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小姐以为我不知道您一天送的是分量不足的毒药、隔天送去的是解药的话,那未免太小看我了!小姐究竟在想些什么?难道您在死去的父母兄弟面前发下的誓言都忘了不成?”
“够了!我已经又失去了一个儿子,难道还不够吗?”
颤抖的声音让路西安背脊发凉,好像在哪里听到过似的感觉因为女仆接下来的话而被忽略。
“小姐是在责备我是吧?那么请小姐想一想,比起家里连一条狗也没有留下的孤苦无依的我来,小姐是不是要幸运不少呢?我可是眼睁睁地看见我的儿子、我的孙子被人砍下头颅、剖开胸膛,我可是连为他们收尸也没有机会就护送您逃离了那个活地狱啊!小姐,您有仇恨,难道我的仇恨就少了吗?被无辜牵连进这场血狱的我的家人未闭的双眼我永远记得!”
“够了!够了!”女仆严苛的责备让女人心神大乱,她疯了似的大叫了起来,“我会在今天解决的,一切都会结束,我……我已经受够了这种折磨……”
突兀地站起身来,女人抓过了食物篮子。
“今晚我一个人去,毕竟……毕竟是最后一晚,我想和他多呆一会儿。你就不用去了,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吧。”
“我会等您回来的!”
听到女仆一点也不肯让步的口气,女人疲惫地摇了摇头。
“随便。”
惊闻女人要在今夜对父亲下最后的毒手,路西安第一个反应是赶快去通知父亲。可当他在女人离开后从藏身处出来时,很不幸被女仆发现了。
“呵呵,那个漏网的小鱼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阴森森笑着,女仆随手抓起了桌上一根木棒。当她像蛮牛一样冲过来时,路西安一脚踢翻了旁边小凳子上的一个篮子,里面的豆子撒了一地。冲过来的女仆大大地摔了个跟斗,背脊朝天的她还没来得及爬起来,路西安手中的利刃飞快地割断了她的颈动脉。
“不管你是为了什么而来,杀死我爱的人你就该死!下一个就轮到你了!恶魔!”
半身都被女仆的血浸透,路西安飞速朝父亲的房间奔去。在房门口他撞击着被紧锁的门大声呼喊父亲,可怎么也得不到回应。想要找仆人帮忙,可先前几个看见他血淋淋地跑进来的仆人早已吓得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到最后什么都得靠自己啊!内心做着沉痛的认知,路西安迅速调整了自己的策略。他再度跑到了外面,抓住差点让他丧命的藤萝往上爬。阳台上的门是敞开的,所以上去后的路西安一下子就看清了里面的情形。
坐在椅子上、可能是刚刚喝下了最后一滴毒酒的父亲带着苍白虚无的微笑看着他对面凝视他的女人,他们的手是牵在一起的,明明是敌人却像恋人一般牵手的方式让路西安大为震惊。可是现在让他更在意的却是父亲的死活,从父亲鼻腔及嘴角流出来的血告诉他一切都太迟了!
“恶魔啊!!!你杀了我的父亲!!!”
疯狂的愤怒和自己最终没能挽回的失落交织在了一起,路西安冲了过去,再度举起了手中的匕首。
“路西安!别!”这个时候才猛然注意到儿子的闯入,父亲大惊失色地想要扑过来阻拦。但濒死的他根本没有多少力气,而他力图拯救的女人也没有想要躲开的意思,所以当路西安的匕首刺过来时,她反而转过身像是迎上去一样,拥抱了路西安带来的死亡。
噗的一声,匕首刺入了女人的胸膛,她没有挣扎一下,就那样紧紧地抱着杀死她的人,慢慢失神的眼中残留下让人心碎的温柔。
“克蕾芒丝!——”从椅子里翻滚下来的父亲挣扎着向抱着路西安倒下的女人伸出了手,他那样急迫地抓住对方没有了知觉的手,仿佛那才是他最重要的东西似的。
比起死去的哥哥,比起自己,这个让整个家都毁了的女人才是父亲的至爱吧……从女人的怀抱中挣脱出来的路西安悲哀到了极点。
“她是谁?为什么你这样维护她?告诉我啊!不要让我在丧失了一切后还一无所知!”
垂死的父亲逃避了儿子的目光,“这一切都是我犯下的罪孽造成的,我不想再让你……承受更大的悲哀。”
“但现在的一切还不够让我绝望吗?!”路西安愤怒地反身向女人脸上的面罩伸出了手,“既然父亲死都不肯说,至少让我也看看我仇人的样子吧!”
“不要!”父亲以惊人的势头扑来想要阻止,可他还是晚了一步,加之致命的毒液迅速吞噬着他的生命,这一次也是他最后的生命力的泄露。就在女人的脸显露出来时,他狂吐鲜血倒在了地上。
“……她是……妈妈?”陡然目睹死去的女人的脸,路西安像遭到雷击似的呆住了。那张已经被死亡之色浸蚀的脸是和自己和奥利维相似的脸,确切的说那是早已死去的母亲的脸。
那个据称在生下自己和奥利维后就因失血而死去的母亲的画像城堡的主人室里到处都有,穿着各色华服风华绝代的母亲一向是路西安和哥哥姐姐们崇拜的偶象,曾无数次在梦里梦见的白翼的温柔天使。
但眼前这个和她如此相像的女人真的是她吗?
“她不是妈妈……对吧?”脸部抽搐起来的路西安求助般地看向了父亲。被吐出来的血淹没的父亲神志已开始涣散,即便被儿子抱住也没有多少反应的他最后只留下了“克蕾芒丝,我爱你……”这样凄绝的话。
哥哥、父亲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相继离世,而自己杀死的恶魔很可能就是自己的亲身母亲的事实让那个悲惨之夜最后留下来的孩子彻底地疯了。
“父亲,我知道她是我的母亲,克蕾芒丝·德·佩利洛……我知道,我知道你不肯说的理由,我知道你以生命为代价背负的罪,现在我也同样在背负着……知道吗,父亲,我是您和克蕾芒丝的孩子,不管是爱还是恨都在我的身体里汇流,我会把那份至爱与至恨带入我生命的尽头。”
被至痛的绝望折磨的路西安时隔十年后再一次陷入了崩溃的漩涡。
第三十五章 毒剑
当路西法失魂落魄地回到迪特里希的秘密住所时,墙上的挂钟刚才指向凌晨三点。迪特里希在只放了一只烛台的主人室里等他。看见那个沉浸在昏暗色调里的身影,路西法狂跳的心突然平静了下来,好像被熟悉的氛围包围似的,有一种独有的安心。
但那份安心还是无法把膨胀于脑中的恐怖压抑下去。踉跄地向迪特里希走了几步,路西法又突兀地停住。
“过去的事……我已经全都想起来了。和路西安在一起的事,被那个凶狠的女仆推下去的事……那之前那个女人冷笑着说我们憎恨的恶魔就是我们母亲的事……全都想起来了,噩梦一般……”
他突然抬起头看向慢慢走过来的迪特里希。
“是你封闭了我的记忆是吗?在我每一次接近真相时用那个水晶十字架在我的眼前晃动,说着咒语一般的命令让我无法开启过去……是你做的对吧?”
“是的。”迪特里希理所当然地答道,“难道你希望我早点把这些悲惨的记忆还给你吗?不管怎样,对那个时候的你来说,要么忘却,要么被这种痛撕得粉碎,并无第三条路可走。”
“那……路西安呢?你也对他做了同样的事?”
“是的,比对你做的多得多。重重的封印,甚至是强行地扭曲记忆。”
路西法睁大了眼睛,“为什么?”
“因为比起你来他所受到的打击是你的十倍。”
骇然的路西法失去了语言。过了半响,他勉强开了口,“那个女人……真的是我母亲?”
“是的。克蕾芒丝·德·佩利洛是你母亲真实的姓名,她是被吉斯家族两次赶尽杀绝的佩利洛家族族长的女儿,你父亲一生挚爱的女人。可惜原本就没有得到双方族人祝福的婚姻只靠爱情来维系还是太脆弱了……二十年前那场直接针对佩利洛家族的屠杀,你父亲被吉斯公爵有意任命为指挥官。虽然他并没有参与,但对于刚刚生下你和路西安就赶回去报信的你的母亲来说,他隐瞒了屠杀的消息等同参与。目睹家人惨死的她始终不能原谅你父亲,爱与憎恨将这两个人拖入深渊,也把你和路西安卷入其中。”
“……这一切路西安都知道?”
“知道。在他亲手杀死你们母亲的血泊里他发现了真相。那时被你母亲毒杀的你的父亲也在他的身旁。”
路西法震惊得大大退后了一步,他直直地瞪视着迪特里希的脸。
“你既然把这样残忍的真相苦心封印了起来,那为何今天还要把我派过去打开它?!!!”
被悲愤的怒气震动的空气波向迪特里希扑来,里面浓厚的杀气黑发男子不会没有感触到。但他却满不在乎,带着半讥诮的口吻回应道:“锁上那道门的人是我,那么何时打开也应该由我。如果路西安按照我希望的那样走下去,我也许永远不会用那把钥匙。可是他让我失望了……既然我可以把粉碎了的他重塑起来,当然也可以把伤了我心的他再打碎。粉碎再重塑,神不就是这样在造就世界?”
“因为这样你就把我当作了毁灭我弟弟的工具?!”与路西安相似的面容浮现出不祥的青白之气,像利器拔出前的一瞬间。
迪特里希本能地僵了一下。但十年来操纵无数人生死的他已有了凌驾于一切之上的自信与自负,所以危险的警报再度袭来时,他反回之揶揄的冷笑。
“身为路西安的模拟品,你的价值也就在于此……”
话突然中断,因为伴随着暴涨的杀气闪电般袭来的人影撞入了迪特里希的身躯。不到一米的距离,半秒钟的突进,即使迪特里希反应再快,他也只来得及后撤半米。手擒住对方握住剑柄的手腕,他低头看了一眼。让他瞬间茫然的不是刺入腹部的利刃引发的剧痛和流淌而下的鲜血,而是那把路西法用来伤他的剑,无数次恶作剧一般从背后袭来从未落下来的短剑。
“……哼~”轻哼了一声,迪特里希的嘴角扬起一抹了然的浅笑,好像是轻易地接受了什么命运的安排似的。这一声轻哼也把路西法从疯狂的魔咒中解放出来,感到流淌于指间的温热的液体,他的脸上浮现出至痛的神情。
“这样的伤不会致你于死地。”他强自镇定地扶迪特里希躺下。凭经验做出判断后,他小心地拨出了利剑,并立即用丝巾将迪特里希的伤口紧紧包扎起来。随即他站起了身。
“你要去哪里?”盯着他的迪特里希平静地问。他脸上若无其事的表情更加坚定了路西法的判断。
“去我应该去的地方,拯救被你粉碎的我的弟弟!”
“那至少在走之前给我个道别吻吧,我想你不会再回到这里了。”
路西法怔了一下,“这种可笑的事还是永远不要再提了,我会给你把医生叫来的。”
“哼,薄情的小鬼!亏我那样疼爱着你。”
“你说什么?!”带着几分轻薄的嘲笑激起了路西法的怒气,“不就是一个你从来也看不上的吻吗,那么好吧!反正我什么也不在乎了,就给你最后一次吧,我的恶魔!”
迅速俯下的唇接触到了比自己冷上几倍的唇,路西法心中掠过撕裂般的痛。他死死压抑着的泪还没有溢出,颈部突然遭到了重重的一击。
“你……”路西法大睁了一下眼,终于在痛悔自己的大意中失去了意识。
“殿下!”听到迪特里希召唤的铃声,匆忙赶来的医生为房间里倒卧的两人大吃了一惊。
“罗蒙,把帕蓝的解药拿来!”半撑起身体坐起来的迪特里希厉声吩咐道。
罗蒙听到“帕蓝”两个字神情发生了剧烈的动摇。他仓惶地跑了出去,不到半分钟又回来了,把一支蓝色瓷瓶里的药水全都倒入了迪特里希的口中。
“不会有事的……”罗蒙的口气更像是在安慰自己。他小心地解开了丝巾。暴露出来的伤口的深度让他大惊失色。他迅速找到了旁边掉落下来的凶器。
“殿下,您竟然被这把剑刺中了?!!!”
“啊,我好心的哥哥特意在我二十岁生日时送来的礼物我怎能不珍惜?”脸色明明苍白到让人无法不担心,却依然带着好玩一般的神情,这样的迪特里希让罗蒙的胸口发痛。
“可是那是焠上了致命的帕蓝的毒剑啊!明知道还要把这把剑留在身边,还要把它送给路西法做防身之用,真不知殿下是怎么想的……”
迪特里希静默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恢复到淡然。
“帕蓝是只对我致命的毒。当得知我哥哥无论如何都要置我于死地,我就在想,如果命中注定难逃这个噩运,我希望是经由路西法的手终结我的生命。毕竟我欠他的太多了……”
最后的叹息随着温柔目光的凝视一起倾泻到身边那个不动的躯体上。
“罗蒙,我的命也许就只有三到五日……”
“不会的!我可以再想办法……”
“那没用的,你我都知道!”迪特里希用尖锐的目光压制住拼命摇头的罗蒙,“听我说,我死了以后我所掌控的一切也一起消失,所以我还有很多后续的安排要做。更为重要的是,我亲手将一个对于我来说比生命还要重要的人送入了地狱,现在我无论如何也要救他出来。”
“可是殿下,现在彻底地静养您还可以多延长些时间,我也可以再做努力……”
“我等不了了,那个人命悬一线是我的错,我必须行动。对我而言,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比金子还贵重。你明白吗?罗蒙。”
罗蒙低下了头,泪水止不住地滑落。
“我明白,我的主。”
继艾佩尔农带来的那个神秘人离去七小时后,上午九点半,阿斯泰堡的守卫又迎来了第二位意想不到的访客。
“我有国王的御令,单独见路西安·德·法伦伯爵。”身着黑色丧服的红发青年表情冷硬地说道。
这个名叫萨兰的青年守卫长曾有幸在竞技赛最后一场的决赛中见过,那时青年精妙的剑技和清雅脱俗的相貌曾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而引发路西安入狱的起因就是因为路西安承认杀了这个青年的兄长的事守卫长也一清二楚,所以见到几天不见就判若两人、仿佛由春日急速过渡到严冬的青年的面容时,守卫长心中难免有些感概。
“我已经注意到了陛下的御令中只允许您抵达囚禁室外,并无单独见面一词。所以……”
“只要可以在门外和伯爵交谈就行。”青年冷淡地截断了守卫长的话。
“那么到时候陛下的拷问官会在场。”
听到“拷问官”一词,青年碧绿的眼瞳暴射出一道凌厉之光,其一瞬即逝的杀气令守卫长暗自心惊。
“可以,我不会让你为难的。现在请让我进去吧。”
恢复到冷漠的青年淡淡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