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那个孩子回家的方向正是来时的那个方向,谢敏终于确定,他能把他送到这里,已经是好心的极限了。
风中细小的雨丝不断地落下,打在人的脸上,湿漉漉的,打在衣服上,凉凉的吸进了衣服里。使春天的衣服变得比
较重。
要严格地界定春的话,应该就是这种感觉吧。连绵不断的阴雨中,总是期盼温暖的阳光的那种感觉吧。
春日·第十章
阿嬷和谢敏的语言不能说太通。母亲是广东人,说的是粤语,按理来说,学习龙岩话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但是她
的同事多是客家人,在家中,父亲和她的交流用的也是普通话,所以在龙岩那么些年,她并没有学会说龙岩话。当
然,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谢敏,和很多他同年的龙岩小孩类似,都不太会说龙岩话。要说极端的话,连蕊虽然父母
都是龙岩人,但是由于教育的关系,也不会说。
听懂是没什么关系的。阿嬷也可以听懂普通话,可以看懂普通话的电视,所以和谢敏的交谈,就是夹杂着普通话和
龙岩话的。长期这么交流下来,也没有什么障碍。不过别的婆婆似乎并不能听懂普通话的样子,经常和阿嬷说:你
们家孙子不会说龙岩话啊。
多年以后的谢敏也觉得挺遗憾的。他跟吴晨说起这件事,问他怎么能把龙岩话说那么溜。明明他家里父母也不说龙
岩话的。吴晨说跟小伙伴学的呀,谁像你小时候一直在做奇怪的事。
吴晨把他练散打的事称为奇怪的事。
谢敏看到的阿嬷,慈眉善目的,很疼他。常常做好吃的东西给他吃或是塞钱给他花,自己却很节俭。以前他没有和
阿嬷一起住时,每到周末,阿嬷和阿公就会在门口等他们来。如果他没有来,就会一直询问父亲为什么敏敏不来。
祖父母和父母是不同的。不知是不是年纪大了,老人家对孙辈的除了健康快乐,并没有别的要求。不会像父母那样
,要求他做出这样那样的成绩。所以祖辈最容易溺爱孙辈。
谢敏也感觉到这种溺爱。没有条件的溺爱。
父亲对谢敏变成混混一事,曾经怨过阿嬷,说她不管教他。阿嬷对父亲就没那么溺爱了。谢敏听见阿嬷对父亲说:
敏敏没什么不好,是你不好。
父亲在阿嬷面前,大多数时候是很强硬的,因为他认为阿嬷没读过什么书,很多事也不懂。所以家中的事情,都要
父亲这个长子做主。只有在这个时候,父亲才不做声了。
那样的阿嬷,在谢敏第一次上初三的那年四月去世了。
阿嬷去世得那样突然。一夜睡醒后的谢敏,没有闻到熟悉的饭菜香,去楼下敲阿嬷的房间门时,没有人答应。用钥
匙开了门之后进去,就发现阿嬷躺在床上动也不动。
他触摸阿嬷,叫着:“阿嬷。”的时候,阿嬷已经有些硬了。
父亲赶来时,看见的就是儿子呆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四月的天还有些寒,儿子穿着一件单薄的睡衣,抬头看父亲
,轻轻地说:“阿嬷走了。”
父亲没有见过儿子流泪。在他有记忆以来,断奶之后,儿子已经不哭了。无论训练多苦,儿子都不哭;被父母责骂
,儿子不哭;父母离异,儿子也不哭;祖父去世,儿子也没有哭。
他不惜触怒父亲而一定要陪伴的祖母去世了,他依然没有哭。
只是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给他打了个电话,要他过来看看。
这样的儿子,让父亲怀疑,如果有一天他怎么样了,他是不是也不会哭?
丧礼上,父亲和姑姑们都在哭,姑姑们甚至在哭丧,发出那种边哭边唱的声音。谢敏站在他们当中,看着阿嬷被红
白粉打扮过的遗体,就像还活着一样。
谢敏哭不出来。
真正伤心的时候并不是那个时候,谢敏知道得很清楚。当阿嬷变成一块一块骨头,很烫的那种骨头的时候,谢敏觉
到了一种自心而来的冰凉和酸楚。
父亲让谢敏把阿嬷的牙齿放进骨灰罐子里。谢敏盖上骨灰的罐子,看着那一个比一般花瓶还要小一些的骨灰盒。心
里想:原来人最后只需要这么一点空间啊。
如果他那天夜里能够起来,去敲敲阿嬷的门,阿嬷是不是没有那么快变成这些骨头?
很多事,想早知道是没有用的。谢敏这样告诉自己。
父亲说:至少是个好死。
真正伤心的时候是每一天每一天,从梦中醒来,再也闻不到那饭菜香味的时候,从楼梯上下来,再也看不见阿嬷在
厨房的样子的时候,看见阿嬷卖了剩余的那些鞋垫和草药的时候,自己下厨房做糟菜焖茄子的时候。后悔过去的每
一天,都那样轻易让它过去的时候。
当时只道是寻常。
父亲在阿嬷过世后,问儿子要不要去和他们同住,儿子说不用了,那里房子小,不自在。
父亲看着淡淡地这样说的儿子。他并没有自信处理好儿子和妻子的关系。让儿子住过去,说不定会影响他的前途。
但是他怎么忍心把儿子丢在这个地方,让他一个人生活呢?尽管儿子看起来那么成熟,但实际上,他不过是个十五
岁的孩子。
父亲不会对儿子说这些。父亲说:那请一个保姆吧。
谢敏说:不用了,我自己会做家事。
父亲把自己的摩托车给了他,每个月还给他很多生活费。比以前来看他的频率频繁了一些。
然后,谢敏留级了。表面上看来,他留级的理由是因为毕业前和老大换了届四中的打架,被学校处分了,并且不能
参加当年的中考。实际上应该是父亲从中做的一些手脚。
在阿嬷去世后,谢敏就经常没有去上学,因为那时临近考试了,本来也管得不严。他在家里看看自己的书,练练功
,后来又因为陈金山与四中的新仇旧恨,去和人打了一架。
然后,把头发漂成完全的白色。持续地漂白着。然后,模拟考试时交的是白卷。
就算是这样,长子依然是长子。
父亲认为祖母的去世给儿子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在这个特殊时期要他去参加中考这种重要的考试太不明智了,所以
就和学校方面私下沟通,让他留级了。
本来重点中学是没有留级这一说的。
那一年,吴晨也因为作弊的事情,去远方重读了一年初三。
那个时候偶尔看见吴晨,并没有留级生应该有的郁闷。反而十分欢乐的样子。谢敏说你出什么事啦?短路了一样。
吴晨说:我要考回一中。
谢敏说:那刚好,一年后一中再见吧。
那个时候,连蕊在他的那张床上,抚摸着他白得不行的头发,说道:小敏,你又比我晚了一年。
谢敏坐在她身边,看着一本龙川略志,说,那有什么关系。
连蕊沉默了半晌,露出一个很复杂的笑容:我马上要上高三了。明年就要上大学了呀。
那个时候的谢敏,不是不理解离别的含义。阿嬷去世了。永远都见不到了。
连蕊可能也要走了。
但是谢敏一直觉得,只要还活着,就有见面的一天。
只要愿意的话,多远也可以在一起。
只是他没有对连蕊说出这样的话。他以为有些事,不说也能明白。
谢敏那时只是说:我知道。
连蕊说:你呢?
那句你呢是什么意思呢?连蕊的样子并不期待,她的样子和后来的姑娘们不像。那是一种慈爱到忧伤的眼神。
谢敏放下书,说:我不知道。
连蕊抱了抱他,那种抱法,就像是妈妈抱着孩子一样。
谢敏抱住她,他当时觉得,如果是连蕊的话,一辈子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只是,那时真的太小了啊。对于什么一辈子之类的事情,心里想想就是了,怎么也没有勇气说出口。将来会怎么样
呢?他怎么知道呢?
对于人生这种转瞬即逝的东西,任何诺言都太浅薄了。
那之后过了半年,那半年内,由于两个人都是考生,见面少了很多。春节,大年初一那一天,连蕊说要和他去龙津
河边走走。于是他驾着摩托车带着她去了挺秀桥边的七层宝塔。
连蕊说想去有杨柳的那侧河堤。
那一年的春天,依然是下着蒙蒙的小雨,有些冷。他们逆着龙津河往上走。杨柳渐渐变成了紫荆。谢敏跟在连蕊身
后,觉得她和往常不同。
连蕊给人的感觉就是不会深思,乐呵呵的。也许那只是因为他其实并不了解她。
“怎么了?大过年的?”谢敏问。
“小敏,我们分手吧。”连蕊站在了雨中,转过身子,在紫荆树下这样对他说。
那些雨,也像那个时候一样,落在她的发丝上,一颗一颗的,很晶莹。
谢敏有些艰涩地问:“我们在一起不好吗?”
连蕊笑着说:“很好,只是可能是在一起久了吧。”
直到今天,乘着出租车经过布里斯本的河岸,那种熟悉的温暖的风吹进窗口,他才想明白连蕊的意思。
在一起越久,分别时会越伤痛。
而此前,他的理解一直是:在一起久了,感觉渐渐淡了。
那么为什么一定要分别呢?他并没有说不愿意追随连蕊的脚步,如果等待让她觉得那么痛苦,甚至要他去她要去的
城市上大学也未尝不可。
他问连蕊。连蕊说:我永远早了你三年。我怕我等不起。
春日·第十一章
人的思想,包括思念,终究是很微弱的没有力量的东西。谢敏一直这么觉得。并不是用尽全力去想一件事,那件事
就会成真。
比如当年的他,那么想见到那个孩子。
比如后来的他,很想让连蕊和他一样大。
比如现在的他,那么想吃阿嬷做的糟菜焖茄子。
他不能避免地把爱情定义成了思念。但如果真的只是如此的话,那份力量为什么会那么微薄呢?
他再一次见到那个孩子,不知为什么还是缘于陈金山。那天,第二次的初三终于毕业了的六月二十几号,考完试后
,阿金说要去庆祝一下毕业,要去体育中心附近吃小炒,当时天色还早,小炒摊子还没摆出来,他们就去了那附近
的冰沙摊子。吴晨恰巧和他同一个考点,考完试也一起来了。
体育中心的河畔,那条河其实是龙津河上游的某条分支,和小溪来自不同方向,那条河是从曹溪那个方向来的,流
过烟厂宿舍门口,流过苏溪的烟厂厂区,而后流到隔后这儿,很快就要和龙津河汇合。
那条河边,每年夏天的夜里,都会摆出一些冰沙摊子,也有些小炒的摊子,类似于小溪边的大排档。这里的炒田螺
很好吃。夏天夜里,不愿意待在家中的龙岩人会到这些摊子上纳纳凉,聚聚友。
龙岩人大多数都有可以聚聚的朋友,这也是走过很多地方的谢敏想起来,觉得故乡最温暖的地方。
他们一二十个人到那里的时候,那个冰沙摊子估计刚开始营业没多久,只有三个和他们差不多大的小孩在那里。
其中那个对着他们这里的小孩,低着头,笑得很惬意地在和他的朋友们谈天。
谢敏不会忘记他笑的样子。就算他的样子已经是少年向青年转变的样子了。那个笑容还是他的。
人怎么可以在很多年后,样子都完全不一样之后,只凭一个笑容就认定那个人还是从前那个人呢?
其实也并没有太久,距离上次见到,不过是一年左右的事情。
谢敏觉得,那是因为外表是次要的东西。同样的一张脸,长在不同的气质的人身上,感觉就不一样。相由心生。只
要他还是被从前沉淀着的那个他,笑还是哭,都不会变的。
那种不会变的感觉,让谢敏有些开心。
他的开心一下子就被吴晨发现了。吴晨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那三个小孩,笑着说:“吃梅子冰那个?”
他也太敏锐了吧?
“你怎么知道?”
他甚至还没说是什么事。
吴晨点了一个绿豆冰,取笑道:“哪一次见到你这个样子,不是因为谈到那个小鬼?原来他就长这样啊。”
“怎样啊?”谢敏问的时候,不可否认地有点窘。
吴晨点点头说:“很秀外慧中啊。早知道是他,早告诉你了。我见过他好多次。”
谢敏笑着说:“有那么多早知道,很多事都不会发生了。”
龙岩那么小,一中和二中又那么近。就算刻意想避开,都不见得避得开。明明是一个很想见到的人,一两年甚至三
五年才见到一面,不能不说是一种缘分。
阿金以为那堆小孩在议论他们的时候,谢敏没有息事宁人。只是看好戏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也许也该让这种缘分变
浓一点吧?谢敏想。
挑拨对他果然是没有用的。
就像谢敏想象了千百遍的样子一样,他不过是站起来,不卑不亢地赔了个礼,说:“不好意思,我们在讨论今天的
考试。”
他那个光明磊落的样子,和从前的任何一次都没什么变化。
最搞笑的是,他那个不情不愿掏钱的同伴在经过他们之前嘀咕了一声:要付钱你干嘛不自己付啊?
他也小声嘀咕了一句:我身上只有三块钱啊。
谢敏在他走过的时候,笑着对那个小孩说:“谢谢啊。”
他当然又是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回答着:“不客气。”
谢敏久久地看着他的背影。
那之后,本来一直在装酷的吴晨笑趴在冰沙摊桌上,笑到眼泪都出来了。
阿金忍不住问道:“晨哥,你笑什么啊?”
谢敏没好气地“喂”了一声。
吴晨擦着眼泪说:“笑你们老大也有今天。”
春日·第十二章
那真是一个长得教人发慌的暑假。那也是一个几乎没有台风的夏天。
放假对谢敏来说,已经意味着很长时间见不到自己以外的人了。自他和连蕊分手以后,连蕊再也没有到他家来找他
。就算高考过了之后,她也没有再来。偶尔在巷口碰见她,她就像从前一样和他开一开玩笑,好像一切都没有变似
的。
他每天在家中,研究各种拳法实战的录像带或光盘。和以前一样,会在木人桩上练习拳法。每天都要跑十公里的路
,用哑铃和沙包练习肌肉的力量和柔韧性。
到了现在,他再也不说什么天下第一了。这种练习,不过只是一种习惯罢了。天下第一有什么意义呢?武术这种东
西,成名只是树更多的敌罢了。就连龙岩之鬼这个非自愿的称号,都很让他招架不住了。
在那之后多余的时间,他就看书。他家的书架上,有从父亲那儿拿来的一些书,也有他自己去买的一些书。
再然后,就是阿金或吴晨来邀他出去玩了。有时打打篮球,有时游游泳。
烟偶尔在夜深时,会吸上那么一两支。
那天,吴晨打电话来告诉他一中放榜了,叫他自己去看看。
谢敏就说:要不要一起去看啊?
吴晨说他跟朋友去看。
吴晨是上午打的电话,直到下午,谢敏才有出门的打算。他走路去到一中门口时,大概四点多吧。却刚好碰到吴晨
在停单车。他确实是和一个小孩一起去的,那个小孩是个个子比吴晨矮上那么一点儿,感觉挺不错的一个男孩子。
“你也现在来?”谢敏拍拍吴晨的肩,和他打招呼。
吴晨转头看见谢敏,一瞬间脸上显出很尴尬的神态。
谢敏暗笑。看向那个小孩,问:“你朋友啊,不介绍一下?”
谢敏发现自己其实也挺敏锐的,不知为什么,看到那个小孩,他就想起去年吴晨说要整一个人,叫他借阿金他们给
他用一下那次。
什么整人啊?看他的样子,分明不是那么回事。
“这是谢敏,我兄弟。”吴晨只好对着那个小孩,介绍了谢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