反抗的动作,反而松开了五指,让一个东西落在他身上。李越诧异地看过去,微弱的光线中,卫清平正静静看着他。李越摸摸掉在身上的东西,居然是一只兔子腿。
147.连环危机
雨像倒水一样的下,放眼望去,四面都是灰蒙蒙的,几步之外就看不清楚。
李越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环顾四周。周围能看得到的地方,全是山石和杂草,千篇一律,走了一天,仍然毫无变化。
“怎么了?”王皙阳仰起头,但随即被冲刷在脸上的雨水逼得低下头去。藤条编的斗笠其实挡不住多少雨水,一开口说话,雨水就一直灌进嘴里。这不是在雨中行走,倒像是在水里游泳了。
李越微微摇头。雨下得实在太大,四周的景物又太缺少变化,甚至没法做个记号,于是连他也有点难以确定了。唯一能确实的是,他们还没走出这片奇怪的地方。
卫清平微微喘息着赶上来,低声道:“铁骐快不行了。”
其实他用不着那么小声,因为即使铁骐现在就站在他们旁边,也未必能听得见。他的脸烧得通红,目光已经有些呆滞了。雨下了两天,地面泥泞湿滑,衣裳湿漉滴水,这都不要紧,要紧的是,雨水浸入了各人的伤口。王皙阳给每人编了一顶斗笠,勉强能挡住劈头盖脸的雨线,可是这并不能把身体也遮蔽起来。铁骐的伤口面积最大,因此,他是第一个开始发烧的人。因为没有负重和受伤,王皙阳现在还能跟上李越,只是脚下越来越沉重。而铁骊和卫清平身上的伤比较轻,虽然也浸了水,却还能支持。只有铁骐越走越慢,现在已经明显地跟不上了。
啪地一声,铁骐不知第几次跌倒在泥水里,他用弯刀支着地,挣扎半天总算站了起来。走在前面的人默默地看着,并没有人打算回头去扶他。用不了多久,他就走不动了,等着他的,只有死。默然看了片刻,李越转过身:“走吧。”
身后再次传来铁骐跌倒的声音,这次,没有人回头了。风挟着雨带走人体的热量,也带走他们的体力,就算是李越,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救人了。于是铁骐很快被抛在后面,山路转一转弯,就看不见了。没有人知道铁骐会在什么时候跌倒而再也无力爬起,他甚至没有一个哪怕是浅浅的坟墓,还不如铁驰……
仍然是无尽的山石和在雨水下弯腰的杂草,左转,右转……李越突然间再次停步,王皙阳昏头昏脑,一头撞在他背上:“怎么了?”没人回答他,各人的目光都落在李越伸手指着的那个东西上——伏倒在泥水中的,铁骐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