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踩上檐下台阶,薛忆停下来回首望,许一帆落在离他七八步远的后面,展了扇举在眉上遮掩,斑驳阳光笼了全身,
于是看不清他的表情。
薛忆从万儿手里接过茶壶,取了莲花纹的瓷杯,斟得满满的递给许一帆,一直盯着他喝下去。
“干吗?”
“味道怎样?”
许一帆看了眼杯里:“这是什么茶?”
“苏伯伯又配了新的凉茶,上午我转道去看他,结果被塞了两大包,早知道就不去了。”
薛忆哀愁地敲着茶壶外壁上那靛蓝的水波。
“口感不错,初涩后甘,别含一番清冽。”
“为什么你们都这么说?凉茶,说白了也是药,你们就不觉得药这种玩意儿不管换成什么好名字,始终都是药么?
当茶喝……”
薛忆有点忿忿。
“从身体健康考虑,无妨吧。”
“哎哟,连这句话也一模一样。”薛忆扶着额头叹气。
许一帆好奇了,就问:“还有谁?”
薛忆丧气的趴在桌上,幽幽地说:“季大庄主呗。那天他吃了一口,就叫所有人都来吃。明明我是想让他体会一下
我无奈的心情,做样子也该说两句宽慰的话才是,唉,真真一根筋。”
“这话,好似也在责怪我咯?” 许一帆斜了眼。
“没,没有。”薛忆赶紧澄清。
“得了吧,哥哥不计较这些。”
许一帆低头又喝一口。
“小忆。”
“唔?”
“干脆你搬过来长住吧,照你说的,那个季庄主没有情趣,又不会体恤你心情,跟着他也不痛快,哥哥这里绝不比
他差,若是觉得城里呆闷了,就去乡下老宅子,祖父在那里,你以前不是挺喜欢和他下棋?”
薛忆支着下颌,转眼看了看榉木做成的博物架,错落的大小格子里,有前朝的瓷器,有古时的珊瑚,被岁月滋润出
温润的光泽,默默不语。
“一帆哥哥不仅不会差,也许还强过他。要是能选,小弟当然巴不得死皮赖脸地粘着哥哥。”
袖口滑落下去,露出一段好看的白细的手腕,他抬了另一只手,轻轻抓搔着耳朵后面那突出的小骨头上的皮肤。
“但是,小弟欠他们的情还没有还尽,只能被桎在那边,要不,小弟怎么会厚着脸皮拿麻烦事来为难一帆哥哥。”
一个小童儿执了把大绢扇,站在许一帆身边不歇气地扇动,气浪吹起他发际上散下来的头发,撩着眼角,他只摩挲
着青莲茶杯圆滑的杯口。
“哥哥体谅小忆的苦衷,但哥哥也有难处,朝堂上的事变数太多,我已在和几位长辈商量,希望能有个最妥当的法
子,但是,宜缓不宜急。”
“小弟也明白其中利害牵扯,如果害得一帆哥哥波折,小弟愧疚一辈子也弥补不了。以前听人家说,情义难两全,
嗤鼻不以为然,这下可好,现时报了。”
薛忆扶着额头垂眼,许一帆拍他肩膀,安慰道:“别这么说,为了小忆哥哥是准备连家训也抛了,赌这一回,绝不
翻悔。”
他脸上浸满了诚切的笑意,笑得本就细的眼睛都眯起来,眸子就藏在了睫毛后面,但觉深深的一片。
“只要小忆能长长久久留下来。”
他接着说。
略微低了头,朝薛忆凑近了些,连绵的感喟的气息顺着打扇小童送来的风,呼的几乎要跑到薛忆耳朵里。
薛忆两只手肘都支在桌上,双手叠握着,靠在脸颊上,肩头便耸起来,挨着颌骨边缘。
他冲许一帆一笑:“先谢谢一帆哥哥了。”
“你我间何需言谢?!”
许一帆坐直了身子。
“对了,今天路上我遇见舒平,他抱着儿子在逛大街,那个小胖子,俩腮帮子嘟嘟的,和舒大个儿小时候一个模样
,长大了也合适舞枪动刀的进羽林卫。——别不信啊,下次让你亲眼看看就知道哥哥没说瞎话了——还有啊……”
薛忆含笑听了会儿,打断他:“一帆哥哥有什么心事吧,不知道小弟能否帮上忙?”
许一帆怔了下,问:“怎么这么想?”
“从以前很小的时候我就发觉,”薛忆柔着眼看他,“你心里有疙瘩的时候,就会特别多话,而且老讲别人的事。
”
小童儿胳膊发酸,一不小心绢扇落在了地上,发出“啪嗒”一声响,小童儿吓着了,急急忙忙捡起来,从眼皮底下
惶恐地瞅老爷神情。
但他什么也没看出来,因为许一帆没有注意到他失手。
他在听薛忆说话。
听见薛忆说他有心事,说他小时候就养成的习惯。
许一帆转开眼。
杯子里的茶已经喝完了,他伸手执了壶给自己斟满。
哗啦啦的水流声里,他轻轻地说:“因为你突然回来了,却为了别人的事才来找我。”
“一帆哥哥——”
“你不用说什么,我知道这些年你受了苦,巴望着能隔绝以前的人事,然而偏偏身不由己,一心想躲开的非要紧紧
被牵扯上。看着你有时候发呆的样子,哥哥心里,真不是滋味。”
薛忆不言,静静看他。
许一帆端起杯子,淡淡草叶干净的气味,薄薄杭菊娇弱的花瓣。
“我常常想,如果那个时候——”
“已经过去了。”薛忆别开头,“你没做错什么,你只是个还没有入仕的官家公子,有心无力。”
“可是祖父他也没有站出来——”
“我说过已经过去了!”
薛忆略提高了声音,手指绞缠着覆在腿上织了纤丽花朵的衣料,拧出浓浓的化不开的褶皱,像一片片长长短短的锐
利刀锋,穿过了指缝,扎进皮肉里。
他深深吸口气,和缓地说:“一开始父亲自己也没有努力去辩解,后来结出来的果,是由他自己种下的因造成——
是天命。”
许一帆张了嘴,想要唤他一声,嗓子里仿佛被团糯米圆子噎住了,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瞧我,坏气氛的本事真是出类拔萃。”
薛忆蓦然松开手,挠了挠头,挂上歉意的浅笑。
许一帆百味陈杂地看着他,那双漂亮的,能流转生辉的凤眼里,爬上了破碎的星辰,和不清不楚的蜿蜒枝蔓。
他只觉得有些话要蓬勃而出,但是,说不出来。
万儿恭敬地垂了手站在门外问:“老爷,夫人差人来问,今晚老爷在哪里用晚饭?”
许一帆吁口气,想了想,回头去看他:“我有应酬,晚上不在府里用饭。”
“是。”万儿得了答话就去跟来人说。
“避不开的官场往来,烦吧,还是得硬头皮撑着。”
许一帆故意说得轻松俏皮,跟着便站起来。
“小忆,你有想要的想做的,只管吩咐下去,在哥哥家里别当外人。”
薛忆点点头,送他到门口。
万儿转完了话,刚转身回来。
许一帆叫住他:“今天有事做的不妥,待会儿自己去管事那里领十板子。”
薛忆闻言,忙忙地插话:“一帆哥哥,是小弟把哥哥的交代当了耳边风,万儿劝了也拦了,是尽了责。”
“小忆。”许一帆严肃着眉角,“家有家法,我已经看在你面子上只让他担了个‘处置不妥’,府里上上下下几百
号人,不能乱了规矩。”
薛忆抿了抿唇,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万儿谢了恩,去领了板子。
往后几天里,万儿走路都免不了颠簸,薛忆心里内疚,去找了苏华迹要伤药给他。
苏大夫一听说是要治棒伤去淤血的伤药,非得要薛忆脱了衣服仔细检查一遍。
“苏伯伯,真不是我。”
“不是就脱了给我看看。”
薛忆偷瞄了眼等着苏大夫移动大架给府里少爷看病的壮年汉子,那人不住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一脸焦急又不得不忍
耐的神情。
他便凑近低了声音说:“算了吧,我要是伤了哪儿敢来找您。还有人等着您呢,给我药吧。”
“想来也是……”苏华迹拿指尖扯了扯胡须,前段时间他修剪了它们,只留下短短一截覆在皮肤上。
他绕到药柜后面开了扇小柜门,在里面摸摸索索,取出只小盒子。
“喏,抹匀了,别沾水。”
“谢谢苏伯伯。”
“才做出来不久,估计药性有点强,叫他忍着点,怕疼就别去做招惹的事。”
“嗳?”薛忆眉头耸了耸,“噢。”
回到许府,薛忆就叫来万儿把药给他,又说了些自责的话,反而是万儿来安慰他。
如此过了两三日,许一帆似乎不太忙,午后一定会到绿汀苑坐上一会儿,然后再出去应酬。
薛忆没有见着府里其他的那些人,想来是许一帆嘱咐过。
倒是那天清晨,日光还朦胧的时候,薛忆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听见隐约的一点吵闹。
不是蝉虫,却是年轻男子的声音,略清脆的,有些词曲的婉转在里面。
这间屋子离苑门远,又有那么些树啊草啊阻挡,传过来已经变得支离破碎,大概几句清晰的,什么“都是住在后院
里的人”,什么“持宠而骄”,什么“新鲜劲儿一过”。
大早晨的,这人的精神就这么旺,头天晚上不知道吃了什么。
薛忆瞌睡得紧,翻个身拿被蒙了耳朵,仍与周公打交道。
吃罢午饭,薛忆依旧踱去池边赏鱼。万儿打趣的对他说,自他来了后,苑里的鱼眼见着个个都富态起来了。
“那你们老爷可得好好酬谢我一番。”薛忆显出得意神色,照例抓了一把食料蹲在池边。
“来来来,开饭了,吃得饱饱的,长得壮壮的。”
他捏一小撮鱼食散下去,红的橙的带斑纹的,悠哉哉晃过来,鼓动了鳃壳张大嘴一吸,午饭就下了肚子。
“真乖。”薛忆瞧得不亦乐乎,还在招呼那些落在后面的,“快点啊,迟了可就没了。”
过了半晌,手心里食料还剩下小半,薛忆想留给两尾体型比较小的,静静等着肥头大鳃的快游走。
这时,万儿匆匆走过来对他说:“薛公子,夫人来了。”
第七十三章
薛忆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忙站起来抖抖衣袖。
因为是蹲在水边的缘故,外衫的下摆都掖在腰带里,万儿帮着扯出来理顺了,又抚平前襟上压出来的皱子。
许夫人刚刚好停在他们面前。
轻
柔的用彩丝描着蝴蝶图案的薄缎衣料,在破碎的金黄斑驳里,缤纷闪着光,仔细挽在脑后的发髻间,插了几只黄玉
打造的钗,有一枚双蝶花钿簪,是用金丝盘成两只
相向飞舞的蝴蝶,四只翅膀上都镶满了黄色的琥珀,尾尖上垂下用小小玛瑙石粒串起来的流苏,随着走动摇摆了婀
娜身姿,和耳珠上的坠子遥相辉映。
她的颊上和唇上抹了薄薄的胭脂,缓缓摇着一柄幽兰团扇,于是,午后晒出了干燥草叶味道的榕树下面,袅袅地漫
过来淡雅的玫瑰芬芳。
这些富丽艳媚的装饰,在她身上,只有雍容不见庸俗。
薛忆抱手先陪个笑:“不知道嫂嫂前来,小弟失礼,还望嫂嫂莫见怪。”
许夫人端的一副大家好脾气,温良和婉地道:“老爷把念君当自家人,何来‘失礼’一说?真要计较,是嫂嫂不请
自到,委实唐突。”
“嫂嫂被这么说,折煞小弟了。”
许夫人举扇遮了脸,抿唇淡笑:“都别客气了,否则,那儿还有机会说正经话。”
“可不是嘛。”薛忆直起了身子,舒悦地展颜。
“念君这几日住的可习惯?嫂嫂忙着府里琐事,怕是怠慢了。”
薛忆摇了摇头:“都挺好的,处处都顺心,万儿跟我说了,每日的吃用全是嫂嫂亲自叮嘱过,小弟也在想什么时候
要好好谢嫂嫂。”
“没什么,只不过按照着老爷吩咐过的办了,今天亲眼见了才知道下面的人没有偷懒。”
许夫人低眼看薛忆手上的鱼食,又望了望那浅池。
“念君很喜欢这些鱼儿?”
“嗯。”薛忆回了头也看过去,“瞧它们成天无忧无虑的,有食就吃,有太阳就躲,简简单单,却自由自在。”
许夫人微微摸着袖口上细致的描花。
“你喜欢这些?府中别的院里还养了几只雀鸟,待会儿差人送过来。”
薛忆摆摆手:“不用了,我是一时兴致,天热了不想出门,寻法子消遣消遣。”
“是嫂嫂疏忽了。”
许夫人转垂了眼,看不出是否有懊悔,仍是用了柔和,像丝绵一样好听的声音说:“京城里有个青妩坊,里面的人
有唱曲的有舞蹈的,也有杂耍的,技艺都不错,不如就去请了他们来,解解闷可好?”
薛忆还是摆着手:“嫂嫂不用花心思在小弟身上,平日操持一个家够累的了。”
许夫人有些意外他的话,抬眼看着他,温温地笑道:“念君可真会体贴人,难怪老爷……”
她扭了头去瞥着皱起来的池水,低浅地说:“……念念不忘。”
“唔?不忘什么?”薛忆偏着头,眨了眼问。
许夫人却移动莲步,施施然挨近了池畔的光影交错,发间腰上的环佩琉璃便撞击着,发出叮叮当当清越的响声。
“这池里的鱼儿早在嫂嫂过门前就有了。”她说,“以前太老爷也喜欢给它们喂食,若是有哪一尾不幸死了,谁也
不准动,非得他亲手掩埋。”
薛忆随着她过去,乍一听睁大眼:“埋了?我还以为会吃掉。”
许夫人也用诧异的目光看着他:“这是做观赏的鱼儿,怎么能吃?”
从某方面来讲,道理是没有错。
然而从另一个方面——
“因为没有到非吃不可的地步。”
薛忆撩了衣摆蹲下去,浮萍起伏着飘荡了一阵,还是留在原地。
“如果世上只剩它们,恐怕连骨头都要嚼碎了咽下去。”
以前经过晋城边的时候,遇上狂雨不能再前行,暂时借宿在看起来尚且体面的农家。在那里,薛忆透过围院篱笆的
缝隙,就看见过旁边七歪八倒的荒乱房舍里面,有几个年轻人老人在争食一只,野猫……过了好几天,他都没有办
法抑制对肉类的厌恶。
许夫人这下子是惊愕了,手上绸布的巾子都揪出重纹来。
薛忆慢慢拧转了脖子,用撒了斑斓的眸子望着她,恍然觉出不妥来。
“啊我是瞎说的,嫂嫂别太在意。要知道,世道再不济,京城也绝不会沦落到那地步。”
京城——
许夫人渐渐的松了眉眼:“是呀,我在这城里生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想过它会破败,会遭受灾祸。”
“那是,京城是天子脚下,多少神仙菩萨保佑着,嫂嫂尽管放宽了心。”
薛忆把嘴角扯开了,露出白的牙齿。
“念君几句话说得有道理。京城啊,什么都有,有富贵荣华,有锦衣蜜食,这些鱼儿也真是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