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却再也吐不出来。
「……算了,我今天很累了,我先回去。」
「嵇先生?」
「嗯……侯先生是吧?」虚弱一笑,「抱歉,我记忆力不太好,如果喊错请别见怪……」见侯智捷摇摇头,他知
道自己没喊错,再道:「那个……你们在约会吧?那我就不打扰了,再见。」
精神紧绷了一整天,真的是累了。匆匆瞥了眼小伍,见他仍一脸怪异的表情,可惜他现在实在没多余的心思去揣
测了,垂着肩,他踩着蹒跚的步伐往公车站牌走去。
公车很快就来了,他招手,上车,公车很快驶离,只留下空气中阵阵难闻的废气。
伍崇恩望着嵇德善离去的方向,良久,才发泄似的,低喃了声:
「Shit!」
确切说来,他们之间的关系,好像就是从高三那年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
某天放学时,他曾去了一趟小伍家,是他爸爸开的门。
「伯父您好,我是伍崇恩的同学……」
「我家没有这个人,你找错了!」碰地一声,门被狠狠甩上。
于是,他知道了,小伍的父亲仍在气头上,没有原谅自己的儿子。
小伍的事件,传遍了小小的乡下,他被赶出了家门,与父母断绝了关系,也断绝了他的经济来源。当他听见消息
,无法想象做父母的,怎么能够狠心至此,可以为了面子,而不顾亲生儿子的死活,任他在外面自生自灭。
他为此义愤填膺,小伍却自责:
「……是我辜负了爸妈的期望……我……是我的错……」
小伍裹着棉被,缩在通铺的角落微微摇晃着瘦得只剩皮包骨的身体。每当谈到这个话题,小伍就会不自觉的重复
这样的举动,所以,他从没问过事情是怎么曝光的?只能从旁人的八卦中,旁敲侧击,至于真实度,他不敢也无
法向小伍本人求证。
那一年的联考,他们都没有参加。小伍被家人断绝经济来源,未成年的打工,只能勉强维持生活,连联考的报名
费也凑不出来;而他自己则根本没打算应届升学。
「喂……阿德,毕业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我决定先入伍。」
「为什么?你不打算念大学吗?」
「要啊!但是学费太贵,我想先存点钱再说。……当兵不是还有月俸可以领吗?我算过了,只要省吃检用,存个
十来万没问题。如果考上国立大学,至少第一个学期的学费就不用愁了。」
「……你已经想这么远啦?」
「嗯,没办法。」
现实环境的考量,他不得不如此。
父母双亡,没有留下多少财产,除了乡下的房子与一小块田地。他很清楚,不论念书或就业,对现在的他而言,
都是种负担。念书必须支付庞大的学杂费,现在的他,连自己都可能养不活,又怎有余力负担;而高中学历即使
就业,也不可能得到良好的待遇。他对自己的人生其实是很有规划的,从小看着父母为农事繁忙,早就过怕了靠
天吃饭的苦日子,所以,他必须有所改变。
高中毕业,才十八岁,还有两年,他才算成年,才能完全自主动用他继承的微薄遗产。因此,他决定先行当兵,
消耗掉这两年,届时,一切应该会顺利得多吧!
听了他的分析,小伍也表示赞同,于是他们两人一毕业在收到兵单后就立刻报到了。
很凑巧的,他们抽到的兵种同样是海军,接着,不论是新兵训练、分单位、下部队,他们都没有分开,连所分配
的船舰都是同一艘。
新兵训练时,他才渐渐意识到,由于近一年来的朝夕相处,与互相扶持,他竟然对小伍产生了异样的情愫。
「……阿德,我惨了。」
「怎么了?」
「……我不敢去洗澡。」
新兵训练中心,只有公共浴室,所谓公共,是没有隔间的那种开放空间。
「……色狼。」
「嵇德善,你欠揍。我就不信如果让你跟一群女人裸埕相见,你不会有反应!」如果没反应,不是同性恋就是柳
下惠了。
忽然意识到所谓同性恋,就是把同性当异性喜欢的那种感情。同性恋精神上喜欢的是同性,生理上也只对同性的
身体有反应……他在自己宣称同性恋的好友兼死党面前,忽然不自在起来。
「……那怎么办?算好时间,等大家快洗完你再去洗?」
「你陪我。」
「我不要!」
太快的拒绝,小伍脸色有点难看:「……你什么意思?」
不经大脑说出拒绝的话,他知道自己不小心伤了小伍敏感的心。于是,顾作轻松的耸耸肩,他笑道:「没有啊,
我怕你看到我的好身材会爱上我。」
闻言,小伍轻搥了他肚子一记,他假装痛得弯下腰哀嚎。
「Shit!跟你同学这么多年,我还不知道你的排骨会有什么看头?再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我才不会爱上你。…
…」犹豫了下,小伍又说:「算了,你先去洗,我等一下再去。」看样子是对自己没有信心吧!
「……开玩笑啦!我们一起去,我会罩你。」
身为死党的任务,就是不能在好友有困难时抛弃他,所以,他说这句话并没有任何涵义。然而,当他第一次目睹
多年好友毫无遮掩的出现在自己面前,他的鼻内却一阵骚动时,他动摇了。
「阿德,你去哪里?」
「呜……我忘了拿洗发精,我回去拿。」一手按着鼻子,他一边挥着另一只手落荒而逃。
冲进厕所,连抽了几张卫生纸塞住鼻孔,他内心极度恐慌的蹲在角落。
……是天气太热了,对,是天气!没有其它原因!
就是这样……
他花了半个小时的心理建设,才安抚好自己慌乱的心情。
然后,第二天、第三天……连续一个礼拜的打击后,逼得他不得不正视自己流鼻血的真正原因。
……同性恋不会传染!这是常识,所以,他绝对不是因为与小伍在一起而受到影响!那他看到同性好友的裸体而
流鼻血,这又意味着什么?
第一次对自己的性向产生不确定感,童年在打架与恶作剧中度过,尚来不及让他意识男女情欲,青春期纵然对性
有了好奇的想望,却被课业与联考所压抑。他的性别意识直到现在,才有了模糊的概念,实在令他惊吓不已。
为此,他决定冒险做一个实验,他去做了这辈子第一件的犯罪──偷窥,偷窥其它同袍洗澡。
心惊胆颤的试了一次,他很悲哀的发现,虽然不至于流鼻血或产生生理上的冲动,心跳却是切切实实的加速了,
他真的差点被自己吓死。
结训后,他偷偷跑去看了一场火热的小电影,影片中男女火热的交媾,他的下半身也跟着火热,于是他稍稍安心
了点。……当然,他绝对不想承认,自己的视线常常不自觉留连着裸男健壮的体魄。
回家,小伍已经睡死了,不小心多注意了两眼小伍因睡相太差而露出的肚腹。男人筋肉组织与女人不同,只要稍
加训练,就可以练出块块结实的肌肉。一个月的军事操磨,小伍的肚子上与他同样呈现完美的六块肌。
明明自己洗澡时就没有感觉,为什么换了小伍……或者其它男人就会令他躁动?不想承认啊……可是绵裤底下的
骚动,在在刺激他,逼迫他承认……
现在,他很能理解小伍的心情了,他确切的感同身受着……
想来,他真的很迟钝,小伍的事件虽然让他对性别意识产生极大的冲击,他却仍旧迟了半年多,才惊觉自己的性
向与常人……可能也有些不同。
烦躁且粗鲁的将被踢开的棉被蒙头盖上小伍,隔绝引人遐思的诱惑,他缩在自己的棉被里好半天,静静等着骚动
平息……有点自虐,却不得不如此,他必须逼自己适应,否则接下来,还有一年多的时间,他该怎么度过?
很幸运的,下了部队后,没有发生预想中的困顿。他们虽然被分派至同艘大拖船,寝室也相同,那令他胆颤的洗
浴却不再是可怕的共浴。
船上的生活,是狭小且拥挤的,拖船上的浴室只有小小一个隔间,一个大男人进到里面刚刚好,再没多余的空间
,因此免除了裸裎相见的尴尬,除非天气实在热到不行,有人忍不住跳进海里洗澡兼消暑,否则更是没什么机会
看见春光。这一点,让他原先紧绷的心情解放之余,也不禁感到有些惋惜……
一年六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除了放长假没处去,他们才会回去乡下小住几天,虽然偶尔会听到些闲言闲语,也
渐渐能够适怀了。加上在他满二十岁后没多久,有个财团打算在他们乡下设立厂房,而厂房的地点亦涵盖他家的
房子与田地,早已对乡下没有留恋的他,很干脆的把房地产一口气都脱手了,多得的钱,他在银行开了户,存了
起来。
由于厂房占地广大,他家的房地,不过是其中小小一隅,谈判过程中,其实他不须怎么干涉,自有乡镇代表主持
,他只要露个面,表达同意与否即可。虽然如此,小伍仍始终陪着他出席面对,其中若牵涉到法律问题或需要保
证人时,小伍就会潇洒的签下自己的名字。
有朋如斯,夫复何求?有这样为自己义无反顾的朋友,他对小伍的好感,更是直线上升了,无关乎那日渐变质的
情感,他纯粹为自己的幸运感到庆幸。
军中的生活是单调无聊的,也幸好如此,他们得以在闲暇时刻,专心准备退伍后随之而来的联考。没有多余的心
思去烦恼性向的问题,因为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他们无法像别人花大钱上补习班,只好加倍用功。
退伍后距离联考尚有三个多月,手头较宽裕的他们,干脆在考区附近租了间小套房,白天上图书馆念书查数据,
晚上互相抽检白日读书的成果。
这样的用功方法,意外有效,也许还要加上过去高中三年所累积的良好基础,总之,他们都很顺利的考取了台北
的某国立大学。
那时的他,为不让小伍知晓自己心境的变化,刻意选填了同校不同系的志愿,课余时间则各自忙着谈恋爱与打工
。
他曾经天真的以为,只要与女孩子谈场恋爱,将心思转移,也许他就可以回归所谓正常人的道路……至少,他可
以学着收敛对自己好友的暗恋。
带着极度疲累的身躯回到家,他安顿好典典,接着去换下了衬衫西裤,放好水,稍事清洗,他进入浴缸中,试着
放松紧绷了一天的神经。
他闭着眼,缩着腿半躺在浴缸内,直到水温变凉,使他打了个喷嚏,他才起身。满是蒸气的浴室,他站在水槽前
,抹去镜子上的水雾,镜中的人有着憔悴的脸容。
他啊,又失恋了一次。只不知……这一次,会不会就是永久的失恋了呢?反正,他本来就不奢求他们之间的关系
可以有所改变,也没有勇气承担世人的异样眼光,不是?
……同性恋,是那种走在路上会被人吐口水、丢石头,任何人看见了都可以随意动用私刑的人种啊!他看过小伍
是怎样遭从小认识的长辈以及朋友们所摒弃,他也亲身陪伴他经历了那段彷徨无助的忧伤……小伍的教训已经太
足够,他只要安分当个陪伴的角色就好。他承认,这是他自私的想法,自私,才足以保护自己不受伤害。
过去,他总是这样告诫自己,不能就这样陷入!
曾几何时,他却随着小伍一次次的失恋醉酒告白,不自觉燃起一丝丝希望,然后再经由小伍一次次恋爱宣言,他
又跌入黑暗的深渊……如此,反复不停,他竟渐渐越陷越深,到得后来,他已经无法自拔跌在感情的泥沼,无法
脱逃!
镜中人的眉头,有多久不曾舒展?他望着自己眉间深刻的皱纹,不想承认那都是因为小伍,因为暗恋而生成的烦
恼。
扭开水龙头,将冷水泼上脸,他必须阻止自己的胡思乱想。
明天还有工作,他不能顶着一对熊猫眼上班。于是,梳洗过后,他决定早点上床。
「典典,晚安。」
轻拍两下已经睡着的典典,典典睁开惺忪的睡眼敷衍的回望了他一眼,然后又很快的闭上眼重新梦周公去。典典
可爱的举止,终于让他微扬嘴角,习惯性看向床头上的闹钟,指针已经指着十二点过十分,他赶紧钻进自己的被
窝,准备入睡。
电话铃声却在此时突兀的响起。皱眉,他在心中咕哝着是哪个没礼貌的人,丝毫不懂电话礼仪,已经过了午夜,
竟然还打来扰人安宁!
……是那家伙吧!
想想,他家的电话几乎也只有小伍会打,而他,的确是不会对他客气的。
「喂!」口气听起来不太好,因为想起最近一连串的不愉快,还有晚餐时的不欢而散,他有一点紧张。
「呃……请问是嵇德善先生吗?」电话那头,是陌生的女声。
「……我是,请问您是?」
对方很快说明身分与来电原因:「请问您认识伍崇恩先生吗?」
「我认识,请问有什么事吗?」
「伍先生酒后驾车,出了严重车祸,请问您可不可以联络上他的家人?」
他抓着话筒的手瞬间惨白,脸色也变得万分难看。
「……妳……妳说什么?」
「伍先生发生车祸,必须紧急动手术,我们医院需要他家人的同意,可否请您……」
「我,我马上过去。」
不等对方说完,他抖着手摔下电话,回到卧室抓起外套与皮夹钥匙就冲出家门。
「先生,到了。」
「谢谢,不用找了。」
叫了出租车,一路狂飙,他在挂下电话后十分钟内来到小伍所在的医院。
「小姐,请问有一位今晚出车祸被送来贵院的伍崇恩……」
「啊!您是他家人吗?请跟我来。」
「谢谢。」
跟在小个子护士身后,他们来到一处手术室。主刀的医生立刻来向他说明状况,他越听,脸色越凝重。
「……所以,状况真的很紧急。请问您与患者是什么关系?」
「我……我是他朋友。」
「……请问他的家人呢?您没连络吗?」
「……他家人都在南部,一时赶不上来,有什么文件需要签的,我来就行了。」
小护士闻言,皱眉:
「这……伍先生在台北没有其它家人了吗?手术同意书一定要直系亲属签名才行耶!」
「我说了,他已经没有家人了,我是他朋友,我来签。」
「这不行,这跟医院的程序不合……」
见小护士百般犹豫,他焦急的吼道:「小姐,请快点,人命关天。有事我会负责。」
也许是新来的没什么经验,小护士被他的气势吓了一跳,慌慌张张的拿出各项同意书让他签名,他连内容也未细
看,一一填上了自己的名字,字迹急切且潦草。
医院的这个楼层,总共有三间手术室,长椅上焦急等待的家属并不只他一人,每当手术室的门开启,他们便会不
约而同的引颈期盼,内心无不祈祷着那正与死神搏斗的家人能够平安。在他焦急的眼神中,医生重新进入手术室
,他茫然的呆望着自动门阖上,绿色的灯号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