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这个喝了。”
见仁就他手上闻了一下,别开头:“不要。”
“喝完。”
“不。”
“信不信我捏你鼻子灌下去。”
“趁我睡着的时候,一定干过很多次了吧。”
季良眨下眼。
“我就猜到。”见仁摸着嘴唇说,“瞧瞧,被磕破了。书影的手法可比庄主你熟练轻柔。”
“我,我去换水。”书影端起水盆就往外走。
“不怒自威,庄主修炼的好精深。”见仁瞥眼他,委屈的舔舔唇上伤口。
“思月。”季良转过头,“大夫不是还有副药,和参茶功效差不多,但是非常苦的。”他故意在“苦”字上咬得很
重。
见仁微微睁大了眼,深深吸口气。
季良眯着眼看他:“参茶,还是药?”
见仁抿紧了嘴,半晌,抓过茶盏一饮而尽。
“痛快。”
“我,想,吐——”最末的音才推出一半,被颗甜甜的去核蜜枣堵回去。
“现在,脱衣服。”
“啊!”见仁闻言抓紧了前襟,畏畏缩缩,颤颤抖抖,仿佛贞洁烈妇遇上劫色恶霸般惊愕,“人家还在病里,大爷
啊,请您手下留情啊。”
“发什么癫?上药!”季良晃晃手里药膏盒子。
“哦。”见仁劫后余生的长长吁口气,“怎敢劳动庄主,一会儿让思月来就好了。”
“她一个黄毛丫头,你不害臊,也给别人留点颜面。”
见仁撇着嘴嘟囔:“以前又没少做过这些——”
“别废话,快点。”季良抓着被沿掀去一半。
见仁手指缠在腰件系带上,扭捏好半天,松开一个结。
肩头淤肿消散了红,换上点点斑斑的乌紫。
背上擦伤结了硬痂,不见阳光的雪白肌肤上,一道道刺眼夺目。
季良拍开见仁反过来挠搔的手,指头沾了灰白药膏抹上去,说:“不想留疤就忍着别动。”
“唔——”
见仁不耐地抓着蓝地方方锦褥子,顺着他的动作轻微扭来摆去。
“别动,都抹歪了。”季良一巴掌打在他腰侧。
见仁痛呼一声,偏头怒气鲜活,眼角的凌厉却怎么看怎么想是娇嗔。
“庄主大人一点也不懂得怜香惜玉。”
他义正词严掷地有声的抱怨,在季良看来不过是小孩子耍脾气。
“乖乖上完了药,我叫厨房做一大碟的麻蓉炸糕——不行,大夫交代要忌油……嗯,蒸一笼水晶八宝羹。”
见仁眯了眼,目光压得细细的瞥着季良。
“庄主,当是在哄三岁小孩儿吗?”
季良下意识要点个头应声,临口顿住,清了清喉咙说:“怎么会呢?你这个头可比安安大多了。”
他把亵衣敷在见仁身上,然后被子往一边扯得更开些,道:“好了,脱裤子。”
“啊!” 见仁半撑起来的上身僵硬,拧着脖子一脸错愕。
“得了,还玩。”季良催促,随手松了松领口。
见仁的眼里忽的就笼上秋日里朝雾,缀粼粼波光,似愁似惧。
“在下只是在想,在下自知无力为庄主排忧,如果庄主非要在下以身相许,在下绝不吐半个‘不’,但,请假以时
日容在下康健,一定施展浑身解数,让庄主称心如意。”
“你,你成天都在想些什么东西!”
见仁换脸的速度一向快,此刻已经种种柔弱,左肘支着,擎腮促狭地笑:“耳根红咯,难道,庄主害羞了?”
“羞你个头!”
“呀呀,被说中心事口不择言了。”
季良手里握着药盒,指节绷得发白,脸上却敛了怒颜,静如无波古井。
俄而一丝一丝透露和煦春风,暖得让人熏熏欲醉。
他缓缓欺过去伏下身,热乎乎的气喷在见仁额际那些细碎的短发上,给它们系上了天羽纱绦,乘风起舞,舞出一片
情似游丝人如絮。
他仔细打量下面这人残红薄粉的唇,拇指贴着柔嫩滑摩。
见仁不动不语,任由着他。
突然感觉上下唇一紧,粘得严丝合缝密不透风。
瞳孔乍缩,就见季良嘴边勾了一抹邪气。
“什么嘴里吐不出什么,下次,我用针线给你真正缝起来。”
见仁从鼻子里“唔唔”出声抗议,抓着他的手腕使劲儿掰开:“疼死了。”
“现在知道疼,说话的时候倒不觉得累。趴下。”
季良推他,起身卷起他裤腿。
“不脱就算了,从下面也一样。”
伤口在大腿上,几道整整齐齐像梳子划拉出来。
季良熟练轻巧地抹着药。
“唔,嗯——”
手下的皮肤还是改不了的微颤……说不出媚惑的呻吟深深浅浅溢出来。
季良有点挂不住,喝道:“你哼哼唧唧的干什么?”
“人家,就是忍不住嘛。”
见仁委屈地垂眼,穿过睫毛望着季良。
“我还是脱了吧,碍手碍脚的……”
“不用了!”季良收起药盒,抓被子盖住他,转头对外间的思月说,“还有一剂药待会儿给他吃了。”
“还有?”见仁忘记右肩有伤,刚撑起来就跌下去,皱着眉头吸冷气,“我不要吃药,我不要!”
季良悠闲看他半埋在枕里愁哀欲泣的模样,一边洗手一边说:“你高热刚下去点儿,没褪尽,大夫嘱咐药里不准加
甘蜜,要是让我知道你耍手段不喝得见底,就默认你是很想念黄连汤的滋味。”
见仁咬着枕套眼神愤恨:“卑鄙。”
“你说什么?”
季良走近他,一双手向他脖子靠过去。
“在下是在赞叹庄主仁慈宽厚,体贴又温柔。”见仁飞快的转话奉承。
“敢说不敢认!”季良嗤的一笑,并没有收回手,只是提被子掖了被角,把见仁裹密实,“好好休息,不准跑出去
,明天早上再来看你。”
“谨记庄主叮嘱。另外,庄主事务繁忙,不需要屈尊纾贵亲自照顾无名之辈。”见仁努力把话讲得诚挚恳切。
“别客气,我一点也不觉得辛苦委屈。”
“呃,在下疏于礼节,常出口狂言惹庄主不快,自知罪孽深重——”
“没关系,就当被狗咬,我皮粗肉厚,嗑了牙的还不知道是谁。”
季良扬眉勾唇,盈盈笑颜里都是满不在乎得意洋洋。
见仁直直瞪着他,手在被子里握紧了,咬牙切齿。
季良哈哈笑起来,捏了捏他光滑脸颊:“乖狗狗,等主人回来喂你肉骨头。”
见仁终于怒从心中起,抓绣花枕头丢出去:“谁要破烂骨头!”
季良头一偏手一拦,轻松接住力道软绵绵的枕头,又抛回去。
“不是破烂骨头,是无锡有名特产肉骨头。上次你不是吃得挺开心,沾了满脸油花。”
枕头闷住见仁声音,隐约听着他嘟囔:“哼,欺负善良弱小,菩萨如来一定会惩罚的。”
“那就走着瞧好了。”
季良弯着眼出去,在经过悬挂在雕檐下的灯笼时,忽然的想起高烧中那个人抿紧的嘴唇,坚定的不把一丝一毫痛楚
泄露,偶尔微睁的迷朦的双眼里,望不见底的酸涩或者空洞,有时又蜿蜒爬着些戚瑟。
正午阳光透过窗棂凌乱的倾泄进来,淹没了他脸上的苍白,却无助于恢复那一贯的明丽。
这时,季良听见了这或许辈子也忘不了的一声呜咽。
“娘——”
不知在喉咙深处经过了怎样的翻涌,才终于破壳而出,凄楚得像是地下幽灵无望的叹息。
第四十九章
思月把枕头从见仁脸上扒拉下来,放到正常的位置,不无担忧的劝:“公子,好歹他是庄主,少逞几句口舌吧。”
见仁翻身仰躺,额头出了些微汗。
“不用操心我,其中分寸我还懂得。”
“庄主走了?”书影托了碗满冒着辛气的药汤进来,“公子,来趁热喝,不太苦的。”
“骗人。”见仁斥一句。
“真的,我尝过了。”
“那你再尝几口,一定苦得你狠不得把舌头都吐出去。”
“……不会的,吧。”
“不信?那你试试!”
“呃——”
思月看着书影的犹豫,暗叹气:“公子,庄主才说过如果不是自己喝完,黄连汤一碗。”
见仁眨了一下眼:“思月,你学坏了。”
灵堂里满眼的白,足墨粗楷一个“奠”字嵌下面,漆黑的棺木摆在正前中央,摇曳油灯烛火里,泛着孤绝清冷的微
光,笼了一层薄雾,又扎得人钝疼。
短暂的瞬间里,见仁有一种奇怪的错觉,仿佛整个房间大堂,和那些烛蜡幔帐桌椅都不存在了,唯有那口漆木棺材
和跪得凄然的那个人,灰蒙蒙的夜里,安静的似荒原上一尊石像。
“则诚兄。”见仁小心的呼唤他。
复则诚全部的心思都附着在眼前沉睡的人身上,眼不错,耳不闻。
见仁绕过繁琐的纸符烛台和牵牵绊绊的祭奠用物,慢慢的接近他,挨着他跪下来。
棺木里那个人,仍是常见的复重生面孔,稀疏胡须,青白的脸。
见仁抬手横过复则诚的背,轻轻揽着他。
时间在蜡炬一滴一滴的泪水里流逝,那些罩上了斑驳浓浅阴影的布幔帘子,悄悄的悬立在朦胧里。
暮春好天气,娟月不知愁苦,淡星倚枝慵倦。
本适以美酒相邀,亭上池畔或咏或歌,伸出手去,拥住心中所念,朗声对空,许一腔切切誓言。
然而,不能回首,无从追寻,斯人已经远去,所有热烈的隐忍的爱与恨云散烟消,剩了空荡躯壳,引生者悲切。
棺木四角上长明灯随着微薄的空气流动闪烁,滞涩青烟袅袅升腾,溶进层层叠叠檀香里。
“就这样了么,最后,还是去顶着不存在的脸?”
手下僵木的身体微微发颤,见仁低头略偏去,看复则诚绷着腮帮子咬紧了牙。
然后,放开手。
一只蜡烛脆生生爆了朵碎金般火花,黑夜的影子刹那间裂开几分缝隙,有个人就惊跳起来,慌慌急急从壶里倒了满
满一碗清水,慌慌急急浸湿一方绢帕抹上复重生的脸,一遍又一遍的擦拭,于是那些伪装渐渐的,都被剥落了。
复则诚的手制不住的颤抖,掀揭胡须的时候,它们总是灵巧的溜走,见仁想要帮他,被他甩开。
“这是我和他的事。”
他喃喃,仔细清理去最后一点痕迹。
清清朗朗一副容颜,依稀几许曾经风流留附,凝结在浓眉挺鼻上,两片薄唇似乎还含着戏谑调笑,和有情无情间的
徘徊悱恻。
是否带着不甘心?
是否怨恨?
他不会再开口说着似是而非违心违意的话,也不用再小心翼翼藏掖着对身旁朱槿牡丹的爱恋。
见仁去望着相同的另一张脸,恍惚是镜子里外两个世界打破了屏障并立。
所区别的,不过是现在情形下,里面是平静,外面是凄绝。
复则诚指间绞沾污的绢帕,扶棺颓然跪坐,垂眼凝视恢复了原貌的兄长,喉头滑动。
良久,见仁听见他声音很沉很艰涩的说话,或者说是呢喃。
“三十年前的中秋夜,蟾宫高洁,复府诞生一对公子,合家欢欣,每个人都把他们视作掌上明珠,惟恐疼惜不及…
…
偏偏这两位公子身娇体弱,复家老爷为其四处寻访名医良药……
如此将息到了三四岁,好歹也能跑也能跳,然而他们的母亲,却因难产,带着未睁眼的婴儿归西。再至五岁,祖父
突然一病不起,拖了大半年毫无气色,也驾鹤而去。祖母惶惑,请佛问道。
符笺上解,双子诞辰乃至阴之时,命中两两相犯,若俱保全必波及周遭,祸害延绵……
但面对天真无知稚子,谁能忍得下狠心抛去其一?唯望那日所解不过谬误。
未料一年后老夫人不幸罹难,接着总管变节叛离,锦阳米行竟渐渐陷入困顿,上下人心惶惶,谣言四起,眼看着几
代人的努力即将倾覆……恰时,双子病况凶险,复府大当家一夜愁白须发。
……一位游道寻上门,拈指掐算,竟让他献出一条解脱之计。于是复老爷假口小公子病重身亡,暗中偷偷送出府邸
寄养别处,却又舍不得疏远,起初时不时探望,后来便有意安排两个儿子轮换留在身边亲自教养。
待他们平安到了十五岁,家业已重振。虽然逝去之子不可追,但复府可以多一个管家。
复老爷对公子们说道,从此复家有一位少爷,有一位管事,复家的一切都是你们两个人的,你们要齐力维护,要握
住所有这些,我将给你们留下长子的字和次子的名作为复少爷,而管事就取名为‘重生’,以纪念你们兄弟这一刻
起的新生。”
复则诚侧肩抵在硬冷棺木边沿上,把脸颊也放上去,眼睛里流转漫漫水波。
“那年我们去韶华庄,短短几日,阿柯就再不能从我心里消去,我只看着她,险些坏事。”
他伸出一只手,轻轻覆在早就透凉的胸膛上。
“我对他说,我一定要娶了阿柯作夫人,他只说他不会如我一样对她好,但是会尽量扮好他那一份……那时候,我
被自己的情感蒙住了眼,没有看见他的视线一直追寻着谁的身影……
直到几年后他醉了酒,砸碎手边所有东西,他抓着我说,他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满足他的任何愿望,多希望他能有
一次是为了复康而不是季柯不是别的谁而来。
你永远都想象不到,那时他是怎样绝望的神情,他把拳头捶在那些碎片上,斑斑血迹里都是死亡的气息。”
“他
从来没有喜欢过你。从小他老爱和我抢东西,凡是我看上眼的,无论是一枝笔,一张画,一只布老虎,还是一个丫
鬟,端茶的侍从。曾经我很气恼他的抢夺行为,后
来很偶然的机会才知晓,那是他表达喜欢的方式,为了让唯一哥哥在意他,就要先夺走哥哥在意的别的东西——其
实,他有着极重的独占欲……”
复则诚渐渐哽咽,终于什么话都湮在纷纷回忆里。
“我知道。”见仁挨近他,轻拍他肩背,一下又一下,“他的眼神里,根本藏不住他自以为掩饰了的东西,只有那
个迟钝的笨蛋,才会一点点都没有察觉。”
“再说什么,已经没有用了。”
“希望,如果有真正的来生,他能得偿所愿。”
“来生?”复则诚抬头看向见仁,“谁能补偿他的这一生?为什么最后剩下的,会是我?”
他的睫毛像微风中翎羽,云雾氤氲在眼里积累,承不住,便簌簌而涌,他撑着棺木俯下头。
“为什么现在只有我,阿康……”
见仁抿唇,一声叹息像花瓣拂水:“不管是复康还是复重生,以前你们各有一半,现在他把他那一半给了你,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