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德善同意的点点头,因为他也知道,小伍除了每个月拼死冲业绩,冲出存折里六个零的存款,他本身也因为接
触金融业,而学做小小投资,同样小赚了几笔。
忽然想起小伍昏迷之际,警察为做笔录而来医院找人的事,于是,他问道:
「……我可不可以问,你为什么酒醉驾车?」
这是他在担心小伍伤重之余,脑中唯一不断思考的疑问,他迫切想要知道答案。
伍崇恩闻言,低头不语。他坐在一旁,耐心的等着。过了一会儿,才听见床上一阵细细碎碎的声音,似是回答。
「你说什么?」
「……我没想到会喝得这么醉。」
「喝酒不开车,开车不喝酒,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
嵇德善听了伍崇恩的回答,几乎要抓狂,那是恼怒与担忧全化作一团气焰,瞬间燃烧的结果。他烦躁的扒了下头
发,深吸几口气,才道:
「你跟小捷……没有分手吧?」
「咦?……没有,我们没有分手。」
「那你为什么喝醉酒?」在他印象中,小伍会没有节制的喝酒,多半都是感情因素。
「……我只是心情不好。」
「为什么心情不好?」
「……我,可不可以不要说?」
都发生这么大的事了,为什么还不能让他知道?他差点冲口而出。张了口,忽然意识到这样的问法太突兀,于是
住了口。
……他们只是朋友!朋友之间,本来就该预留隐私空间,是他逾越了。他不想再重蹈覆撤前阵子他们吵架的原因
。
颓丧的伸手掩住脸,半晌,他道:「……算了,总之,不要让我担心。」
「……对不起。」
又休息了一个礼拜,伍崇恩右脚水肿消去不少,医生照着原定计划替他再安排一次手术,取出碎骨,接上前次无
法接合的断骨。
因为伤得太重,他几乎无法下床,嵇德善全天候守在病床前伺候。嵇德善在他昏迷时,就已经着手照顾他,因此
做起来熟练自然。
反而是被人服侍的伍崇恩,刚开始,还觉得别扭不自在,连续几天之后,终于渐渐习惯,但毕竟照顾他的人并非
自己最亲密的人,举凡如厕、拭浴等私密的工作,还是让他尴尬不已。
立场颠倒,他忽然对阿德生病时不自然的举止有了理解……不是恋人或家人的身分,总是不对劲吧!
车祸住院的消息在公司传了开,陆陆续续有同事来访,但多半时候伍崇恩往往因为没有充足的体力,而累极睡去
,于是,嵇德善除了担任看护的工作,还必须替他应付这些来客。
「请问你跟小伍是什么关系?」
「我是他朋友。」
「怎么是你来照顾?他女朋友呢?」
「小伍好像没有女朋友吧?听说他也没其它家人……」
人总是对他人的隐私好奇不已,每个来探望的同事七嘴八舌向他打探小伍的私生活,他尽力维持着基本的礼貌打
发了。
伍崇恩的上司也曾来探望过他两次,在听说他的伤必须休养几个月后,面有难色的说明了公司的立场。
「……小伍,你知道,现在银行很竞争,公司没办法为你空下一个职缺几个月,虽然你的业绩是公司中最好的…
…」
「我能理解。很抱歉我无法亲自去公司办理辞职,就请经理替我处理吧!」
「那没问题。」
「还有遣散费,是经理要求我辞职的,应该会有吧?就请经理直接汇进我的户头。」
「这个当然。」
虽然不满小伍公司的现实无情,但他也没有立场多说。他面无表情的目送经理离开,小伍回头看向他,朝他扯了
一个苦笑:
「社会真的是很残酷啊!」
不管当初他为公司做牛做马,创造了多少业绩,一旦成了无用之人,公司照样一脚踢开。
「……你还是销假回去上班吧!不然哪天害你被Fire就是我的错了。」
「才不是!照顾你是我心甘情愿……我们是朋友,我怎么可能丢下你不管!」
伍崇恩抬头望着激动不已的死党不语,良久,才小声说了句:「嗯,我们是朋友。」像是自言自语般,说话时,
他不时点头,说服自己。
「……我累了,想睡一下。」缩进棉被里,随即闭上眼,看样子是真的累坏了。
嵇德善替他将棉被拉至下巴,压好被角,拉上隔间帘,小声道了声:「晚安。」,然后走出病房。
搭乘电梯下楼,他忽然想到室外去抽根烟。
他会抽烟,是高中时因为好奇与小伍的怂恿,两人偷偷去买了一包烟学抽。他还记得,那包烟的牌子叫做万宝路
。
第一次抽烟,他们不懂得拿捏,被烟呛了好大一口。呛辣的烟味,经过鼻腔吸入肺里,他们痛苦的呛咳着,头皮
发麻的感觉很不好受,小伍甚至当下发誓从此再也不碰烟了,于是,那包烟就这么被搁置了。后来,当兵、出社
会,他们未能免俗的又重新学抽烟,有了第一次的经验,他们很快就抓到诀窍。
当兵时烟抽得最凶,他们还学会了制造烟圈,那可不容易,需要讲究技巧的,这招特技让他们在军中得意了好久
。结果,有一次小伍抽烟过量,引起过敏,被医生警告不得不戒烟,他于是也就跟着戒了。
今晚却不知为何,烟瘾忽然来犯,他走到医院附近的便利商店,买了包烟,站在路边抽起烟来。
一连抽了两根,也许是太久没抽烟了,头有些发晕。丢下烟蒂踩熄,他慢慢走回医院。呆站楼下,他试着让夜风
吹散身上的烟味。
冬夜的风很是刺人,他站了一会儿,便又躲进大楼里。重新回到病房,意外看见一个人站在小伍的病房外,似乎
正犹豫着该不该进去。
「……请问找哪位?」隔壁床的病人又跑去交谊厅看电视了吗?不知道是谁的访客。
「你好,我找伍崇恩,请问他是住这间病房吗?」
「是,请问你是?」
「我是他朋友,我姓李。」对方礼貌性的伸出手,笑着自我介绍。
是小伍的朋友?年纪看起来有些落差……说是客户也不像,他们是在哪里认识,而他不知道的?
「幸会,我姓嵇。」
李先生沉稳的笑道:「你就是小伍口中的死党阿德?抱歉,我这么说可能有点冒昧。」
「不会……李先生跟小伍很熟喔?」连没见过面的人都知道他,会跟人聊起不认识的朋友,可见他们的交情非比
寻常了。
「还好,他前阵子常来我家。」
「这样啊……」领着来客来到小伍的床位,「李先生,不好意思,他刚睡着。等等,我叫醒他。」
「啊,不要,还是让他休息吧!我就不打扰了。」
「可是你特地来……」
「病人本来就该多休息,我只是抽空来看看他。看他气色不错,我就放心了。」
「真的很感谢,让你特地跑一趟。」
「别这么说。」
关心朋友,是天经地义的。李先生笑着补充。
「……不知道你跟小伍是怎么认识的?」
「我们是在公司年终聚餐上认识的。」
「咦?李先生是小伍的同事或上司?」
「不是,我们不同分行,负责的业务也不同。」
「这样啊……」
「小伍没说过吗?」
「呃……没有,我没听他提起过。」
也许,小伍认为没必要吧!事实上,他们已经好久不曾谈过彼此的生活近况了。每次每次,小伍来找他,都只是
为失恋买醉……他甚至怀疑,对小伍而言,他是不是只剩下喝酒抱怨的伙伴关系?
「是吗?我们倒常听他说,他有一个很要好的死党,是他这辈子最重要的朋友。」
「咦?」
脸色乍红,他感到有些难为情。从来不知道小伍是怎样看待自己的,第一次从外人口中听见,他还真是不知所措
。
「既然小伍睡了,那我就改天再来吧!很高兴认识你,嵇先生。」微点头,李先生礼貌的向他道别后,便离开了
病房。
虽然不清楚小伍的交友状况,但这个朋友是比其它同事让他欣赏多了。
嵇德善向区公所连续请了两周的长假,直到确定伍崇恩的状况稳定下来,他才销假上班。
从来都是认真工作模范表率的他,为了小伍,第一次学会迟到早退。除了上班时间,他也跟着住进医院,中午休
息的一个半小时,他还会特地搭出租车回医院,替小伍带上午餐。
会这么辛苦,是因为他不忍见小伍一脸苦瓜似的吞下医院难吃的伙食,所以不顾他本人反对,坚持替他送饭。
住院一个多月,医生表示伍崇恩复原情况良好,接下来只要回家休养,定期回来看诊即可,并告诉嵇德善,可以
开始在家为他的右腿做热敷按摩,等内伤痊愈,再回医院做复健。
出院前,他问小伍:
「你现在不能自己一个人生活,那你有什么打算?」他不想自掘坟墓的建议小伍去投靠侯智捷,于是又赶紧说:
「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先来我家住。」
「好啊……我也只能麻烦你了。」
嵇德善与伍崇恩考虑到目前失业以及照护的方便,他们商量过后,决定把伍崇恩的小套房办理退租,并把嵇德善
家里原本的书房改装成客房。于是,伍崇恩正式进驻嵇德善的家。
坐在轮椅上,伍崇恩让嵇德善推入门。
阿德的公寓,这几年来,他已造访过数不清的次数,却是第一次用这样的视野来参观,不免令他好奇。
「小伍,这间就是你的房间。」推着轮椅来到房门口,他多此一举的为多年死党介绍着。
「……喂,阿德,这不是你房间吗?」
「嗯。」
「你有没有搞错?哪有主人把房间让给客人住的?」
「可是,这个房间比较大,你住比较方便。」纯粹是现实的考量,主卧室的房间较宽敞,方便他移动轮椅而不受
阻碍。
「总之,你别跟我争,要换房间等你痊愈了再说。」微笑着走近小伍,「来,我扶你到床上休息,从医院回来我
想你也累了。」
阿德说得没错,他确实是累了。这场车祸让他元气大伤,连只是两个多小时的折腾,竟就让他气喘嘘嘘。内伤未
愈,他几乎无法施力,全身大半的重量倚在阿德身上,他利落且熟练的将他整个人从轮椅挪到床上。
「谢谢。」
在小伍身后垫上几个软垫,再替他盖上棉被,他笑答:「会累就先睡一下,等晚餐好了再叫你。」
「嗯。」
虚掩房门,他回到客厅整理两人的行李,将脏衣物丢进洗衣机,两人的盥洗用具分别归位,他拆开客厅角落堆放
的大小纸箱,那是小伍小套房中为数不多的行李。
小伍不像他有当初变卖田产的闲钱,纵使这几年工作攒下不少钱,仍没有足够的积蓄足以在台北置产。因为是租
赁的小套房,小伍也懒得添购私人用品,最多,就是赖在他家享受一下高三以后,只有两个人的家庭温暖。
小伍的行李虽不多,整理起来也是费事,他花了一个下午进度只完成一半。看看窗外红霞满天,他决定先告一个
段落,张罗两个人的晚餐去。
考量到病人小伍,他特意把餐点做得清淡些,菜色丰富些。生病后的小伍,一直食欲不振,住院一个多月就瘦了
一大圈,他看了心下实在不忍。他给自己设定一个目标,小伍在他家休养的时间里,他一定要把小伍养得白白胖
胖才行。
端着餐盘来到卧室,小伍睡得很熟。他将餐盘放在床头,拉了张椅子坐下,在小伍耳畔,轻声呼唤。小伍微微动
了下,并没有醒来的迹象。
昏黄的夕照打在小伍安祥的睡颜上,柔化了男人刚强的面部线条。他失神的望着,浅浅的呼吸,微起伏的胸膛…
…伸手轻握住放在身侧的微张的手掌,他可以轻易感受着小伍温暖的体温。
活着,小伍还活着。
……没有离开他,此刻,小伍就在他身边。
医院里,消毒药水味与各种医疗仪器的噪音,总是令他精神紧绷,吃睡都不安稳。回到自己的家,看着在自己家
床上安睡的小伍,他终于可以真正安心了吧!
「……嗯……阿德?」
听见小伍用着刚睡醒的沙哑嗓音呼唤自己的名字,他抹了抹脸,起身架起小伍搬来他家的和室小桌,将餐盘放置
其上,「……你醒了?起来吃晚餐吧!我煮了好多你爱吃的菜。」
「……怎么有种角色颠倒的感觉。」
「什么?」重新坐回椅上,他不太懂小伍所说的话。
「你还记得有一次你发烧,我照顾你的事吗?」
「啊!」他当然记得!
伍崇恩挟了一块炒蛋入口,苦笑道:「才多久的时间,这次却换成你照顾我。」
「……还敢说,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喝醉酒开车。」
「不敢了……」想了想,他放下筷子,举手发誓:「我以后再也不喝酒了,我要戒酒,我发誓!」
嵇德善不甚信任的瞪了他一眼:「最好是。快吃啦!菜都凉了。」
「那你的呢?」
「……我等一下再吃。」
「一起吃啦!我们已经很久没一起吃饭了。快去把你的那份端过来,我等你。」
拗不过伍崇恩,嵇德善回到餐桌也替自己盛了一份。又想到厨房锅子里还在闷煮的食物,赶紧进去查看。确认炖
煮得熟烂了,他也捞了一些放进面碗,一同端进卧室。
「小伍,这是猪脚面线,你来吃一点,去去霉气。」
「……喔。」
阿德对他的照顾,真的是很无微不至啊!……为什么他以前就没发现呢?
一边吃着也是他的最爱之一的卤猪脚,他纳闷着。
晚上有人陪伴的感觉很好,意识到他们已经真正住在一起,过起一家人般的生活,第一天晚上,他兴奋的夜不成
眠。直到天色渐渐亮起,他才稍稍入睡。迷迷糊糊中,他似乎作了个愉悦的美梦。
白天,他去上班,小伍就自己一人在家休养。他在做早餐的同时,便连同小伍的午餐一并准备,然后用保鲜膜包
装好放进冰箱,小伍若饿了,只要把东西从冰箱取出,放进微波炉加热即可。
他原本是打算中午回家一趟张罗午餐的,是小伍拒绝了。
「你不要宠坏我,这点小事还难不倒我。」
不是难不难倒人的问题,是他舍不得让受伤的小伍继续劳累。不过,这番话他终究没有说出口,是没有立场说吧
!他垂着头,默默接受小伍的提议,只退而求其次的改在早上就先做好几道简单的菜肴。
小伍本来是有些不高兴的,「……你干嘛非得这样累坏自己?」
「反正,早上还是要准备早餐,我只是多煮一点而已。」他答。
小伍没再反对,只是板着脸不说话。大概,是在嫌他多此一举吧!他扯扯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小伍大概永远不
会知道,只要能像这样照顾他,与他生活在一起,就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梦想,他其实很甘之如饴啊!
伍崇恩从来不知道白天的生活是如此空乏。在医院时,就算嵇德善不在身边,起码也还有隔床的病友与家属或者
其它病房的病友来串门子,虽然乏味却不单调。现在搬进嵇德善的公寓,白天少了说话的对象,一个人关在房子
里,那份寂静几乎令人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