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骅的王府,在侍卫都不在院中的情况下,对李越来说等同是完全开放的。他根据铁骅提供的图,立刻就找到了内院的寝室。王妃已经睡下了,屋里只有一盏小灯发一点微光,值夜的侍女也在打瞌睡。为防万一,李越还是往窗户里吹了点迷香,这才撬窗进去。小床上睡着的孩子长得不太像铁骅,可能更多是像他的母亲,粉团团的小脸还没怎么见过风和太阳,还没有染上北骁马背民族的古铜色,显得格外娇嫩。李越小心翼翼地把他连着小被子抱出来,看一眼床上熟睡的王妃,暗暗叹了口气。她是再不能见到自己的儿子了,然而这样,对她的儿子却是最好的。
按照铁骅所说,李越抱着孩子直接到了狼垣城西边。西边城墙较低,外面就是望不到边际的大草原。铁骅的心腹应该在这里接走孩子,等到老王的棺椁出城的时候借机溜出去,而后海阔天空,再无人知这孩子的下落。然而李越还没走到约定的地方,就嗅到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心中一凛,他随手抄起旁边一户人家门口的蜡烛闪入小巷。
入目是一地的鲜血,尚未完全干涸,血泊中倒着三具尸体,全部是喉咙被一刀割开,干净利落……
142.神择
北骁国丧后的第一次议事,主持的却不是新君,而是丞相托明。议事的内容有二:一,分辨六王子出示的手诏是否先王亲笔;二,大王子府中遭到血洗,小王孙失踪。
铁骊和铁骐相对而坐,彼此目光对撞,杀气腾腾。铁骊指责铁骐为谋图王位而杀害大王子继承人,铁骐则说这完全是铁骊栽赃嫁祸。二人各执一词,群臣面面相觑。
其实这种兄弟相残的把戏在北骁古来有之。只是此次王位之争发生在老王丧后,而且扑朔迷离,难辨真伪。一方有玉玺,一方有手诏,并且双方都有兵马,可说势均力敌,倒是难为了群臣,不知该站到哪一边的为是。
托明召集了朝中数名老臣,甚至还找了宫中长年服侍先王的内侍,由他们来辨别手诏的真伪。另一方面,派出宫中内卫,搜查两位王子的王府,并在全城搜索小王孙下落。
李越仍旧跟着铁骊的贴身侍卫一起,站在大门外,表面平静,心里却在暗暗思索。那个孩子就藏在铁骊府上。铁骊那府第,地方不大,屋宇简单,哪里藏得住人?因此内卫进来搜查的时候,他把孩子藏到了狗窝里。北骁这地方,家家养狗,铁骊府上算是养得少的,只有一条产仔不久的母狗带着六条小狗。内卫来得突然,不过毕竟得一间间屋子搜过来。幸好孩子刚刚睡着,李越把他放在小狗堆里蹭了蹭,才塞进狗窝深处,母狗闻到跟自家孩子一样的味道,也就没反对。侍卫们虽然搜得仔细,却是谁也没想到去狗窝里翻上一翻。可是现在城里这样大加搜索,孩子一时是很难送出去了。但是留在铁骊府上实在不安全。虽然他只是偷了孩子,可是一旦被人发现,必然把血洗铁骅王府的罪名一起扣在他头上。而且,就算是外人发现不了,万一被铁骊发现了,这孩子的性命也未必保得住。还有,血洗铁骅府上的又是谁?铁骊?还是铁骐?如果他当时晚去一步,这孩子大概也早没命了。还有死在小巷里的那三人,杀他们的凶手跟血洗铁骅王府的,是一股势力么?这三人一死,跟铁骅的那批精兵是联系不上了,就连送王皙阳回国的计划,一时也难于施行了。
“丞相……”围在一起细细分辨诏书的人终于陆续直起身体,一时间大殿内外所有的目光都投到他们身上。托明虽然强做镇定,也不由提高了一点声音:“如何?”
“此诏书,确实是先王亲手所写。”
“什么?”铁驰呼一声站了起来,“你们看准了没有?”
“四王子,”已退居林下的前礼祭司图隆慎重地道,“先王的笔迹,老臣当年是常常在奏折上看到的,老臣也做过仔细比较,实在不能说这是伪造而来。何况六王子回国日短,先王当时已经不常批阅奏折……”
托明微微点头。这才是重点。铁骊回国的时候,老王身体已经不太好,批阅奏折都是口授,由专人代笔,铁骊是很少有机会看到老王笔迹的,自然也就不能模仿。
铁驰大怒:“他看不到,铁骅也看不到?焉知这诏书不是铁骅伪造的?”
图隆回头看一眼身后须发花白的同僚们,向铁驰摇摇头:“老臣等都是多年侍奉先王的,如果说这诏书是伪造的,老臣等实在想不出草原上有谁能做得到。”
李越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暗暗笑了笑。北骁当然没人做得到,可是他的人能!
托明点了点头,表示认可图隆的话。然后他环顾殿上,缓缓道:“既然手诏确为先王所书,则立新君一事,恐要另行议定。”
殿上众臣都是只看不语。目前的情形,铁骐想要直接登位是不可能了,可是按诏书应该继位的铁骅偏偏已经死了,就连他的独子也失踪,这叫人说些什么才好?
托明目光在殿上缓缓扫过,终于有人耐不住干咳了一声,低声道:“既然先王有手谕明诏,自然该由大王子继位,只是大王子已经殉国,这……”说了等于没有说。
旁边有人道:“大王子虽殉国,按规矩还是该由小王孙继位才是。”
立刻有人反驳道:“小王孙失踪,你难道不知?一日找不到小王孙,难道王位就虚设?”
托明皱眉:“国不可一日无君,君位虚设,绝不可行。”
大殿上又是一阵冷场,良久方有人道:“我北骁规矩,父死子继可,兄死弟继亦可——”一言未了,众人的目光早落到铁骐等人身上去了。兄终弟及,这也是北骁的规矩。铁骅之下便是铁骐,如果按这规矩,仍然是铁骐继位,与原本并无差别。
铁骊冷笑一声:“小王孙失踪,二哥便依然继位,真是好算计啊!”
这话直指到铁骐脸上,铁骐眉一扬,也冷笑道:“六弟这话说得好生奇怪,难道小王孙是我弄走的不成?内卫已经搜查过我的王府,哪里有小王孙的影子?”
铁骊冷笑道:“小王孙自然不能藏在府上,二哥一向聪明,怎会犯这般的错误?”
铁驰插嘴道:“你说话小心些,你说二哥弄走了小王孙,证据何在?若是没有证据,我还要问你要小王孙呢!”
铁骊也知道没有证据多说无益,当下转向托明道:“丞相,父王的诏书,丞相想必是不曾向所有官员宣读过?”
托明做过多少年的官了,一听就知道铁骊是什么意思。诏书里说得明白,说铁骐性恶,勾结同党对自己不利,正因为担心自己动用玉玺会被铁骐发现,这才用私玺在诏书上加印。这话已经说得非常明白,甚至是在暗示自己已经被铁骐所控制,那么老王的本意,自然是不想让铁骐继位的。现在即使采用兄终弟及的规矩,也不能让铁骐继位。
大殿上的官员也有铁骅的势力,有人便开口道:“不错,既然是皇上明诏,丞相何不为大家宣读?”
托明脸色阴沉,请过诏书来,读了一遍。这下子大殿里更乱成一团,有人趁乱便道:“既然先王不愿将王位传于二王子,二王子恐怕不宜继位。”
铁骐扫一眼说话的人,笑得阴冷:“六弟,你也是好算计啊。小王孙失踪,你倒正好如愿了!”他不能继位,铁驰与他是一党,自然也不行。四王子铁骏早死在万山之中了,五王子少年夭折,这样排下来,便是六王子铁骊继位。
铁驰这时候才明白过来,马上冷笑道:“是啊,小王孙失踪得可真是时候!”
一时间大殿中好像捅了马蜂窝,嗡嗡之声四起,声音越来越高。托明连喝了好几声,才算勉强压住。可是他此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以目前的情形,小王孙失踪,铁骊和铁骐就都有嫌疑,无论立谁为新君都不合适。可是下面的王子们要么年龄较小,要么没有威信,勉强要立,也根本坐不住这位子。万般无奈之下,托明回头道:“此事,大巫神看该如何?”
大殿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一直坐着不言不动的大巫神。大殿里光线较为阴暗,可是他黑袍胸前的金线却仿佛更加灿烂,众人的目光一转过去,就牢牢被吸引住,再也转不开似的。良久才有人极轻声地嘀咕了一句:“王位的事,大巫神……”他说到一半,就觉得大巫神的目光已经落到他脸上,虽然只是淡淡的,却没来由地背后生寒,后半句话自然咽了回去。
托明斥责道:“无礼!大巫神是长生天的使者,我北骁国内上至君王下至百姓,无不在长生天庇佑之下,你怎可对大巫神不敬?”
说话的那个是个年轻官员,被托明训斥了几句,低头不作声。托明环视左右,沉声道:“大巫神虽是神的使者不履俗世,但我朝第十一代王即是由大巫神自十二位王族之子中择出承位,且成为一代明主。”
大殿上再没人说话。这事是真的。北骁第十代王短命,一个儿子也没生出来,他死后王族中有资质的少年不少,但是年纪都不大,谁也不知道该推举哪一个。当时的大巫神便在十二位继承人中选了一个,便是后来将北骁疆土扩大了四分之一的一代霸主铁喻。
有例在先,众人的目光都投注在大巫神身上,屏息静气听他的回答。
大巫神的目光在铁骊与铁骐身上缓缓扫过,再将目光投向大殿的窗口,淡淡道:“与其人择,不如神择。”
托明怔了怔,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浑身一震,脱口道:“大黑山!”
“神择?”王皙阳一边用手指逗弄孩子,一边睁大了眼睛问,“那是什么意思?怎么个神择法?”才不过一天,他就好像忘记了李越的冷言冷语,继续巴着李越不放。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对着他那双眨巴眨巴的大眼睛,再加上满面春风,李越又怎么好意思再打击他?只好由得他去。
“神择,就是让有继承资格的王子进入大黑山,十天后能活着出来的人就是神选择的君王。”李越倚着窗口,遥望远处隐隐可见的山峦,沉重地回答。
王皙阳丢下孩子,光着脚跑到窗口也去张望:“山里?现在这个时候,十天应该不难吧……”又是不是冰封雪盖的万山。
李越苦笑了一下:“没那么容易。”大黑山的事,他是向铁骊那个亲军首领问来的。当时大黑山三个字从托明嘴里蹦出来的时候,整个大殿的人都变了脸色,殿外的侍卫们更是有不少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李越在密室的资料里是看过一点关于大黑山的传说的,不过语焉不详,只说该山是北骁的神山,传说有神明居住,其中多野兽蛇虫之类。所以他当时也没放在心上。哪个民族没有自己的传说?加上君王再宣扬一下什么君权神授之类的,夸大一下也不稀奇。可是听铁骊那个亲军首领脸色发白地讲了一会,他才知道大黑山并没有被过份夸大。
大黑山,在北骁古语中是“不见天日的山峦”之意,山中到处是参天古木,枝叶终年不凋,即使正午时分,阳光也难以穿透重重的阻碍。树木之间是无数蛇虫野兽,更有神出鬼没的狼群。铁骊那个亲军首领少年时就住在大黑山附近,大黑山最外围是北骁皇陵,他们的村子就是守陵的。村里的大人都用大黑山来吓唬孩子,这反而激起一些半大孩子的逆反心理,有一个夏天的正午,真有几个胆大的男孩子结伴溜了进去。那天天气是格外的热,山口处晴空万里,可是一进入皇陵,就觉得阴气森森。几个男孩为了在村里女孩子们面前夸下的海口,壮着胆子往里走。过了皇陵,便是一片参天古树,只往里走了几步,阳光就似乎被隔绝了,那种感觉,不是黑暗,却比黑暗更让人背后发凉。大家大气也不敢出,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前进。其实都想回去,只是没人拉下脸来第一个开口。结果一个孩子踩在什么东西上滑倒了,顺手拉了一下旁边树上垂下的一条藤蔓,谁知那东西竟然动起来,大家这才发现那居然是一条青色的蛇。这下子大家都是拔脚就跑,这一跑反而坏了,再停下来时已经走失了一个,其他人也发现自己迷路了。正当孩子们四处寻找来路的时候,头顶霹雳阵阵,不一会就下起暴雨来。树叶能挡住阳光,却好像挡不住雨水。雨水如盆泼一般,打得人睁不开眼。他们乱跑了一阵,前面稍微开阔了一些,雨也就更大。有个孩子贴着一棵大树站着,想挡挡雨水,突然之间一道闪电落下,大树被劈成两段,上半段将他压在下面,连声音都没发出来。其他人都不敢再靠近大树,跑到开阔地中间。可是一个明亮的光球不知从哪里飘了过来,一个孩子离得最近,一下子被那光球包住,整个身体都浮起在空中,当他落下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一段焦炭……
进去的时候是七个孩子,三天之后,走出来的只有一个,而且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来的。也根本没法说清同伴是如何死亡的。他发了几天几夜的高烧,守着他的人只能听到他断续的呓语:蛇……狼……天火……神光……后来这孩子成了村里的勇士,在军队里凭借着军功步步高升,从来不知恐惧为何物。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害怕,只是因为经历过更强烈的恐惧,而那种恐惧,是他再也不愿去想起的……
“有,有这么……那神光,是什么?”王皙阳听得屏住了气息,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
李越苦笑了一下。他想得出那是什么——球状闪电。看来这个大黑山里,危险着实不少。狼虫虎豹什么的都还在其次,自然的威力才是最难以抵抗的。
王皙阳打了个冷战,突然想起来,猛地抓住李越:“那,铁骊刚才找你去做什么?”李越是刚从铁骊的房间回来的,因此他才能以照看孩子为名赖在他的房间不走。
李越笑笑,摸摸他的头:“让我暗中跟他进大黑山。”
“什么!”王皙阳几乎跳起来,“不行!这怎么行!”
“恐怕不能说不行。”铁骊提出让李越一起进大黑山,是因为铁骐和铁驰有两个人,很可能一进大黑山,那两个人就会先联起手来对付他。对他来说,最可怕的倒未必是大黑山,而是有人在背后的算计。虽然话没有说透,李越却很明白他的潜台词:如果李越不助他当上北骁王,那么一切合作就此中止。这毕竟是北骁的地盘,如果铁骊翻起脸来,李越自信自己是有办法逃得出去的,可是如果再带上王皙阳……
王皙阳急得快哭了,用力抓住李越:“你不能去!我们现在就走,随便他们谁当北骁王都无妨,大不了再打一仗!”
李越摇了摇头:“已经到了狼垣了,你当是还在边境上,说溜就溜?而且现在铁骅府上被血洗,正是戒严的时候,你这模样,一看就知道不是北骁人,怎么能混得过去?”风定尘好歹身材还高,加上沙场征战,肤色也与北骁人相近。王皙阳这么小小的个子,又白生生粉嘟嘟的,就是脸上涂泥,也不像北骁人。何况,还有东平来的五百士兵,难道把他们都扔在这里挨北骁人的刀?
“怎么办?”王皙阳后悔自己不该跟到北骁来,如果不来,凭李越的身手,该是逃得出去的吧?
“还能怎么办?”李越笑笑,“去就去呗。其实也不至于像他说的那么吓人。遇上那——嗯,那神光,也算他运气实在不好。狼虫虎豹什么的肯定不少,不过那些还不足为虑。”球状闪电么,出现的几率该不算大才是,毕竟不是热带雨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