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公寓——游

作者:  录入:07-14

1.

上个月,销售业绩是零。

一早来到会议室,我已有被上头炮轰的心理准备,但没想到情况会这样危急。

「朱哲男,你系猪啊。」月初总检讨,上头打出的大炮轰隆隆一阵作响。

剎那间彷佛天摇地动,镇定下来后,已满身是汗,浑身发抖,再没人管他发音「系否」标准。

全会议室里无人胆敢发言,好似遭恐怖份子安装了定时炸弹,只消张嘴闭嘴就会震动空气波动,引起爆炸,是以

连呼吸都不敢太过用力,深恐下一瞬间血肉模糊的是自己。

我紧抿着嘴,冷淡的看着最先被主管拿来开刀的可怜人。

朱哲男,他是姓朱没错,赵大胡子——我主管,实在不该用他老爸给他的姓来羞辱他。

然而同情归同情,在这种非常时候,最好是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要保住自己一条小命已经够为难,还是学学其它同事摆出一张视若无睹的脸,不理会小朱眼底不时传出的求救讯

号。

赵大胡子继续开炮:「不是我不保你啊,小朱,你在本公司也待了好几年啦,过去你的业绩一直平平,可你最近

连着四个月都挂零,基本薪水却还照领,在这样下去,不用等你饿死,我们全部的人都要跟你一块饿死啦!现在

这是什么时机,你自己也清楚,公司不可能白白花钱养你,你……你走吧!趁你还年轻,转业去吧,这份工作实

在不适合你!」

啊——

听完赵大胡子的话,全部职员都瞪大了眼。

终于也到了这时候了吗?

公司要开始裁员了。

所有人心思都没有放在小朱身上,大伙儿都为自己忧心起来。

小朱被裁了,下一个会是谁?希望不会是自己。

赵大胡子说的好似非常沉痛的样子,但他心里怎么想,大概,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吧。

「啊、啊……」小朱惊吓的说不出话来,厚厚的唇一张一合,无助的看着大伙儿,发现人人自危,无暇顾及他人

后,他看向我,慌乱的眼神有一瞬间直直望进我眼底,那一时间,我心不由得升起一股深深的哀伤。

赵大胡子的视线跟着小朱的移到我身上,我来不及躲开,只好干笑道:「赵主任,大家同事一场……」

本来迫不得已想帮小朱说句好话的,但赵大胡子怒目圆睁,眼神非常骇人,我的话在他瞪向我时都不由自主得缩

回了肚里。

我闭上嘴,觉得苦涩异常。

是啊,我也不过只是个小小的销售员,哪有发言的权力。就算勉强开了口,只怕不但救不了小朱,反而还被他一

起拖进地狱里。

想救溺水的人,得先看看自己会不会游泳吧!

在公司里,我的业绩不比小朱好多少,尤其我上个月也挂了个零,恐怕赵大胡子早已将我列入黑名单,而我竟然

还想找死!

呵,我苦涩地笑。

要死,还不快吗?不过脖子一勒,刀子一抹,轻松愉快就跟阎王报到去。活下去才是真正困难。

我方青云,一个三流私立大学毕业生,没有背景,没有财产,没有一个有钱的老爸供我挥霍,也没有一个家财万

贯的富家女给我撑腰当靠山。

升斗小民,成天在扰攘俗世里钻营计较,却仍钻营不来一坪厕所大的栖身之地,银行存款里经常是赤字。勒紧裤

带过生活,房租、生活费、日常开销……尽管已缩减的不能再缩减,生活压力依然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这个城市不易居。

四年前,好不容易辛苦撑完大学学业,在那间破学店拿了一张学士文凭,毕业时,心想:这下子可终于要出头天

了,不必再把辛苦赚来的金钱投入昂贵的学费里,未来要改善生活应该不难吧!

我错了。

当年投递出去的求职函不是石沈大海再无着落,再不然就是终于等到面试通知时,一到现场,才发现满坑满谷都

是头上顶着硕士、博士、双硕士头衔的人,再不然就是喝过洋墨水回来,声称毕业自欧美知名学府的有识之士。

这个年头,人才济济。再加上「内举不避亲」,那些人人都抢着要的职位自然轮不到我。

这还是我不甘心,试了一遍又一遍、又一遍、再一遍……最后终于不得不体认到的事实。

一个阶级分明的社会。

脱离那间学店时,我原以为我已从十八层地狱里爬了出来,结果发现,我爬是爬上来了,但十七层地狱仍然是地

狱,在十七层或十八层,对我来说是一点分别也没有。

生活压力逼得我不得不加紧找一份工作,就这样,因缘际会的,我进了一家小规模的直销公司,专门推销儿童读

物、教材和林林总总的周边产品,诸如儿歌录音带、影片、CD……等等,都在我销售的范围内。

底薪六千,其它全看销售业绩来给薪。

卖多少,赚多少,有卖有赚,没卖没赚,在这里历练了四年之久,我若对这个世情冷暖的社会再有一点点天真的

幻想,我就是傻子。

假使在我那年幼无知的年代,我还曾经幻想过有一天醒来会发现我有一个富有的祖父或外婆坐在奔驰轿车里前来

告诉我——青云,你是我唯一的继承人,你的父亲(母亲也可以)在当年不顾我反对私奔结了婚,现在我要接你

回去,你将继承我所有的一切——现在我也醒了。

这是个美丽的梦。但也永远只能是梦。因我深知我的父母亲不是私奔结婚的,他们也没有一个有钱家族的背景。

两个穷光蛋再加上我,日子艰辛,可想而知。

很久以前我就已经不再作梦了。

而现实的生活历练令我连一点点的柔软都感到不必要。

生活的艰难没有将我的棱角磨掉,只是让它变的更加锐利。

对现在的我来说,没有什么是真正重要的。

除了钱。

没有钱,就等于没有身份地位。

没有身份地位,就没有尊重。

不仅生活没有保障,没有钱,就连活下去都有问题。我已经看够了我房东那张死人脸,但没办法,形势不利于自

己的时候,人必定要懂得忍气吞声。

我就是抱持着这样的信念在目前这家公司待了四年。

赵大胡子是公司负责人的小舅子,像这种小规模的公司,高阶一点的主管都是有亲戚关系的自家人——难怪他们

永远只能干小规模的事业。

悲惨的是,我竟依赖这份工作到无法承担失去它的风险。

前几年,景气好的时候,我业绩虽然平平,但一个月还能领到三、四万的薪津,然而今非昔比,好景不常,近年

来业绩渐渐下滑不说,这个月已经到结算日,我甚至挂了个零,眼看着连饭碗都快保不住,更遑论想要改善生活

不是没想过要换个工作,我还年轻,还有本钱再另找新职,但时不我与,上天已经拋弃过我许多次,我怀疑祂会

愿意眷顾我。

「就这样吧!」赵大胡子粗嘎的声音拉回我的思绪,小朱的事已成定局。「你今天就走,离开时到会计那里拿你

的遣散费,另外把公司分配的样品缴回。」

还有遣散费?看来赵大胡子也不是吃人全不吐骨头。他肯给钱,就算只拿一百、两百,都要偷笑了。

小朱一张脸还是白白的没有血色。愈看愈叫人觉得难过。赵大胡子杀鸡儆猴,让人害怕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轮到自

己被裁员。

解决完小朱,低气压仍然笼罩在会议室里。

赵大胡子锐利的一双小眼睛在剩余的人当中逡巡。

感到一股不善的目光紧锁住我,我全身冒汗,心想:糟了。

赵大胡子冷冷地道:「方青云,你这个月似乎也挂零。」

啊,果然,轮到我了。

我垂下头,没有费事为自己争取其它人的同情。

同情一文不值,我不需要。

我低声下气道:「是的,我知道了,我会努力的。」

赵大胡子冷哼一声。「你最好会很努力,再不加把劲,就等着卷铺盖。」

听出赵大胡子今天还不打算将我问斩,我暗暗松了口气,但仍忧心忡忡。

直销这行业并不轻松,如果上个月我已经找不到新客户,我实在没有把握这个月我会有办法开发出其它客源来。

买东西是你情我愿的一件事。人家没有花钱的意愿,我无法将刀子架在他脖子上逼迫他将钱掏出来,又不是抢劫

接在我之后,又有几名同事被赵大胡子海削了一顿,个个都灰头土脸,只有一名新进员工幸运的躲过一劫。

好不容易捱到会议结束,每个人出了会议室大概都跟我一样有种终于重见天日的感觉。

最坏的终究会过去。但究竟已经过去了没有,没有人敢保证。

朱哲男脸色惨淡的收拾着东西准备离开。

离开了赵大胡子的视线范围,几名同事的同情心指数又止跌回升了些。

几个老同事各自掏出了几张钞票塞进小朱手里,霎时我明白他们的打算,本也想贡献一点钱出来,但翻翻皮夹,

发现里头连张大钞也没有!事情只得作罢,要助人,等我脱离赤贫阶级再说。

小朱眼底写着莫名所以的困惑。「这是……」

「收着吧。」小陈说:「你家里有老婆小孩,需要用钱,同事一场,帮不了什么忙,但终究是一点心意,眼前先

要度过目前的难关。」

小朱感激的看着他们,厚唇蠕动着,似是感动的说不出话来。

老张说:「其实换个工作也好,搞直销再赚也赚不了多少,不如早早换个跑道重新出发。」

说是这样说,但要下足决心离开自己已然熟悉的工作环境,到底,还是有些困难的。

人都有草根性。

我亦然。

尽管这块土地是那么样的不适合生存,却仍想挣扎,不愿轻易放弃。

我没有看漏这其中的讽刺。

周遭的氛围太令人窒息,摇摇头,我收拾起我的谋生工具——儿童教材读物和一堆卡带目录——它们全装在一只

袋子里。

待在公司里是赚不了钱的,我的金主可能正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一个角落等待我去拜访。

与其待在这里和大伙儿一同为时运不济叹息感伤,还是出门赚钱去比较实际。

公司位于十三楼,我等电梯。

「朱哲男是个笨蛋。」一个冷诮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电梯门开,我走进去,从正对面的镜子里看见说话者的样貌。

是那名今天唯一没被赵大胡子海刮一顿的新进员工。

我素来与同事不熟,对于这个年轻男子,我只知道他姓辛,单名一个竺字,正好与地名「新竹」谐音,是本公司

目前排名第一的超级业务员。

听说他光上个月就拿了十几万的薪津,真是不可思议。

看来一个人贫穷与否与他个人所从事的职业并无太大关连,也许我不该再哀声叹气。

我转过身,按下一楼的灯键。

「你不问我为什么那么说吗?」

我默然不语。

他说:「朱哲男本身的特质不适合干直销,他早就该转业了,真不知道他还在留恋什么。」

我依然不语。小朱个性上也许真的害羞了些、软弱了些,要他干推销员(美其名是业务员),的确是太委屈了他

一点。就像我,我也老是觉得我不适合干这一行,向人卑躬屈膝是后天学习来的,并非本来的天性,但他想做什

么可是他自己的自由,旁人有什么资格加以评断?

见我迟迟不语,他说:「你真是冷漠。」

我转过头,淡扫他一眼,没什么情绪的说:「你想怎么评论他人是你的自由。」反正被评论的人也不会因此少一

块肉。

他愣了愣,似乎讶异我会这样子说。但我才不管他怎么想,就如同我坚持的,他怎么想也是他个人的自由,与我

不相干。

这一转过脸,见了他一眼,我才注意到他的身材与我相仿,都是高瘦结实型的,但我的脸皮可比他好看许多倍。

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

一个男人的价值不在于他的脸,在于他的财富。没有钱的男人想要在这个城市找到立足点比没有钱的女人来得更

加困难。

毕竟麻雀变凤凰里的那只麻雀性别为「女」。

这个社会不容许男人跟女孩子做一样的梦——不知道是谁规定的?

上帝?

不可能,上帝是男人。

2.

接下来的每一天,我都辛勤的骑着我那辆快报废的摩托车在大街小巷里推销公司的产品。

空气污染得十分严重,每日我回到赁租的小房间里,全身上下都像被泼洒了一层灰色染料,抖一抖,说不定还会

抖掉好几公斤的泥灰。

这个城市晴雨不定。

晴天时,紫外线非常强烈,阳光几乎没把我晒焦。

雨天时,即使身上穿著雨衣,全身依然感觉湿漉漉的。

都不是令人舒服的生活。

不是没考虑过买辆二手车来开开,但手头上一时间没有那幺多的现金,而考虑到「养」一部车所需缴的费用——

燃料税、牌照税……光想到就令我头痛,昂贵的油钱更是不用提了。

日子一天天厮混下去,眼见着一个月又要过去。

手头上接到的订单屈指可数——没有挂零,但两份订单的业绩还是很难看。

有时候我会怀疑接不到订单,是产品本身有问题。

瞧瞧这些儿童教材,也不晓得是谁设计的,我小时候都没有读过,会有人想买才怪。但公司里那位超级业务员「

新竹」神话般的业绩每每令我不得不收起愤懑的情绪,不敢随意将销售不利怪罪在产品身上。

真想问问他都是怎幺推销的?但同行相忌,听闻其它同事问他秘诀,他都保密防谍,只字不肯透露,是以我更加

不能拿热脸去往人家冷屁股贴,以免自讨没趣。

算了,靠山山倒,还是努力一点,靠自己吧!起码我还有一双手,只要肯努力,要活下去一定没问题。

来到一个社区,将车停妥,打算挨家挨户按铃推销。

第一户人家门铃响了十来声还不见有人来应门,想是没人在,于是我将一份宣传单塞进门缝里,转往第二户人家

这次有人来应门了。

大门开了个缝,我职业性的摆出我第一千零一号笑脸。「太太您好,我是爱迪生教育——」

「滚开,这里不欢迎推销员。」女主人不客气地道。

大门用力的在我面前甩上,关门声震的我耳朵嗡嗡作响。

我掏掏耳朵,往第三户人家走去。

这回,还没伸手按门铃,屋里的人就冲了出来。

「救命啊,杀人啊。」

一个男人跌跌撞撞的的朝大门口冲了出来。随之而来的是一连串乒乒乓乓的重物撞击声。

我急忙躲到一边。

碗盘、梳子、酒瓶、拖鞋、镜子陆陆续续从门里飞出来。

「啊!」「呃!」「呀!」的声音此起彼落。

那名逃出来的男人惨烈阵亡,一名维京女战士提着一根拖把赤脚冲出来挡在门前。

「臭死鬼,不许你再跨进我家一步,不然老娘跺了你!」说完,她「哼」地一声,用力把门甩上。

再一次的,我掏掏耳朵。这年头,女人真的是不好惹。

那男人挣扎着从狼藉的地上爬起来,狼狈的往不锈钢大门揣了一下,却「噢」地发出一声哀嚎。他的腿骨是不是

断了?

视线渐渐往旁边游移,他终于注意到一直站在一旁的我。

突然他嘿嘿笑道:「这年头,女人真不讲理是不是?反了、反了!真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那婆娘,我不过是

让让她罢了。」

明白他想挽回一点点男性的尊严,我力持微笑地道:「可不是。这都要归咎于教育失败的结果,这位先生,不知

道你有没有子女,敝公司有一套优良的教材,保证孩子学习后,男孩变成比尔盖兹第二,女孩变成希拉蕊二世,

推书 20234-07-13 :若如浮云闲(第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