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的时候,清晰无比地说出来:“早上,是我说错了话。”
蛐蛐儿的叫声带着金属碰击的清越,尖利,和干脆。
薛忆闷着头,飘着视线,转啊转的就贴在季良雪青的外衫底摆上,他启了干巴巴的嘴唇,怅怅轻轻地说:“我没和
他,做下去……”
季良脚趾头愣了下,摆开了姿势斜跨上一步,他蹲下来,下襟都垂落在朦胧地板上,漫漫生长过来,和薛忆缥色的
亵裤牵牵绊绊,绞缠了起来。
“他喝多了……”
“我相信。”季良截住他的话头,顿了顿,才接着道,“对不起。”
薛忆的眼眉稍微抬高了点,瞟着了他一向稳毅的下巴,吸口气,匀匀呼出来。
“我也有不对。”
季良暗心里又是叹息又是松懈,忽的觉得月色像拨开云雾般明亮了,蛐蛐儿们叫得也甚是悦耳,他便在两膝间交叉
了手指,欢畅轻快地说:“不觉得地板很硬么?”
薛忆咽了口唾沫:“硬,而且凉。”
季良几乎要笑出声,他扶着膝头站起来,一面说着:“那你还不起来?”
薛忆只缓缓拿手指戳了戳不知道盘折了多久的腿,撇了下嘴:“腿没了。”
听着他委委屈屈的语气,季良茫惑了,须臾之后明白他的意思,连眉头都皱不起来,将就着抖了几下。
“要说这世上最能自讨苦吃的,你绝对可以名列前茅。”
说一些揶揄,季良还是伸出一只手去拉他,另一只手去护他肩头,薛忆扁着嘴反手抓住他胳膊,任凭他向上提拽,
岂料腿上使不出半分力,刚离了地上身就前倾着扑在地上,慌张里腕根挫在地板发出一声闷响,季良急忙地矮身下
来接住了。
“真麻烦。”
他一边错着牙,穿过薛忆腋下扶着他肩背,又顺着伸手去揽他腰,把他翻个身,再捞了他膝弯,抱起来,走出去两
步到了床边,腾地放下。
堵塞的血脉刹那间通畅了,那些麻痹的感觉很快就转换成扯肉裂骨的痛,薛忆便也有了底气叫唤。
“哎哟,轻点呀。”
“按摩一下恢复得快。”季良胡乱在他腿上捏压。
“不要再碰了,你要我损经断脉啊!”薛忆劈手推开他,从牙齿缝里嘶嘶吸冷气。
季良看着他一动也不敢动的样子,交叠了双臂,扯嘴角哼哼:“谁叫你坐那么久,现在知道难受了。”
“也不知道是谁大清早的,不分青红皂白在院子里大小声。”腿上不能动,嘴皮子还是灵活的。
“还不是因为你身上带那些印子回来。”季良一语出口就收不住,“他喝多了要扑过来你不知道推开啊?傻呆呆等
着他动手动脚。”
一阵阵抽搐的疼痛,心都被搅地乱糟糟的了,薛忆撑着褥子放松不下来,指头死死抠在柔软温热的布料里,绷得要
挤出血来。
“实话告诉你。”他斜头瞪了冷眼过去,“我本来就是去让他抱的,可惜他无福消受逃跑了,怎样?”
季良抿紧了唇线,一甩手扭身就往门口走,迈了两步停下来,背影在夜色里凝滞一片深暗肃凉的沉寂。他只立了一
小会儿,返身回来挨着床沿坐下,揉着铺在腿上的雪青料子,很重地吁了口气。
“以后不要再去见他,街上碰面了也只当不认识!”
薛忆抓着褥子,闭上眼。
季良等了会儿没有等着回应:“听到了就吭一声。”
“……吭。”
板着的生硬的嘴角因为这个回音抽抖了,床沿上则传过来微微憋着笑的颤动。
然后,笑声就放大了。
薛忆抑不住弯了腰身,腿上没有消逝的疼变本加厉,他曲了指节抵在门齿上满脸扭着痛苦。
季良偏过头来,哭笑不得:“还很疼吗?”
“稍稍,好一点。”
季良回头去瞅眼刚才薛忆坐的那块地方:“苏大夫来的时候,没对你说地上湿气重,对身体不好吗?”
“唔……”薛忆抬头望着流云帐顶,“不记得。”
“他和你说了什么你都不记得……”季良颓丧地垂了眼,“他骂我那些我可是能记一辈子。”
薛忆睇眼他垮了肩的背影:“我听见了。”
“他那么大声音恐怕全客栈都听见了!”季良愤懑的错牙声音也不小,他抓抓后颈,“一把年纪了他不怕会中风么
。”
“你就放心吧,他把自己保养得好得不能再好,况且,没记错的话,苏伯伯还不到四十五吧——”
难熬的疼痛渐渐散去,薛忆有了几分恬闲心情。
“什么?!”季良心里一震,扭了头,“我以为他至少五十过半!”
薛忆用“干吗大惊小怪”的神情扫他一眼:“‘装老’是他爱好,十年多以前大街上小孩就叫他大伯伯,可得意了
。”
“但是,他的白头发——少年白么?”
“不是。”薛忆莞尔,“用了点独门药水染的,据说还有护发生发的功效。”
“……我很认真很耐心听他训了大半个时辰,然后很配合的让他敲诈,双手奉上酬金。”季良泄了气似的,无精打
采,“你知道么,他说给你抹的药膏里加了藏雪莲,开口就是一百两……姜还真是老的辣……”
薛忆安慰地拍拍他肩膀:“想开点,被他蒙住的人太多了。苏伯伯的父亲就是当地最有名的财主,和守财奴,所以
说,他是耳濡目染,子承父业,青出于蓝。”
不宁静的夜,屋里倒沉静了一会儿。
月亮默默爬过窗棂格子,斜投了一笔银芒,直照在床沿边雪青的衣襟上,笼了层幽淡清丽,和莫名的愁绪。
第七十八章
“这种人和你父亲,怎么会……”季良的神情,迷茫而怔然。
“你是想说他们南辕北辙,怎么看也不像会相交到一处的,是不是?”薛忆挑着嘴角弧线,斜了眼瞟着案几,“这
大概就是所谓缘分——不过,可以劳烦大驾将那里的凉茶移过来么?”
季良寻着他的目光,倒了杯凉茶端回来。
“他们出生在同一座县城的同一条街上,还是不会走路的小孩子就认识了。”
薛忆一口气喝掉一半,嘴里的困乏消解了,又留了清淡甘甜,季良没坐下,拖了只凳子,将整壶都提了过来,搁在
上面。
“苏财主很乐意让自己儿子在别人家里蹭饭,这样可以不用消耗自家粮食,当然被蹭得最多的,就是素来待人热情
的薛家。
那时候苏伯伯不太爱和父亲一处玩,总嫌他反应迟钝又胆小,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骂不还口打不还手,还有就是
,能扛祸。他们打翻了谁家的缸子,就把父亲推出去,大人们见是老实的父亲,总不会下狠心。
有次,苏伯伯被帮大孩子欺负,父亲突然从拐角冲出来朝他们丢石头,竟然把他们都赶跑了,苏伯伯爬起来,脸上
的尘土都没有抹干净,却很傲气地对父亲说,今天开始我就是你大哥了。”
薛忆轻轻地笑出声。
“他得意洋洋,逢人便手一挥指着父亲,我弟弟。全城谁不知道苏薛两家单传,一个是机灵任性的小少爷,一个是
忠厚善良的小公子。大人全当是孩子间游戏不在意,苏伯伯却是铁了心。
后
来喜欢读书的父亲发誓要考取功名,苏伯伯挑来拣去,选了城里最有名气的郎中做师傅,据说是因为不仅可以节约
自家药费,还有广阔的敛金前景,没有哪家的银子
流不进自己的钱袋,而且,他确实很有天赋,那个选中的郎中只做了他半年的师傅,便没有什么可以再传授的。机
缘际会之下,他遇见了云游四方的医圣。
过了几年,父亲上京赶考,苏伯伯说是为了见识京城医术,一路跟着上来。到父亲去看榜的时候,他已经小有名气
。
父亲做了翰林院编修,苏伯伯就开起了小医馆。
隔两年,父亲将家眷接入京中,苏伯伯恢复蹭饭的习惯,有空就会跑过来,竟然还扯着‘替老弟全家维护身体康健
’的幌子。幸亏他残存了些良心,薛家老少医病只收药材成本,不然就父亲那一点俸禄,还不够请他挪出医馆门槛
。”
季良侧头看着月色里恬静浅笑的脸,那双眼里仿佛是落了星辰。莹莹生辉。
“听
说我出生的时候没有足月,且胎位不正,下地后呼吸都没有,是苏伯伯拿了根大葱在我屁股上狠抽了一下,才哭出
来,后来又守了我一个多月,终于安稳了。于是他
就老是跟父亲说,这孩子的命是他给的,我活该是他儿子,‘等他成年了就叫他来继承我的医馆’,他说的很严肃
很认真,但父亲听得一片茫然满头雾水,待回过神
来,苏伯伯已经在对着襁褓里的我启蒙了。拿了块根茎塞在我嘴里,唠唠叨叨,‘苦吧,难过吧,这就是黄连的味
道……莫要哭,接下来我们尝尝甘草’。父亲第一
次有了,把他扫地出门的冲动。”
季良有些恍然:“难怪他那样偏袒你,简直是宠溺。”
“你嫉妒了么?”薛忆挑了眉眄他。
季良嗤声扭开头。
“好了,故事讲完,可以还给我了吧。”
“什么?”季良很是困惑。
薛忆朝他手里努嘴:“很幸运砸中您贵体的玩意儿。”
“这个呀。”季良摊手现出一直握得紧的翡翠瓶子,垂头看了眼,塞给他,“干吗突然丢过来?吓了我一跳。”
“不好意思,当时手边只有这个。”薛忆脸上可是一点抱歉的意味都没有,“而且,是你给我的最贵重的东西。”
他把瓶子捏在手指间,细细抚摩,感受上面坎坷的纹理,润柔的线条构造。
“暂时退还会让我觉得,亏欠的少一些,似乎就多了一些站平了抗驳的资本。”
他低俯了眉目,浓浓睫毛影子遮挡了光彩,只透出一点平和淡雅,那些垂下来的碎发,柔和地勾在他的眼角,划出
好看的娴静的弧度。
“但是既然和解了,送给我的东西就是我的了,别想再有机会要回去,还有以前的那些,除非是我死了。”
他忽然的,嘴脸就硬朗起来,像捍卫领地的趾高气扬的小鹿,只是这神色还没维持小半晌,就诧诧地惊叹起来:“
糟糕,摔坏了。”
“哪儿呢?”季良接过去,手指头上沾染着他留下的温度。
薛忆指点给他看,一片叶子缺了半片,剩了粗糙的边缘。
“也许找个好的玉器师傅,能弥补过去。”
“那就交给你了,一定要做得漂亮点,看不出修补的痕迹。”薛忆满是期望地拍着他胳膊。
季良稳了手,斜眼过去:“这个还得看师傅的手艺吧,叫我努力可没有用。”
“季大庄主揽下的活计,可不能敷衍。”
“是是。”季良“敷衍”着,拔了瓶塞子往外倒药丸,墨黑的小圆粒滚在手心里,他点着数了数,眉宇间皱出几道
浅折,“这几天你吃过?”
“嗯,前天夜里,被虫子吵得很烦,睡不踏实。”一阵倦意袭上来,薛忆掩嘴打个呵欠。
“他让你住的什么地方,这么糟。”
“其实原本是挺不错的,但是,这次添太多花俏,就失了清雅本色。”
季良把药丸收进瓶子里,想起个事,就说道:“今天接到庄里来信,你原来那院子里的人问你好。”
“哦。”薛忆耷拉着眼皮,语气迷离。
“只有这一声?你不问他们怎样?”
“无事便是好事……”他呢喃着,声音渐低,歪了脖子,摇摇晃晃撞上季良肩头。
“嗳,喂。”季良耸了耸肩。
他皱了鼻子,嚅着嘴唇,已然口齿不清,只能不满地哼哼:“不要动……”
“要睡就躺下了好好睡。”
季良无可奈何斜过身扶他躺下,垫好枕头,拢好散开的衣襟,拨了他头上黄杨发簪,纠纠结结的鸦发扭动着肢体缓
缓舒展开,铺了一枕。
“真不知道,坐了一天啥也没干,怎么还会困倦,说睡就睡。”
季良嘴里嘀嘀咕咕,把他头发捋顺了,归在一处。
想起来见过几次这人早上起床,因为忘记把压在身体底下的头发先理出来,迷迷糊糊扯疼头皮,坐在那里哀叫半天
,于是他去案几上匣子里翻了根发带出来,回到床前拢了那些摸起来很柔滑的头发,都拨到头顶,稍稍束到一处,
让它们从枕头上沿边儿拖垂下去。
虽然最后的结打得不甚漂亮,心意是尽到了。
然而第二天早上薛忆起床的时候,把前来给他梳洗的小厮吓了一跳,抖抖颤颤地指着他说:“公子,你的头发——
”
薛忆坐在床上懵懵懂懂将醒未醒,眯着眼伸手往上摸,摸到硬邦邦的一个结,从头顶上悬挂下来,周围尽是乱七八
糟纠缠的发丝,他怎么也记不起来自己何时弄了这么糟糕的发式,抓住那个结想要扯下来,不仅扯不动,倒牵连着
脆弱的头皮,疼得像拿刀子在挑拨一样。
结果,小厮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与头发混缠得焦不离孟的发带拆了下来,薛忆一面托着脑袋痛呼了大半个时辰,
一面接着那些扯落的头发,为了会否变成秃头欲哭无泪。
季良在对面屋里,埋头辛勤地处理着帐册,偶尔斜了眼瞟,神色都是讪讪的。
下了些雨,空气里的热度消减几分,风吹树动,都是清凉的哗哗声响,夏蝉叫得也没那么焦躁,嗓子里也含上了氤
氲水气。
季良的房间里,三个人正在吃午饭,薛忆拿筷子尖在面前菜里挑拨,神情认真。
“好好吃饭,干吗呢?”季良捏筷子敲在他的上面。
“昨天你把人家客栈老板骂得那么惨,我担心他今天玩阴招,故意丢个蟑螂腿什么的。”
“喂,吃饭的时候说的啥恶心话。”曲达皱起眉毛。
薛忆朝他凑过去神秘兮兮地说:“昨天烟伯不在不知道吧,人家只不过送错了汤,我们英明神武的季大庄主就把人
家数落得横没眼睛竖没鼻,那嗓门和苏伯伯有一比!”
曲达就转去望着季良。
季良咳了一声,横了薛忆一眼,道:“既然开门迎客,客人的需要是首位,上错汤看似是小事,却说明他们对客人
不上心,长此以往,只能败下场去。”
薛忆扯扯耳朵:“除了‘和气生财’,我是什么都不懂。”他挑了眉摆身子,又擦着桌沿往那边凑去,问,“该不
会是苏伯伯哪儿受了委屈,迁怒无辜——”
季良严肃正经的脸立刻更冷了几许,斜眼角轻飘飘瞪他,薛忆背上打个哆嗦,一缩脖子坐端正了,拿筷子在白花花
米饭里拨了拨。
“嗯,这饭看起来还算正常,应该不会有老鼠排泄物。”
曲达呛了一口,一边捂着嘴咳嗽,一边端了旁边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