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原城已经被毁得只剩废墟。铁骊的北骁军在前,杨一幸率领的东平军在后,你追我赶,在这片废墟上演了好一出大戏。直到越过了两国边境,杨一幸才装模做样地鸣金收兵。
李越远远望望杨一幸身边那个穿着过大的甲胄,动作都有些不大灵活的人影,还是忍不住招了招手,才回身跟上北骁的马队。铁骊血染皮甲,走在中军大旗下,后面是一具简单的棺材,棺材上面覆着残破的军旗,由八个士兵抬着。当然里面躺的那具血肉模糊连脸都辨不出来的尸体根本不是铁骅。不过这事,也只有铁骊和他的几个亲信知道,其他的士兵,都只当大王子是病逝的。全军将士头上都缠着白布条,中军大旗也卷起了一半,这是对王族特殊的礼遇。
李越跟在后军。虽然北骁人只见过他的画像,而他现在比起从前作摄政王的时候又瘦削了些,脸上还多了道疤,但铁骊谨慎小心,不到都城天阔,还是让他呆在不引人注目的后军中。
寂原渐渐在视野中消失了。前面是北骁的重要城池蓝原。远远的已经能看到出城迎接的队伍。李越把头盔再往下拉一下,扫了眼周围。北骁军在平荫损失了不少,王皙阳将自己的精锐插进了五百人,这五百人分布在三军之中,是直接听命于李越的,一方面是支持铁骊,另一方面也是以防万一。李越所在的后军分插了二百人,多半是扮演伤兵。李越这么一扫,忽然瞥见一个瘦小人影躲躲闪闪地走在一边,头盔显然是大了,歪在半边,怎么看怎么别扭。李越疑心顿起,一提马缰靠了过去。没想到那瘦小士兵立刻又往外边挤了挤,登时把队伍挤乱了。李越越看越像,鞭马迅速靠过去,直挤得那人再也没有地方可躲,这才咬牙切齿地低声喝道:“王,皙,阳!”
歪歪的头盔转过来,王皙阳脸上抹得像花猫一般,心虚地咧嘴笑笑:“你,你怎么——”
李越恨不得把他拖下来打一顿屁股:“你什么时候混进来的?”肯定是刚才在寂原演戏的时候,离开平荫时他看过了,绝对没有!
王皙阳傻笑:“那个,就是,就是刚才……”
“你——”李越回头看看,寂原已经看不见了,前面蓝原的迎接队伍已经到了眼前,就是赶他回去也来不及了,“你不要命了!”
王皙阳眼珠一转,露出两排小白牙,身子歪了过来,看样子如果不是在马上,他就要贴上来了:“跟着你,我不怕。”
前面已经响起了牛角号声,北骁士兵不论伤势轻重,全部挺直身板,将队伍排列整齐。李越眼看后军中只有他们两人歪出了队伍,只好一面退回队中一面举起鞭子虚虚吓唬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东西:“等进了城,看我怎么收拾你!”
140.交锋
铁骊婉拒了蓝原城守的接风宴,继续向都城行军,因此李越想一进城就收拾王皙阳的念头没能成功。
蓝原得名于身后的一片草场。这里最多见的是一种羽扇草,盛夏之时把整片草原都染成带银光的浅蓝色,在微风中波光起伏,明亮耀眼。草浪间有牛马羊群出没,隐约还会传来粗犷的牧歌。如果不是满怀心事,这景色其实相当美丽。
铁骊一直行军到夜色浓重,才令全军就地驻扎休息。夏天其实是露宿的好季节,士兵们一人一床简单的皮毯往身上一卷,倒头就可以睡上一夜。李越刚躺下没一会,就听到身边悉悉索索的声音,睁眼一瞧,夜色里有个卷成小筒的东西虫子似地一拱一拱靠近。不用看,他也知道是谁,随手伸过去拍一巴掌:“不老实睡觉,干什么?”
王皙阳裹着皮毯凑过来,抽抽鼻子小声说:“冷。”
李越没好气:“这种天冷什么?”
王皙阳用小动物的眼神看他,李越不为所动:“一边呆着去,什么天喊冷!嫌冷就回家。”
王皙阳不敢再说,蠕动着往后退了一点点,试着躺平,然后发现没有枕头十分难受,扭来扭去,最后抓了一把草垫一垫,算是安静了。
盛夏时分,幕天席地。四周是长草被风吹弯的沙沙声,头顶是深蓝色满缀星辰的天空。李越出神地望着夜空。从前在野外训练的时候,他偶然也会睡不着,也会这样仰望天空。只是那边的夜空没有这么蓝,星星也没有这么明亮。那时候他想的是什么?尽可能地完成每一次任务,在服役期结束的时候完整地离开。如果可能,转调到军区继续服役,如果非退役不可,就回家乡。虽然他没有父母,但家乡还有朋友。然后,娶个老婆,生个孩子,像普通人一样过完一生,偶尔在平静生活中回忆起当年的出生入死,带着不为人知的自豪,心满意足。可是现在,生活离他原本的设想已经偏离太多。得得失失,起起落落,如今唯一的收获,是还有一个柳子丹在等着他回去,而他自己,现在还处于风浪之中,并没有安定下来。将来的路要怎么走,是他这些天想得最多的事。前一阵子,没有柳子丹,他的生活像是缺了一块什么,随波逐流,不愿意去多想。然而现在不同了,柳子丹已经回到身边,他不能让柳子丹也跟着他今天不知明天地过。不论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总归脱不了大环境。宁为盛世鬼,莫做乱世人,一个不起干戈的社会才是最首要的。目前,东平与北骁的相互制约保持和平就是第一步。
“……在看什么?”王皙阳小小声地开口,几乎是用气音在说话,像什么小虫子叫似的。
“没什么。”李越不想多说,也说不清楚。这些,与王皙阳无关。
王皙阳眨巴眨巴眼睛,掩下去一点失望,轻声说:“那手谕,你看他们会相信吗?”
李越往四周看了一眼。周围都是王皙阳安插进来的人,铁骊的士兵在外围,绝对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相不相信都无妨,只要有个借口就行。”说到底,还不是看谁手中的兵多将广,实力雄厚?所谓师出有名,至于这个名是真是假,等你登了王位,谁还会管它?
王皙阳把脑袋凑近一点,热乎乎的气息喷在李越耳朵上:“不是玉玺印,我总担心……”
李越侧头离他远一点:“担心什么,笔迹不是更要紧?没有玉玺,还有私玺,也说得通。”铁骊身上所带的王子名牒,印的不是北骁的镇国玉玺,而是北骁王私人的金玺。铁骊回国时间不长,还没仔细看过玉玺长什么模样。柳子丹没有把握,只好照着私玺的样子仿了一方印盖在假手谕上。不过对此,铁骊早准备了一番说辞,李越跟他反复推敲过,觉得并没有什么破绽。这事,王皙阳是知道的,这时候又提起来,如果不是真的心里没底,就是没话找话了。
“你害怕?”
王皙阳沉默一会,轻轻点点头:“有一些。”
“害怕还来干什么?自讨苦吃。”要是不来,纵然铁骊败了,对东平也暂时没有什么危害,更伤不到他。
王皙阳很迅速地昂起小脑袋,愤愤瞪着李越:“你——”
李越毫不客气地把他的脑袋按下去:“吵什么!怕铁骊的人离得远听不见是不是?”
王皙阳脸被他捂在皮毯里,闷了半天,突然冒出来一句:“我是怕你——”
李越淡然打断了他:“怕我不替你出力?放心,铁骊如果完了,我也跑不了。”
王皙阳猛然抬头,死死盯着他,眼睛里水光荡漾,似乎马上就要决堤而出:“你——在你眼中,我——就只是为了一己私利?”
李越双手枕在头后,淡淡然回看他:“你以为呢?”
王皙阳怔了一怔,睫毛迅速湿了。李越轻声一笑:“不用这样。你也不是为了私利,也算为了你的国家,这没什么错。不过,不要在我面前再演戏了。我说过会管这件事,你不用演戏,我也会尽全力。再说,现在子丹在东平,将来我可能还要带他住到东平来,当然不想看到东平动荡不安。这么说,你放心了吧?”
王皙阳用力咬着嘴唇,语声中带了点鼻音:“你,你总当我是在演戏……”
李越闭上眼不再看他:“你戏演得不错,尤其是跟清平合演的那一出……”
世界安静了……
铁骊一路急行军,日出而行,日落方歇,在任何城镇都不做停留,四天以后,到达了都城狼垣。
这个狼垣,可不是阆苑仙葩的那个“阆苑”,在北骁语中它的意思是:狼出没的地方。在北骁人心目中,高飞的鹰是神圣的,他们就是草原神鹰的后代。可狼却是草原的统治者。对于它,要报以敬重和一定程度的畏惧。北骁少年以第一次独立狩得猎物为自己的成人礼,如果第一次狩猎就能猎到狼,则被认为是少年勇士,前途无量。皇帝登位必须独力猎到一头成年公狼做为典礼的献祭。典礼上北骁男子分食狼肉,而新帝以狼血浴身,以求得如狼一般的坚忍和勇猛,也求得如狼掌握草原一般牢不可破的统治权。
狼垣的城门就是一个狼头的形状,此时涂上了白色的泥土,而出入城门的行人一概腰系白带,前来迎接军队的官员更是在官服上也缝上了宽白布边,这是国丧。
迎出城的还有一副铜棺,这是给铁骅的。因为天气太热,经过了将近十天,已经不可能再开棺移尸,于是木棺直接放入铜棺,棺盖上披着华丽的绣幛,这是王子的待遇,而绣幛上再压一层北骁的军旗,这是阵亡将军的待遇。
为首的官员手里捧着一套丧服。铁骊翻身下马,脱下甲胄,换上丧服,牛角号吹起悲哀的低鸣,全军将士一起发出低沉的呼叫,连经过的行人也驻足呼喊,合应着号声,久久不息。
“陛下已经入殓,请六王子入祭宫拜唁。”
铁骊点了点头,向身后的副将道:“入城。”话音刚落,那官员已经伸手一拦:“六王子,都城正在戒严,军队不宜入城,还是先驻扎城外的好。”
铁骊早料到会有这么一手,并无异议,只道:“我的亲兵总可以跟我入城吧?再说大王兄的棺木也要先运回他府上去。”
那官员迟疑一下,道:“六王子亲兵入城人数不能超过五百人。”
铁骊冷笑了一下,干脆地道:“好。”
铁骊的军队退到狼垣城外十里处的高丘上。按照铁骊与东平的约定,他身边必须随时至少有东平派去的五十人,李越当然是堂而皇之地跟着铁骊,王皙阳也混在那五十人中进了城。
狼垣虽然是北骁都城,但北骁人惯于游牧狩猎,即使狼垣居民,也有不少随着季节迁移放牧的。城中建筑多是粗糙简朴,因为木料石料得来都不容易,大多数房屋都用土砖茅草,还有不少人直接就用牛皮帐子,并不格外去修什么房子。富庶人家和官员才用石料木料修建房屋,有些大富人家的府第堂皇不下于其他各国,只是风格粗犷,并不注意细部装饰。北骁皇宫居于城中最高处,四边就是官员王子的府第,并不像其他各国,还要专门隔离开来。宫墙用黑底白花的硬石修建,墙头隐隐露出殿阁飞檐,远远望去如蹲踞之兽。此时大门上张挂了白绸灵幡,守门的侍卫也个个身着白甲。
铁骊在离皇宫很远处就下了马步行。一面走一面压低声音向走在他身后的李越道:“看这架式,说不定他们已经得手了,正等着对付我呢。”
李越不动声色地观察四周:“这里没有埋伏。再说你只是收兵回国,又是来给父亲奔丧,他们没什么理由动手。”
铁骊低声冷笑:“未必。我们北骁没那么多顾忌,只要你有手段,把人都杀光了也没什么。”
李越哼了一声:“所以你们北骁尽管善战,到现在可也没什么发展。自己人都被杀光了,还用谁去?”
铁骊反唇相讥:“你们南祁又好到哪里去?前头老皇帝的兄弟,不是也只剩了三王爷一个?”
李越心想这倒忘了。他如今在铁骊眼里还是风定尘,自家皇族里杀来杀去,有什么资格去说别人?
铁骊的五百亲兵自然不能全部进入皇宫,按照王子的规格,他可以随身携带十名亲卫。王皙阳很想跟着进去,但被李越暗地里瞪了一眼,还是乖乖留在了宫墙外。
北骁老王的棺椁停在正殿,大门内的院子里站的是官员,而后妃皇子们麻衣素服,跪坐在内殿中守灵。到了这里,十名亲卫也不许入内,只有铁骊自己能够进去。好在北骁皇宫的建筑多是开放式,门尤其阔大,站在殿外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殿门处已经站了好几排侍卫,看服饰并非一家,估计是几个王子分别带来的。李越十人往门口一站,立刻就发觉有几名侍卫往他们身后站,分明是想把他们包围起来。
李越往殿内扫了一眼。后妃和公主们在右,王子王孙们在左,分别跪坐在棺椁前面,可是偏有个年轻人,独自站在棺椁旁边。一屋子的人都穿白色丧服,唯有他穿一身黑袍,格外的扎眼。李越转头问身边铁骊的亲军首领:“那人是谁?”
铁骊这个亲军首领其实是他母亲的亲信,对国内的情况极之熟悉,闻言脸上露出敬畏的神色,低声道:“那是大巫神。”
大巫神在北骁是超脱于皇权之外的人物,据说是长生天与人间的沟通媒介,平常隐居在大黑山里,只有发生大事的时候才出现。有些北骁人一生都没见过他,可是人人都知道有这么一位近似于神的人物,说起来无不敬畏。大巫神不是世袭职位,上一代大巫神用什么方法,以什么标准挑选继承人,无人知晓,只是每次北骁发生大事,大巫神总会出现。有时年轻有时年老,但总穿一件黑袍,胸前用暗金线绣着些奇怪的线条,乍一看是杂乱无章,可是仔细看时,能让人在眩晕中看出一个硕大的狼头来,并且越看越是栩栩如生,似乎从衣裳上探出头来。正因有这件袍子,因此每次出现的大巫神从无人质疑。
大巫神的资料,在南祁密室里也有,但除了民间传说之外,也并没有什么新鲜东西。一来大巫神绝少出现,二来又不是北骁皇室中的什么人物,因此文程当年也并没特别耗费心力去搜索,李越也并没特别仔细去看。不过对于那件传奇的黑袍子他倒看了两眼。能看出突出的狼头,无非是利用视觉误区造成的立体图像,不过在这个世界,能有人弄出这么件东西确实不易,难怪就这么一件袍子,就能将大巫神神化。
铁骊这一进去,右边的人都起身迎接。左边与他同辈的公主们也纷纷起身。连大巫神也转过了身来。铁骊没顾上别人,先前行一步,给皇后跪下,从怀里掏出一叠细绢递了过去。皇后拿到手里才看了一眼,就两眼一翻昏了过去。那是铁骅的名牒,由铁骊带回来,等于宣布了铁骅的死讯。
后妃们乱成一团,忙着往皇后脸上拍冷水。铁骊递过了名牒,就转向中间的棺椁,重重磕下头去。正殿里铺的是石板地面,这几个响头磕下去,他额头上就见了一片红。九个头磕完,旁边已经过来几个王子搀他起来,转身对着大巫神又躬身行了个深礼。
李越的眼睛一直盯在大巫神身上。这一转过身来,黑袍胸前的奇异图案全露在众人眼前,果然乍一看上去是一片杂乱的金线,但仔细看一会,就会隐隐看出真有个狼头图案。因为线条整体呈漩涡状,因此看久了真会有种眩晕感,在眩晕感中狼头仿佛活了一般,张口露齿,呼之欲出。尤其两只眼睛是两团金线,对着阳光格外明亮,更显生动。李越正在看着,大巫神已经微微欠身回了铁骊一礼,抬起头来,目光与李越正正对上。他相貌平平无奇,可是两只眼睛却极之深邃,一望进去就好像要被吸住一般。李越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却总觉得那两道目光仍然盯在自己身上,久久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