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史轻轻扳过他的脸,多亏这张做工精湛的人皮面具,除去那双灵动俏目与他的丹凤美目大相径庭外,其余五官到
与自己相似得紧。
小鱼儿指间已奏出了血泡,小史知他为了尽早练好琴技,不辞辛劳,怜爱地搓着他的小手。
小鱼儿不敢劳烦主子,把手收回,从身上取出一封信来,嚷道:「今日我代为收到一封信帖,可要转交予少爷?」
小史当是汉国文书,摆摆手,不愿再看。
「啊?少爷不要!不要我就看咯!惠大哥写来的家书,说不定还可提到我只字片语!」
一听此言,小史猛然站起,碰倒了手边的镇纸。一双玩转着晋国前程的手,此刻却微微颤抖。
小鱼儿知趣地把家书递给他。
清秀的楷体书法,墨深透纸,定是写信之人下笔时将浓浓的思念与爱意也一并溶入。
所有的情意皆在刹那被彻底勾起,与若林相守的分分秒秒,又清晰地重现眼前。
若林的字!若林写来的家书!
小史思及他双目失明心头不禁泛上酸楚,写这家书一定费了好大力气,寥寥几段却将近况与问候逐一概况。
小史欣喜万分,若林说他的身体有所好转;若林说洛阳的天气较为凉爽……
刚想唤小鱼儿来一同分享,喉中一涩,一阵剧痛从胸腔撕裂开来。小史低首一咳,竟咳出鲜血,一摊刺目的红沾染
于地面。
小鱼儿一惊,赶紧扶他坐下,担忧地寻问。
静坐片刻,疼痛略减,想起过去也有过这般无故咳血。后也未曾发作,小史不把它放在心上,摇摇头道:「抑或是
太兴奋了,不碍事。」
小鱼儿仍不放心,却被打发出厢。
大权未握,若林仍在川居等待,我又怎会轻易倒下?
走到窗前,一轮明月当空悬挂,似在诉说远方爱人的无尽缠绵……
***
四年光阴,弹指飞逝。高山之颠的雪莲已怒放出圣洁之势,普天之下,谁敢亵渎?
如今宫内宫外的斗争占去了小史所有的心血时间,当年的楚楚幼童已蜕变成一个高高在上的俊美青年。
早早策划好的挑唆已让匈奴视晋国为大敌。四年之中,没有一样贡物顺利通过长安城门,汉国国君刘聪多番派出使
臣,却统统仅有首级归来。
刘曜大怒,他带兵将司马邺扶上皇位,如今却被玩弄于股掌,使臣被杀令汉国蒙羞,深感愧对国家。主动请命带罪
立功,要再杀入晋国,攻下长安。
晋国莲王来函,如今晋廷兵部并无开战准备,欲要攻下长安,必先攻占渭北各地,无声息地歼灭晋军各地兵力,使
长安孤立无援,便可手到擒来。
刘曜恨司马邺出尔反尔,征得国君同意,立即调动兵力。大战在即,晋廷兵部却毫不知情。
小史推开雪片般繁多的战报文书,小心翼翼地拆开一封字迹清透的信函。
恬静的笑容从唇边漾开,从箱中取出一叠信来。四年之中,若林每月寄来的家书已成为他支撑下去的力量。
信上说栾川洞中的水仙已提前开花了。
小史将家书放到唇边,密密亲吻:「若林,我就快回到你身边了。」
四年,为了永远伴于若林的身边,他费尽了无数心血、牺牲了无数的人。
现今刘曜大军一触即发,倾刻便可结束整个晋朝。司马邺或许永远未曾料到自己会葬送于曾经助他登上皇位之人的
手里。
梅莹妃病重,小史命人炖好参汤前去探望。
这些长白山野参皆是司马睿从建康派人送来赠予司马邺的。小史清楚此人阴险狡诈、见风使舵。现在见司马邺江山
在手,便前来巴结讨好。
躺于塌上的梅莹妃显得憔悴、虚弱,此生最挂念的人已离她而去,曾经炫丽的生命也跟随着先人踪迹不断飞逝。
她缓缓睁开双眼,看见站于床前的小史,勉强动弹着身子,想要坐起来说话。
「娘娘莫动。」小史连忙上前扶她靠在床板上,端来参汤道:「你身子虚弱,先把它喝了吧。」
梅莹妃静静地看着他,并不伸手,微启双唇道:「本宫知道莲王心志不凡,绝非甘愿为朝廷效命。本宫过去不顾邺
儿感受,改嫁于皇上,才使他心中燃有如此惊天怨火。如今大错已铸,害你与天下千千万万百姓同失亲人。实属本
宫一人之错,莲王若是怨恨,向本宫一人报复即可,放过邺儿吧……」
她喘息着说不下去,小史轻覆上她的柔荑,好似的娘的手一般。他从小未曾见过娘,倘若娘在世,应当也有一双这
样柔软、纤细的手。
「娘娘身体有恙,多加休息才是。怎去思虑此等之事。」
她已知晓他的野心绝不简单了。放过司马邺?当他在下令诛他全族、血洗洛阳、派人火烧军营毁去若林容貌之时,
怎又如何不想想放过?
梅莹妃不接参汤,像是再等他的答案。
「娘娘若真担心皇上,更应要保重身体,还是喝了吧。」小史把参汤放到她的手里。
最爱之人已不在人逝,她又何以聊生。但皇上曾说要好好辅佐邺儿,虽有无尽苦楚,思及此处,梅莹妃仍是端起参
汤一勺一勺饮下。
这参汤果然与众不同,喝下好顿觉温暖备至。抚摸手中的暖玉,感觉着其中的温度。
邺儿,娘对不住你。或许在天上,我仍可找到皇上……
手中的美玉掉落在地,静静入睡,再也不曾醒来……
梅莹妃离逝,司马邺汗颜不已。
「她是如何死的?」御医退下后,司马邺直起身,一把抓住小史的肩膀。
小史向来将梅莹妃视为心中的娘,又怎会下毒害她?
心中憎恨不已,司马睿那狗贼,定在这野山参上动了手脚想逐渐将司马邺毒倒。
可梅莹妃原本就体质虚弱,奄奄一息,服用后便即刻香消玉殒。
小史心中也觉难过,直接反问:「你怀疑我?」
司马邺虽恨母亲没有从一而终,改嫁他人,但心中却仍深深挂念。
见小史一副冰冷的眼神,浑身颤抖道:「朕自问对你呵护备至。我知道你恨朕入骨,却不曾想到你连朕身边之人也
不放过!」
小史一震,问道:「皇上何出此言?」
司马邺轻蔑一笑,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折,扔予桌上:「你费尽心机无非是想要借刘曜之手将我铲除。」
一看这奏折上的时间竟上四年之前,尽管严密封锁,却仍逃不过司马邺的耳目。小史不解,既然他知晓,为何不曾
阻止,还继续将贡物向外押运?
「朕始终在赌,盼你有一日可回心转意。周小史,人心皆是肉做的。朕是真心喜欢你,你可知道朕心中之苦?」
似乎头一次听到司马邺说出这等话来,小史淡笑:「可惜天下并非所有之事皆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周小史福浅
,心再宽也容不下二人!」
事已至今,不用在有所隐瞒,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除了若林,此生不会再有他人。」
司马邺蓦然一震,随即稳住身子。半晌,他苍白着脸,冷道:「他已是废人一个,何处招你喜欢?朕为你改变如此
之多,你却视而不见!」
他大吼着怒问,吓得屋外侍候的宫女也跪了下来。
小史眼中闪现怒火,猛推开他:「司马邺,你毁我全家,害我与相爱之人长久不能相见。我本不识一字,是你让我
明理从政,今日站于你司马家的江山之上,我定要毁了你晋朝!」
司马邺紧握手掌,不由颤抖,眼中的金光动荡起来,像有何物被打破似的。他一生中,经历过无数事关生死的大风
大浪,从未有一番话,让他如此惊心动魄。
眼前之人不再是那眸中闪烁不安的孩子。撕破顺从、静默的伪装,就如同山巅雪莲般令人不寒而栗,折服整个天下
。
***
铜镜中印显出小史英挺的战服下挺拔身材。
若林,你可要等我。我们曾许下约定,为了此约,周小史早已万劫不复。你看,我已大权在握,无人可挡。
鲜红的血液突然从他的口中奔涌而出,喷洒在铜镜之上,沿着镜面蔓延开来,如血莲一般。嘴角边残余的则顺着雪
白的肌缓缓流下。
小史轻轻抹去,一甩衣袖,转身离去。
建兴四年(公元316年),刘曜带兵攻占渭北各地,逼近长安。长安内外联系中断,粮草断绝,人相食,城民死伤
大半,士卒逃亡,无法制止。
晋国莲王周小史亲自率兵为汉国大军开启城门。
深宫之中,司马邺跪于吴孝王的牌位前,轻道:「父王,孩儿这一切全做错了么?」
一声勾人心魂的琵琶弦音在外响起。四面楚歌,似将他的烦愁统统化于弦间。
司马邺转身看去,一个翩翩少年手捧琵琶跪于殿中央。他双目被纱巾所蒙,白皙脸庞、纤瘦身子、单薄的红唇露出
一抹涩涩的微笑,却美得令人屏息。
司马邺有些失神。这副美丽的容貌、楚楚可怜的羞怯神情分明就是他在长安初遇的小史。
如今他已陪在身边,却失了当初的纯真。司马邺心头悸动,坐下问道:「你为何蒙目弹奏?」
少年怯声道:「回皇上,我与莲王除了双目,五官皆为相像。深知莲王是皇上最宠爱之人,不敢冒犯,便蒙上双目
。」
他年龄与当年的小史相仿,司马邺又问道:「既敢一人为朕弹奏,你有何特长?」
少年甜甜一笑,径自坐到一边弹唱起来:「人言洛阳花似锦,一代佳人倾城国。鲜肤胜粉白,漫脸若桃红。却不知
,倾国又倾城,幻影作何用?怜他红颜命定薄,剪袖恩虽重,残桃爱未终。不见双彩燕,一只独孤凤。空与落,恨
延穷……」
听这歌辞分明有所指代,司马邺想起初遇的小史,心中一酸。他在他的身边却又隔着万水千山,咫尺天涯。
小史啊小史,你对惠若林如此痴心,可为何不曾想想痴心于你的人?
司马邺猛地将少年搂在怀里。又香又软的身体,熟悉的味道,熟悉的脸庞,这是小史!
这是朕的小史!
四面楚歌,你这一步实在走得太绝太妙了……
清晨醒来,殿外嘈杂不已。少年坐在镜边,摘下靓丽的人皮面具,已转换了一张俏皮可爱的脸孔。
司马邺也不吃惊,今日宫女未来侍候他更衣。他便自行换上龙袍,梳洗一番。
殿外人马聚拢之声越发清晰,司马邺嘴角轻扬。向一边悠闲梳妆的少年问道:「你昨日陪了朕一宿,就告诉朕叫什
么吧,也好让朕心里有个数!」
将死之人,其言也善。司马邺深知自己已是穷途末路。
那少年起身笑道:「回皇上,我叫苏小鱼。」
声音甜美却带着无尽的狠毒。他蹦蹦跳跳地走到殿前,一打开门,殿外的汉国大军严阵以待。
「皇上请!」小鱼儿微笑道。
若林与小史二人的感情已深完全深深淹没了他,直入内心的最深处。为这二人重逢,他甘愿奉出。
「好!让朕再取一物。」
司马邺从枕边取出一块和田美玉,与梅莹妃那块一式一样。
晶莹的泪水从他英俊摄人的脸颊淌下,此等稀有之物,居然会如此哀怨地出现在威摄四方的司马邺脸上。
天空掠过一只飞鸟,悲鸣之声撕裂开整个天空,鲜艳似血。这个王朝的国君走了,这个王朝也注定灭亡……
***
小史站在高高的城楼,身后是恢弘而伤逝的城。
这血流成河的销烟战场乃他复仇成功的证明。
祸水如何?娈童又如何?江山之大又谁敢不服?
所一切只为心中那抹水仙的芬芳。只有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他才可永远守护在若林的身边,永不分离!
身体突然被人从后紧扣,一回首,竟是满面泪痕的褚楚。
褚楚见他转过身来「啪」的一掌将小史打得连退几步,殷红鲜血不住下溢。
虽已如此,他仍不解恨,上前把小史推倒在地,又狠狠地踹了几脚。
小史身上疼痛,看他如此激动,定是汉军已将司马邺掳走。此等切肤之痛他深有体会,在一边喘息也不还手。
褚楚难已自控,狠狠切齿道:「皇上即使万般不是,他……他对你却是真心诚意。你为何要害他?」
语气超发急促,眼泪伴随而下,他干脆大叫起来:「周小史你不是人!你不是!你不是!」
此言如同咒怨一般从脚底缠绕上小史的四肢,反反复复,每一声都充斥着他的耳膜。
司马邺走了,你如此悲痛欲绝,可若林伤成如此这般,我又向谁哭诉?
褚楚取出一十五张书稿扔给他。
「这是皇上让我给你的,你这狐仙转世的妖精,害死了多少人!」
小史低首一看,竟是当日自己所遗失的姐姐的书稿。原来它早已被司马邺取走。
褚楚渗着血丝的眼死死盯着他,蓦然从身上抽出一把匕首,向小史扑去。
小史向后一闪,靠在了城楼墙上,半个身子已探出城楼
「嘶」的一下——匕首入体的声音。潺潺的鲜血流淌而下。小史拼命地摇着头,惊恐地望着身前面如土色的褚楚。
「少爷————」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自下传来,小史转过头望见小鱼儿在城楼下看着他们二人,心急火燎。不待
思虑,直接弯弓搭箭,上了满弦,箭如流星般向城楼上方射去。
「不!不要!」小史尖叫着。
只听褚楚惨叫一声,心口中箭,猛然倒于地上。他的前胸一片艳红,除了心口那支箭外,还有方才插入腹中的匕首
——最后一刹,他竟将刺入的方向朝向自己。
小史呼喊着抱住血人一般的褚楚。倾刻,童年时奔跑于郊外的无尽欢笑统统浮现于脑海。
他用手抵住他喷涌而出的血液,可它们仍是顽强地从手指缝里溢流而出。
「褚楚!你不要死,你答应我要去郊外放风筝,回家后姐姐还会给我们准备好多好吃的!」
仿佛回到了过去,小史的手如同浸了血浆,而底下的心脑跳动仍在不断减缓。
「少爷,你看天上那只风筝,是你放飞的么?为何我永远够不到这风筝线?」褚楚举起残缺一指的手,指向天空。
小史悲不能言,眼睁睁看着它僵硬地垂落而下……
小鱼儿「登登」地跑上城楼,一看这情形,连忙跪倒在地:「我当他要加害予你,所以才……」
「不怪你。」小史扯下衣衫,轻抹去褚楚脸上的血污:「他寻他去了……」
云层顶端似乎传来悲泣之声,嘤嘤作响,挥散不去……
***
他终于看了姐姐书稿上所写的内容了。
娘!
连一点印像也没有的娘居然是因生他难产致死。
他是一个不祥之人,祸水红颜。生辰之日即是全族人的忌日。
小史臆测着司马邺藏起这些书稿的目的,片刻竟狂笑不止。
「是怕我想不开么?到头来还是让我这祸水灭了你整个天下……」
眼前的景致开始动荡,小史昏昏睡去,睡梦之中,又见到了那只通体透亮的白狐。心中一惊,恍恍惚惚地竟摸自己
身下的一条狐尾。
「啊————」
凄厉的尖叫唤来了小鱼儿,小史抱住他就说:「我不是狐仙!不想害人的!」
小鱼儿误射了褚楚,也很难过,轻抱着他安慰:「无人说你是狐仙,少爷多虑了。朝廷已垮,司马睿来函邀你前去
建康!」
小史缓过神来,支起身子淡道:「司马家受天命而兴,灭了前浪,后浪继上。他司马睿若是有所觉悟,也不该来函
邀我!」
小鱼儿点点道:「那我们就早些回川居吧!洛阳前几个月正闹雪灾,不知栾川的瀑布有没有被冰封!」
「雪灾?」小史惊问道。
为何若林在家书中只字未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