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太阳一出来,地上的水很快就干涸,了无痕迹。
复安安受了风寒,小脸烧得通红,季柯像任
何一个疼爱自己孩子的母亲一样内心焦急,片刻不离的守侯在她身边。复重生差了两拨人把城里最好的大夫都请来
了,按着嘱咐煎药熬汤,另一头又安抚着夫人。复
康从米行里回来已经傍晚,问了几句情况,见女儿呼吸渐渐平稳,劝妻子回去休息,免得自己也累倒。
过了一夜,复安安退了烧,眼睛里又活闪活闪的,季柯才放下心。
原本说好一起去街头看杂耍团表演的,最后就剩了季良和见仁。
热闹处的人总是特别多,看着别人的喧哗,自己也被别人看,谈不上得到,谈不上失去。
道路交汇的地方临时搭起高台,斑驳的竹竿木板,几副陈旧长幡,沧桑尘土跃然其上,艳艳太阳底下粗砺的扎眼。
见仁举手遮挡着直射的强烈刺激的阳光,身旁那些焦灼的呐喊像要把他推进汹涌潮水里。
台上一个少年在舞刀,银光烁烁,扇动干脆利落的破空声响,瘦削却精神的脸和裸露的结实的膀子,都是长年奔波
形成的微褐色,如同新鲜小麦,每一处能看见的皮肤上全覆着流水一样的汗,跳跃旋转平出横扫里溅落一颗颗微小
闪亮的汗粒,周身散发出勃勃活力。
舞罢,叫好声鼓掌声几乎震破耳膜。
领班站出来,表示下面要表演蒙眼飞刀。
还是刚才的少年,在一块宽大竖立的木板前站定,他的两臂左右平伸,同伴将它们束在木板凸出来的铁钩上,双脚
也束着,他便无法从木板前挣脱。
一个中年壮汉,离他两丈开外,黑布条覆眼,手里握着明晃晃锋利的精铁飞刀。
台下哄哄的吵闹刹时都收敛,无数紧张的目光盯着台上一线生死,脆弱的小姑娘捂眼躲进旁人怀里,貌似胆大的小
伙子攥上湿漉漉的拳头,有个老头柱着扁担咂巴嘴。
突然人群里有突兀高亢的喊叫:“快啊!”
更多的男人女人年轻人老人高声喊:“快啊!”
他们眼里闪耀着冷漠噬血的光芒,兴致昂然,乐见其祸。
壮汉侧身面对少年,手指间,捏上了寒意透骨的飞刀。
下面的人越加蓬勃起来,热烈得满天漫地。
被围在最里层视线最好的观赏位置上,见仁猛然转身冲破人群,在咒骂声里发了狂一样往外挤,扔下季良呆呆伫立
片刻,跟着挤出去拉住他。
“干什么?正精彩的时候。”
见仁抿紧嘴,眼神迷离含糊,看着远远烟灰色牌楼又没有看着。
“喂。”
季良扯他一下,他吸口气缓缓转过头,说:“忘记给安安买泥人。”
高台下面一声接一声的喝彩,淹没他的艰涩。
季良直直盯着他,他垂下眼。
“我答应她会带个最漂亮的,可是出来后都忘了。”
季良松开手。
“那我们去吧。”
繁华街道商铺林立,不管是财大气粗的还是惨淡维持的,想着法子掏路人腰包。
见仁选了一只卷尾巴攀树的猴子和一个彩袂翩翩的仙女。
“要是我,就要吊睛花大猫。”
见仁只瞅着手里泥塑,懒懒说:“我这些保管比你挑的得女孩子欢心。”
“未必。”
“要打赌吗?”
见仁扬眉斜眼看他,唇边翘着细微的胜券在握的弧度。
季良撇撇嘴调开视线,显示他的不屑一顾。
“庄主,你退缩?自动认输?”
“小孩子玩意有什么好赌的。”
“赌大人玩意?”
季良回过头错牙道:“什么都不赌。——吃饭去。”
一路走来竟已是暮色初降,擦肩而过匆匆的是赶着回家的人,酒家食店阵阵香味扑鼻撩拨辘辘饥肠。
季良来过无锡多次,很容易就找到个舒适的用餐地点。
二楼靠窗的黄杨木方桌,微转头就能看见小桥流水乌瓦重叠,温暖的光一点点流窜。
栗子小排、菜心沙鱼、南肉春笋、豆松、拌小料,五样菜道道精致,样样爽口。
见仁夹一口竹笋,慢慢嚼在嘴里,牙齿间清脆的响。
“味道怎么样?”
“嗯。”
“尝尝小排,下锅前先用酱、酒腌了两个时辰,保准鲜香入味。”
季良拨开上层葱段,夹了好看的一块越过桌子放进他碗里。
“谢谢。”
见仁安安静静啃骨头,偶尔瞟一眼渐渐暗下来的天色。
季良知他心里有事才会连吃饭都没什么精神,却犹豫要不要问。
“这家店自酿的麦酒口味醇厚,要不要来一点?”
“好。”
季良招手交代了店小二,不一会儿酒就送上来。
细白瓷盏里酒液色如琥珀,澄黄清透,拥有一种特有的馥郁芳香,初入口只觉微甜柔和,咽下喉便有绵软甘冽萦绕
而上。
见仁握着酒盏浅啜,舌尖在齿颊间勾转,半晌叹道:“庄主慧眼。”
“不,是慧嘴。”季良歪嘴笑,再喝了一口,瞟眼窗外,惊讶的说,“狗捉了一只鸡,被猫追下水。”
见仁闻言顺着他视线也向外看,唯见华灯初上。
“哪儿呢?”
“你那边看不着,到我这儿来。”
季良拉他袖子扯过来,待他张望半晌依然困惑,忽而倚在窗棂上闷闷地笑开。
见仁意识到上了当,扭头冷他一眼。
“别生气,我见你一直默默不开心,吃闷饭是要坏胃的。”
他眼睛弯如新月,透出温和诚挚,最后的一丝阳光轻纱般笼罩他,说不出的好看,简直可以用丰神俊朗来形容。
他指了指自己唇角,说:“有酱汁。”见对方没有擦到,抬指帮他抹去。
“哟,我还道这是谁呢。”一个轻慢的声音咋呼呼响起来。
五步外的地方,有个青年神情高傲的看着他们,身上是质地高级的云锦衫。
“可别说你已经把我忘了。”他的语气里含了少许鄙夷。
季良瞧了他半晌,实在没有印象,问见仁:“你认识?”
见仁转半身仔细端详那人,似乎有些泡沫从记忆的最深层泛上来,半途破碎了,于是,他也颇茫然的看着季良。
“没良心的东西,当年我也给了你多少乐子,攀了新枝忘旧树吗?”
青年讥诮的瞟一眼季良,慢慢踱步走近见仁。
“晋州,许府,马场,有没有让你回忆起美好的往事?”他伸手勾起见仁下颌,捏着他干净的皮肤,“和以前一样
的细嫩,小妖精保养的不错,又勾搭了几个?”
同楼吃饭的人视线都聚集过来,有嗡嗡的像很多蜜蜂扇动翅膀的声音。
见仁脸色瞬时变得青白又瞬时恢复常态,旋即呵呵低声笑起来,他撇开那人的手,垂下眼漾出媚丽:“哎呀,我输
了。”他扭腰朝向季良,扑在他肩头,撒娇似的呢喃,“都是你骗人家打什么赌,现在被认出来了,你得意了吧?
!”
他嗔怨的横季良一眼,贴在他身上回头,斜斜瞥着青年道:“怎么会认出来呢?明明我刚才很安静的吃饭,眼睛没
有到处瞟,没有笑,一直规规矩矩,为什么呢?”
他眨着疑惑的眼神,让妖媚一点点渗出。
青年愣了一下,接口:“你害我差点被爹驱逐出家门,就是烧成灰,我一样认得出!”
他咬牙切齿,气急败坏。
“谁叫你次次都把我叫到别人的马场说什么学骑马,当然会被发现,真笨呐。”
见仁双臂绕过季良的腰,轻轻搂着他,微仰头看着他不露声色的眼睛。
“老爷,惩罚可不可以减轻点,人家怕疼的——要不,我先自罚三杯好不好?”
他松开手捉起桌子上酒盏,斟满,一饮而尽,再斟,再尽,第三杯刚举起,季良抓住他的手,低沉的说:“想简单
逃过去,可没那么容易!”
他一把抽走见仁手里酒盏,扬出邪气的笑意:“你说过什么,嗯?随便我做什么都行,那么——”
他把盏里的酒都含进自己嘴里,然后捏着见仁下颌,俯下头。
临近有凳子倒地的声音,和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惊叹声。
见仁微微合着眼,被季良单手搂着的腰身放得酥软,他伸臂拥住他的脖颈,耸起的宽大衣袖把缠绵纠葛的四片唇露
一半藏一半,断断续续恍惚的靡乱的呻吟。
良久,季良抬起头,拇指擦过见仁粉柔的唇角,话却对着那个青年说:“现在他是我的人,公子若是还想能安稳的
回家做大少爷——”他扫了一眼青年,闪过须臾狠绝。
青年呆立半晌,突然像被踩到了尾巴的狗,疾步后退,撞翻隔壁凳子,爬起来咬牙跺脚。
“好,你,好。”
然后,飞快跑下去。
见仁偎着季良的肩弯,面颊根儿上晕着微微酒熏酣处的酡红,偏着头露出一小段白白净净玉似的脖子,贴了小缕鸦
发在上面,怎么看都是勾人魂魄。
他凑在季良耳畔,气息热烈而暧昧,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让周遭听个模糊:“老爷太讨厌了,那么多人——”
“刚才是前菜,回去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季良在他腰上掐一把,回手甩出几块碎银:“店小二,帐收好了。”
他从容傲气地拥着怀里人,越过那些怔忪的鄙夷的淫糜的食客下楼。
见仁乖巧地攀在他身上,脚下虚浮,任季良带着他步出酒家,坐进等候在外面的马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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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好了,没人看了,松开手。”季良握着见仁挂在他脖子上的手喘口气,“你要勒死我啊。”
“再靠一会儿,万一那个人安排了眼线在外面候着呢?”
“一看他眼睛就知道是个没脑子的,早被我吓回去了。”
见仁撇嘴放开他,露出“没意思”的神情。
季良整理略显凌乱的前襟,问:“你到底和他结的什么梁子啊?从晋州到无锡,这么远都能重逢,真是孽缘。”
“被你说中了,就是孽缘。”见仁拊掌,侧首笑着看他,“庄主果然冰雪聪明。”
“我能被你这区区两句蒙了?”季良轻蔑的哼哼,“刚才帮你解了围,总得让我明白究竟被卷到什么里去了。”
“我利用了你,庄主不生气么?”
“那要看值不值得。”
见仁叹了口气:“不愧是生意人。”
他无意识抚着袖缘散漫的花纹,沉吟片刻。
“要是我告诉你,其实我不清楚他是谁,当年的事只不过一场胡闹,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有那么强烈的执
念,你会不会现在把我踢下车?”
他
小心的从眼皮底下瞅着季良,后者脸上神情还算正常,没有暴怒的迹象,就赶忙接着说:“我只记得好像他姓沈,
好像是他自己迷恋上了身为别人男宠的我,而他老
爹盛怒之下差点把他打死,在他最凄苦的时候偏偏我又被转到了另一个人的手里离开了晋州,唔,传闻说他发誓见
到我一定碎尸万段——大概就是这样。”
见仁飞快的说完,吁口气,垂头可怜兮兮的坐在座位上。
季良有片刻没有任何动静。
车轮碾过石板街道的声音清晰可闻,外面不时传进来各种别的声响。
“他提到马场的时候,你脸色很不好。”
见仁交替捏着指头,轻笑:“庄主的眼神干吗那么好。”
“——不愉快的事就不要去想了,都已经过去了。”
“你是在安慰我吗?”见仁转头在暗淡的光里看着季良,“我真是太感动了。”他猛地扑过去,“为了表示感谢,
庄主想要在下做什么都成?要不要现在就以身相许?”
季良敏捷抓住他肩膀往外推:“少动手动脚的。”
“咦,刚刚庄主表现的很熟练嘛,怎么没旁人在反倒含羞了。”
“时境不同,再说,我只是装了装样子。”
见仁坐回原位,恍然大悟道:“我忘记庄主是生意人,免不了出去应酬吃吃花酒,自然游刃有余。”
“和男人装样子,倒是头回。”季良自得意满的咧嘴露出白牙,“怎么样,还不错吧?”
见仁望着他半晌,转开头,勉强说:“唔,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
“不够投入,不够仔细,不够真诚,还好我用肩膀挡着,不然人家看见堂堂季庄主紧张得下巴都在打抖——”
“谁抖了?”季良推他头。
“要不再来证实一下?”
季良一愣,回神调开视线:“又不是紧急事态下。”
见仁“唔”了一声,靠在座位背靠上,沉沉静静的说:“那个沈少爷的父亲,好像在朝里任有官职,幸亏他不认识
你,你也没有暴露身份,下次见了面死不承认好了。”
季良前后联想一遍,才觉得当时见仁一句“我输了”,然后种种,既挽救了自己,又堵住他泄露身份。
如果沈家少爷要挡着他的面要人,他一定不会给,不知道又会牵出多少事端。
见仁别过头,倚在窗边,支手托颌,撩开窗帘一条细缝望外看。
暮色四合,灯火璀璨。
“月黑风高夜,良辰美景天。”
听着这前后不搭完全脱离实际的句子,季良干笑一声。
“知道么?没有月亮的晚上,最适合鬼魅夜行,所以不要随便出门,不得已就一定要目不斜视只赶前路,当作眼瞎
当作耳聋,否则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被鬼吃了。其实呐,鬼更怕人。”
“你说什么呢?”
“啊,庄主怕鬼故事么?”
“谁怕了!”
季良伸手拍他,薄凉的绸缎衣料下面,细细微微的颤动。
见仁轻轻笑,头脸埋进臂弯。
季良感觉不对劲,摇他,只听得微不可辨的呻吟。
“喂,怎么了?”伸出手摸着他额头,一手冷汗。
“哪里不舒服?刚才还好好的。”
见仁只缩起腿,抱着膝,藏起半张脸。
季良看这情形怕是不善,忙叫车快赶。
见仁闭着眼,呼吸短促,良久,断断续续说:“我想吃冰糖莲耳粥。莲子剖成两半,不要苦苦的莲芯,银耳用小朵
的,都熬得烂软……”
“这种时候还惦记着吃?”
“刚才的菜,都浪费了。”他叹息,在湖面上荡开一朵涟漪。
季良担忧地张臂环着他肩头,拍拍他的攥紧拳头的手,说:“马上就到了。”
终于抵达复府,季良搀着见仁往车外走。
见仁躬着背,好不容易下了车,沾地却脚下踉跄。
季良惟恐他栽在地上,抱着他,问:“能自己走吗?”
见仁扯着他袖袂,垂头气息急促,冷汗已然湿了衣衫。
复府里跑出来的仆从不明就里,面面相觑。
季良心里着急,弯身抱起他,一边疾步一边吼:“去找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