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微颤。
展、白二人虽然疑忌于他,此时见他这般,心下也信了几分,一番表述,虽然展昭仍是毫无印象,白玉堂却依稀
想起些往日情形来。
说起来,当日这也是件大案,好像除了办案,还有些个别的什么事纠缠了一番……
「只是金家为富不仁,寻回了翡翠镇纸,便隐过了私刑的过错,将一干拷打伤去的下人赶出府去,可怜其中有他
家公子的乳母李氏,年近花甲,受了这番惊吓折磨,又是流落了街头,她唯一的儿子此时又身陷囹圄……」
这番话道来,白玉堂的眼前方清清楚楚现出那个老妇人的样子。
那时汴京正值寒冬,若不是那只猫巡街时见她叫人当作乞婆子欺侮,出手相救回来,只怕当夜便是冻死街头的命
数。
之后就此牵出金家私刑拷打一案,那老妇人与几个下人作了苦主,一状告了金家,包大人秉公办案,依律判下刑
罚赔偿,与这些受苦人出了一口冤气。
案子结了展昭还要安顿那老妇人,他冷眼看着那猫实在忙不过,便嘱咐下人寻了一处房屋,奈何那老妇人受了这
一劫,又是年高,次年开春便即亡故了,一应丧事,也是展昭遣人过问。
依稀记得她曾说起军中有个儿子,只是几番去书都不见消息,当时也不曾细究……
莫非……
「一年后那李氏的儿子沉冤得雪,回到汴梁,方知母亲已然亡故,又听说了这其中的曲折,身为人子,如此乃是
不孝之至,他意欲报答二位恩公,然则那时二位恩公一人身故,一人远去江南,他官身不自由,恨不能前往。」
霍恩说到此处,方慢慢站起身来,「却不想,今夜在此处,与二位恩公这般相会。」
正所谓,天心难测,世情无常。
恩怨之事,几人是道的明的?
这一句道完,四下里只剩了寂静,持续了许久。
三人对峙着,都有些木雕泥塑的意思了。
「哼,」白玉堂一声冷哼打破了寂静,「那些陈年旧事,提来何用?」襄阳城外,李庄坟地,乃至近日在王府遭
遇,何曾见这人手软过?
他杀了刘君画,连画眉也不放过,哪里见了「仁义」二字?此刻又来啰嗦些什么!
一旁展昭也只任他说,并不言语。
却见霍恩只苦笑了一记,慢慢踱步到了墓碑之前,竟是将后心向着二人,毫不避忌,「事到如今,只能说天意弄
人,小人也无话可说……」
忽的他回身看向展昭,抱拳作揖,「今日二位也曾见百姓情状,太君在寿州也多受爱戴,并非那些仗势凌人的权
贵,小王爷更是少年英才,极好的人物……如今太君已是亡故了,小人不多时也自有去处,刘家一事,只求二位
高抬贵手,莫再追究。」
他言词凄然,话语间,已透出些不祥的端倪来。
展昭自是聪慧人物,如何不知他用意,心下思忖,先是想到刘君画的惨死,画眉孤苦伶仃,又想到那赵祥爽气利
落,少年豪侠,他若应允再不提起此案,却是对不起恩人,怠慢了公义,若是一意追究下去,牵连甚广,又未必
得的了结果。
却是决断不下。
霍恩见他面有难色,也只惨然一笑,「小人也不强求了恩公,要如何决断,全在恩公一念之间,只是这欠债还钱
,杀人偿命是古来的道理,小人虽然愚钝,却还是懂得的,那刘君画的性命,便由小人抵偿了!」
话音方落,电光石火一瞬,他软剑颤光,已铰上了自己的脖颈。
虽然听他言词已知他抱了自决之意,展、白二人仍是免不得一惊。
鲜血喷涌而出,霍恩摇摇晃晃转身往墓碑前一跪─
身子便歪了下去。
月色,也成了霜白。
墓冢之地,更添凄凉。
二人穿林而过,行的不快,只是两人都不作声,死气沉沉的紧。
「小心。」忽的白玉堂伸手到了展昭面前,掰断一截横斜的树枝,「猫儿,还不回魂?」
他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他也不好受。
全死了……倒是干净。
两人就这般停了下来,立着,各自看着对方的脸。
过得许久,展昭一口浊气,方长长地叹了出来。
何苦如此,一步错,步步错。
「猫儿,何必为了这愚人叹气。」白玉堂虽这般说,自己也是极轻的一叹。
明知道助纣为虐,却非要撞去南墙,这不是愚又是什么?
这世上,愚人委实太多了。
展昭只看了看他,并不说话─还是那样一句─
万事何曾君为主?
天地不仁,世人不过被玩弄于股掌间罢了。
此刻白玉堂虽不知他心中万般思绪,却只是伸过手去,紧紧握了他的手。
初秋夜凉,那交互握着的手,却是各自都暖了。
话说寿安王府太君下葬的次日,有人在墓地发现了王府统领霍恩的尸首,却是自杀身死。
这一下直是轰动了整个寿州城。
有知道那霍恩底细的,说道他本来在军中效力,不想遭人构陷下了牢,后来虽然雪了冤,却也叫赶出了军队没处
着落,那一年流落到寿州几乎死在了街头,却是太君的轿子路过一念之仁叫人救了,便在王府当了差,日后本事
渐显,直做了王府的统领。
这般说来,这太君直是他重生之母一般,他这般如此,怕不是殉主?
这一段话在城中传的沸沸扬扬,人多口杂,自有各说各的,只是无论如何,都当作了一段奇事,议论不休。
堂堂寿安王府,不想竟成了百姓口中谈资。
这许多街巷言谈,直将这一桩丧事弄成了传奇,乃至传去了外乡─
直上了汴京,天子脚下……
第二十章
八月下旬的汴梁城,秋风过户,寒意已重。
九重宫阕,自然也脱不得四季变换,黄叶满地,直让打扫的宫人瞅着枝头好不气恼。
这些天子自是看不到的,此时赵祯正在御书房内,看着面前的案卷,左手的食指极轻地不断敲打着桌案汉玉镶嵌
的表面─这一习惯于天子而言,确是有些失于体统了。
只是无论赵祯或侍立在旁的包拯,都无意追究。
「今番包爱卿劳顿了……」天子的声音打破沉默。
昨日午时,庐江王已被枭首示众,一干相关人等也交于大理寺复审,清案不过是时日的问题。
今日包拯入宫,是为了呈上这谋逆大案的卷宗而来,自然大理寺也有一份备案,只不过其中有些地方有所不同罢
了。
「臣职责所在……」包拯欠身一揖。
赵祯撇了撇嘴角,「近日寿州那方传来些风声,不知道包爱卿可有所闻?」
「不知陛下所指为何?」龙图阁大学士那张被不相与的臣工讥讽为「黑炭」的脸上,一派平静。
食指敲击桌案的速度不自觉地加快了许多,书房内又是长长的一阵沉默,「寿安王近日上本请奏,说道因为丧母
之痛,决意仿古制守孝三年,并自请让出忠正军统军之位……」
说罢,赵祯饶有兴味看着开封府尹。
本来文武两道,而开封府说白了也只是京师的衙门,寿州的军政之事,本不需要知会府尹知道,此刻天子提起,
自是别有用意。
包拯却是久久不言,半晌才冒出一句,「寿安王侍亲至孝,正可为世人榜样,彰显我大宋教化。」
好个榜样,好个彰显大宋教化,好个包拯!
天子只瞇了眼微微一笑。
「包爱卿所言甚是,朕也有意准奏,只是忠正军长驻寿州,易帅不祥。」略加思索了一番,「这样……这三年孝
期朕派个监军与他,准他不问军政之事,孝期一满,即刻复任。」
天子说罢向外一唤,「来人,笔墨伺候。」
侍者进来摆下文房四宝,便退了出去。
「这道旨意,包爱卿就替朕拟了。」
待得旨意拟定,唤人发将出去,日已方中,赵祯下令传膳,留包拯在宫中共享午膳。
一顿饭,君臣都是默默无言,各自心中有事。
午膳过后,包拯言道离府日久,公务积压甚多,望天子准他先行回转。
「好,公务为重。」赵祯一口应允。
开封府尹向殿外方退了几步,忽听得明堂上天子冷冷地传来,「包爱卿,听说今番平乱一事,那陷空岛的锦毛鼠
也多有出力?」
包拯身形一僵,「只因当时臣等在府中行动不便,才让白义士……」
「罢了,爱卿『将在外君命有所不授』,只是白玉堂如今已不是朝堂中人,包爱卿往后也须顾惜朝堂的名声,休
与这等草莽之人来往。」
虽非声色俱厉的呵斥,但开封府尹只觉背后冷汗涔涔而下。
若是那人踪迹也叫这明堂上的人知晓……
「你退下吧。」
天子一言,直教他如释重负。
「臣告退。」
甚为信任的臣子已走了许久,天子方幽幽一叹,踱步出了门,挥退随侍在后的宫人,抬眼向远处眺望,只见满树
叶黄,秋风一过,纷纷下落。
风钻入衣襟缝隙间,赵祯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不想未交九月,已是如此寒冷。
却不知,时下的江南,是怎样的?
被屏退的宫人远远望着大宋的九五之尊,见他们的君王露出些意义不明的笑容来。好像往昔的某个日子,君王在
这长廊上,听身边的护卫说起家乡风景时的样子。
八月下旬的江南,风是凉的,雨是绵的,正所谓金风细雨。
好养桂花。
桂石集是个不大的集子,却也有些小小的名气,只因集子里遍植了桂树,也不知是哪一年栽下的,如今已长的甚
是高大,春日凝水,夏日遮阴,秋日里─
贡了满集醉人的桂花香。
今日一个早晨无雨,也不见太阳,天一片白茫茫的,空气还有些潮潮的。
老苍头坐在张记酒馆大门外头的石阶上,靠着镇门狮子想,还是天晴的好,就着点暖意,刚好睡觉。
说起老苍头,桂石集的人没有不认识的,老头子无儿无女,前些年流落到集子里,那会还有些力气,四处寻了些
工做,甚是热心助人,日子一长集子里也不再拿他当外乡人。
有一回集子里唯一的酒馆着火,亏得他及时吵嚷,救了十几个客人,酒馆也才烧了一间柴房。
到了这几年,老头子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这张记酒馆的掌柜惦念着那场火灾的恩情,给他个看门的差使,虽没
有工钱但每日管饭,眼看着是打算养着老人了。
正忆着些往事,忽然的一小颗桂花落在老苍头鼻子上,老人打了个大喷嚏,又听得酒馆大堂里一阵叫好,便忍不
住往里头瞅。
话说前些天一个京城来的说书的路过集子,掌柜的想着集子上平日也没什么乐子,出于生意人的打算,便留下了
说书的。
这时辰,大约是说书先生上场了吧?
老苍头掏了掏耳朵仔细听过去,就听个沙嗓门在那边开了说:「话说当年哪,汴梁城天子脚下有个王大宝,这王
大宝何许人也?其实也不稀奇,他和在下,是一个营生的。」
原来也就是个靠嘴皮子吃饭的,我还道有什么新鲜花样。老苍头又掏了掏耳朵。
「这一日,这王大宝在京师太白楼说书,说的什么呢?说的乃是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展昭展大人的故事,说起这
展昭大大有名,官家亲口封了『御猫』,这王大宝就在这封号上做了文章,在太白楼上编了一段御猫智斗锦毛鼠
的话本,这锦毛鼠么……」
说书的也不知到底想的啥,一说起这锦毛鼠白玉堂就说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回了正题,「这王大宝说这《御猫智
斗锦毛鼠》一时说到了兴头上,跟开闸的水似的,收不住了!」
这段书说的真个有些颠三倒四,还京师来呢,我呸!老苍头忿忿地想─赶明儿得和掌柜的说说,可别叫这小子诓
了去。
老头子不拿正眼地瞧过去,却见客人们到都兴致盎然的,不由得啐了一声─净些个没见过世面的!
眼再扫过去,只见西边角落那张桌独坐了个蓝衣的客人,就着一碟卤水青豆,一碟干丝在喝茶,显是也在听书,
清俊脸面上笑意忍不住地露出来。
看着挺入眼,怎么也见识差,这书有什么好笑的?老苍头更是忿忿了。
「忽的只见那白衣的公子往窗外这么一窜,人飞去了对面屋上又飞了回来……」
飞都出来了,改讲《搜神志》么?
忽的眼前的地面上笼了片阴影,有人来了。
老苍头抬头瞧了瞧,是个白衣的男子,削眉凤目,生的甚是俊俏,一派神采也是飞扬的紧,再看身上衣饰精美华
贵─桂石集可少见这样的人物。
忽然有几点细雨落在老苍头脸上─呃,又下雨了。
「玉堂。」有个人从酒馆里出来,正是那个蓝衣的客人,却原来他和这白衣人是一起的。「这么快?」
「我办事能有不利索的?马已经在集子口等着了,我回来叫你。」那俊俏后生说道,「听什么书?听的笑成这样
?」
他方问完,那说书的沙嗓子又高声了一句,「王大宝往那扇面儿上一瞧,『傲笑江湖,风流天下我一人』,白玉
堂!原来那白衣的公子就是那个傲笑江湖独自在的锦毛鼠!」
酒馆里头一阵哄然。
老苍头只见那俊俏后生听了这一句,脸一下子红一阵白一阵的,「这都胡说的什么……」
客人忍俊不禁地笑了,返回里头去,不多时出来已拿了把伞。
白衣的后生接过伞撑了,那客人看着他,脸上神气似笑非笑的,「好个『独自在,我一人』,玉堂,不寂寞么?
」
白衣的瞇了瞇那对凤眼,忽的就伸手扯了那客人的手握着,「若是一人独行,自然寂寞的。」
说着,拉着那客人就走了。
这是打的哪门子哑谜?老苍头不由得有些个犯晕,哎,老了,有些事,就怎么都搅不明白了……
打个呵欠,他往屋檐下头再挪了挪,闭了眼瞇盹去了。
那酒馆的喧嚣,全都去了脑后……
江南的雨细细地下着,景物都好似笼在烟里头,远去的人背影渐渐的瞧不见。江南的风往轻里吹,力道分寸,不
用掀瓦拔树,只恰好吹散桂花,合风合雨─
落个一天一地,一界的香。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