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下了逐客令,涂善站起身,往外走了几步,回过头时,只见展昭已躺到榻上,背对着自己,手指一弹,将灯
弹灭。
“自从遇到你后,我干了许多令自己后悔莫及的事。”涂善折过身又走至展昭榻边:“惟独不后悔的,就是和你
的那一晚……只可惜太短,我又太心急,不够仔细……”见展昭肩膀微微颤动了下,于是向前走了两步:“如果
现在,我要再试一次,你会如何?”还未说完,展昭已一掌击来,侧身避过,笑了笑:“展大人别这么容易动怒
,小心伤身啊。”忽又一阵掌风袭来,眼看避不过,却突然于胸前停住,黑暗之中只闻那人道,“明日涂将军亦
要领兵,也望保重。”
次日一早,展昭整军待发,三日下来,最不济的百胜军也军容整齐,将士们凝神看着展昭,只等他一声将令。
“弟兄们,今日我们同生共死,不破贼寇,势不还家!”
“不破贼寇,势不还家!”吼声震动山岳。
兵分三路,展昭先带八千人马出城。到了两军对垒之地,看清领兵之人,不由一怔,竟然是——宁明,自己最不
想在沙场兵戎相见之人。
“想不到你我之间,终不免一战。”宁明见到展昭,无奈地笑了笑,此次由自己迎战展昭,是父皇的意思,不知
是想试探自己,还是想……以此制展昭。“他很好,你别担心。”鬼使神差地又补了一句。
展昭闻言心头一紧,暗道不好,两军阵前,主帅竟似熟识,自己本是与将士们同生共死,如今宁明这几句话,怕
是会动摇军心。于是不与宁明搭话,只下令道:“火箭手准备。”
宁明见展昭不与自己说话,不由神色一黯,自己本已力劝父皇与宋议和,奈何父皇一意孤行,如今见到展昭,有
恍如隔世之感,不想他竟丝毫不搭理自己,天地悠悠,自己终究还是既无亲人……也无朋友。不过——此时不是
伤怀之时,纵是再不愿战,事关西夏,也不得不战。
展昭眼力极好,隔得虽远,却将一切尽收眼底,合了合眼,不敢多想,如今,八千将士的性命在自己手中,也不
容多想。
免毛川一带地势险峻,西夏的骑兵不易作战,不能似在平原那般,一举冲散步兵,只能成列冲向宋军,这恰合了
展昭心意,如此一来,可将其尽数困于阵中。
虽不知另两路状况如何,展昭依旧边战边引,双方缠斗了几个时辰才渐渐将宁明所率之众引入免毛川内。此时,
早有张岊率领虎翼军携带短兵强弩埋伏在山后,看来三路夏军已击溃一路。自己所率的百胜军打着虎翼军旗帜,
故与之作战的夏军,也是精锐。虎翼军打着百胜军的旗帜,夏军知时就已怯战,胜得还算容易。
刹那间,山岳之中,杀声四起,强弩齐发,好似瓮中捉鳖,宁明知道中计,忙要撤军,只是两端皆被宋军所列之
阵封死,阵法于骑兵在草原上无用,但在山峦之间却能将其置之死地。无奈之下,只得奋勇拼杀,流矢从耳边呼
啸而过,浓烟弥漫,渐渐觉得恍惚……
展昭立在山头,将宁明看在眼里,看他不支,不由担忧,于是对张岊道:“那宁明乃西夏太子,我去救他上来,
以之为质,若日后和谈,也对大宋有利。”
“早听说展护卫和西夏太子私交甚好,本以为是妄言,如今亲见,方知人言不虚。太子又怎么了?西夏蛮夷,迟
早灭之,李元昊尚要杀,何况一个太子。”张岊闻言冷笑,非但不应承他,反下令道,取敌寇太子首级者,赏千
金。于是众将士攻得越发急了。
展昭无奈,咬了咬牙,无论如何,宁明于自己有恩,今日就算拼死,也不能弃之不顾,于是道:“既然如此,这
千金就由我展昭取吧。”说着便要冲下山头。
还未行,烟雾之间,一白衣人飘然而出,身形浮动,穿梭于山谷之中。玉堂!展昭又惊又喜,知白玉堂定是为救
宁明而来,顿时舒了口气。此时,却见白玉堂转过头来,冷冷瞥了自己一眼,眼神绝决,纵然隔着漫漫硝烟,依
旧如利箭一般刺入展昭心中。
展昭忽明白过来,他竟误会自己欲置宁明于死地么,一时之间,只觉心底凉透。忽闻张岊一声令下,数百弓箭手
一齐拉弓,箭雨铺天盖地地向白玉堂与宁明袭去,展昭大惊,阻止道:“张将军,不可射箭,那是白玉堂。”
“我自然知道那是叛徒白玉堂!”张岊怒道,他素来自视甚高,日前被展昭落了脸面,今日哪里肯听展昭所言:
“看来涂将军所报白玉堂投靠西夏为实,这小贼前来相救西夏太子就是明证!展护卫该不会为了儿女私情而惘顾
家国吧?”说着瞥了瞥展昭。展昭与白玉堂之事他早有所闻,心里鄙夷之极,如今见展昭面色惨白,自然更是落
井下石,出言讥讽,一逞口舌之快。
“展昭以项上人头作保,白玉堂决不会投敌。张将军既然执意为之,展昭亦执意救出他二人,日后的死罪,我自
会去领。”瞪了张岊一眼,眼中已有杀意,惊得张岊退后几步。知道多说无益,展昭转过头,不再理他。
飞身从山头跃下,坠落之间,胸中竟是一阵快意。手握巨阙,一声龙吟,利剑出鞘,斩云断雾,只在顷刻之间…
…
却说涂善带领的一路精兵是与宁令哥作战,那宁令哥哪是他的对手,加之夏军早已厌战,不到两个时辰,便溃不
成军。于是提兵与展昭、张岊汇合。夏军精锐此时早已七零八落,死伤无数,涂善到时,正见那人飞身跃下山头
,翩翩然,如同雨燕。
“放箭。”涂善望着展昭轻盈的身影,眼神冷如寒冰。
“但那是……”一旁小校惊道。
“他舍身救西夏太子与叛徒,已不配为宋臣。”张岊向涂善走来,不由笑道:“涂将军,你我果然英雄所见略同
。”俯瞰免毛川内尸首遍地,宋军三路皆胜,又大笑道:“此番终算为大宋挣回了面子。”
二人说话间,箭,正如雨下,射往山谷,只怕一会儿见到的,会是三只刺猬。
涂善没有搭理他,漠然地望着山谷,乱云浮动,只有他知道,这烽火硝烟之下,黄沙白骨之中,埋葬的,是他一
生的——全部爱恋。
尾声
涂善看着眼前持剑而立的人,漠然地笑了笑,全无半丝惊诧,声音似死潭一般静谧,没有一丝波澜:“你没死。
”
“你很失望吧。”展昭立于平沙细草之中,疾风牵扯着他的衣裾,手里的剑撰得——很紧。自己和白玉堂虽然在
乱军流矢之中侥幸逃过一命,但宁明却因替白玉堂挡箭而送了性命。轻轻合上眼,宁明那满是血污的小脸犹在眼
前,那双黑眸,至死都清澈如同浅溪。“展大哥,白大哥,我这一生最高兴的……就是……认识你们……,展大
哥……刚才我还以为……你不理……宁……”耳旁又回响着宁明干涩而断断续续的声音。展昭睁开眼,看了看手
中的剑,徐徐道:“涂善,你我之间的恩怨,我想做一个了结。”
“奉陪。”涂善望着展昭,突然笑将起来,展昭啊展昭,你终于要为自己做一件事了么。一番大笑之后,忽奇道
:“你不守那朝庭的规矩了么?私了恩怨?”
“我若再等数月,只怕麟州的兵权要尽数落入涂将军手中了吧?届时只怕要与朝庭分庭抗礼,也不是难事,涂将
军,我说得可对?”展昭冷笑道。涂善自战胜之后,张亢褒奖起忠勇,委以重任,赵祯几次下诏,均被其以军务
交接不当为由留在麟州。这几年朝庭对西夏屡屡失利,好容易的一次胜仗,赵祯自然不能薄待了功臣,以免寒了
将士们的心。
“你还是没变……就连穿的这身,也和我第一次见你时穿的,很像。”涂善含笑看着展昭,蓝撮晕花衣袍在他身
上格外合体,称得越发的英挺,抽中自己的长刀:“既然于公于私,你都非杀我不可,那么……动手吧。”
巨阙缓缓出鞘,巍巍不动,剑气渐渐凝结,远处胡笳互动,牧马悲鸣,与剑吟相和,呼啸不已。
涂善见他不动,于是提刀向展昭斩去,这人真可笑,连剑术也是敌动我不动。
刀光零落,剑影散乱,萧萧落烟笼罩着,看不清招式,只闻穷荒绝漠之中,刀剑声响彻云霄。
“这一剑,是为好水川的一万将士。”展昭的剑锋兀地没入涂善肩胛,剑尖一收,血沽沽地流出。
涂善挥刀斩向展昭,但那人身形飘浮,如同魂魄一般漂游不定,从不知他的轻功竟然如此之高,只一瞬,已站到
了涂善身后。
“这一剑,是为我死去的兄弟宁明。”剑锋刺入涂善腰侧,涂善咬了咬牙,竟不觉得痛,只转身又是一刀,却被
展昭从容避过。
“这一剑,是为被你诬陷的白玉堂。”剑锋又没入涂善的小腹。白玉堂入夏营欲借没藏讹庞手除掉元昊,涂善在
宋言其叛国投敌,又派耳目报与元昊,说白玉堂在西夏军中。幸而白玉堂机警,否则已是李元昊刀下亡魂。
……
身上被他刺了数剑,血浸红了衣衫,嗒嗒地落在地上,没入黄土,一阵劲风吹过,血沙飞舞,浓重的腥味在风中
回旋。
展昭站定,凝视着涂善,缓缓抬起剑,剑锋直指涂善,眼神凌厉得能刺透一切,冷冷地道:“涂善,这最后一剑
,是为我自己!”怒火终于忍耐不住,从言语中窜出,剑气如风,眼看就要刺穿涂善咽喉。
涂善站定,眶嘡一声,将刀扔在地上,溅起泛黄的微尘,扬起头,唇角勾起微微的笑意,一动不动,似在等待什
么。剑风已至,剑尖却在离喉头不到半寸之处停了下来。“拿起你的刀,我不杀手无寸铁之人。”巨阙在沙土中
一点,挑起涂善的刀。
涂善并未接过,刀又重重地摔在地上。融融地笑着,露出前所未有的温柔:“展昭,你向我要求的事,这还是第
一次,是为了你自己……我怎能不答应?”见展昭一怔,剑尖微颤,涂善伸手握紧他的剑锋,血滑出指缝,慢慢
渗出,殷红而炽热。“你不死,我的心就永不得安宁。你总能扰乱我的一切——无论是谋略、心智,还是雄心。
但是展昭,我只狠得下心杀你一次,你没死……我便再也承受不起第二次。这莫非就是天意。”说罢又对天长叹
:“展昭,能死在你剑下,我死而无憾。”
说着放开展昭的剑,却不闭上眼,只凝视着那持剑之人,仿佛要将他清俊的容颜刻在眼里,融入灵魂,如此,下
一世……不……还是不要再见得好,下一世,只愿霸业能成。他也望着自己,剑依旧举着,眼中却似有不忍,真
可笑……
“嗯~”一声闷嗯,底下头,一把利剑从腹中穿过。剑刃贯穿血肉的声音和着风响剑鸣,异常清晰。一定又是那
只可恶的白老鼠。
“这一剑,是我替宁明还有……展昭,给你的。”冰冷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一字一顿,似乎还嫌不够,又往里一
捅。
血从口中涌出,展昭举着的剑还未放下。抬起头望向展昭,他的面容越来越模糊,只是他那微含惊愕与怜悯的眼
神却异常清晰……展昭,不要这么看我,我情愿你像方才一样恨我,千万不要……原谅我,恨我一世,最好。涂
善抬着头,眼帘始终不愿合上,一双圆睁的眼,终于渐渐没了光泽……
疾风忽起,卷得走野云万里,卷得起黄沙四面,却卷不起倒在展昭脚下的人,卷不走那人临终的几句话。
“猫儿,走。”白玉堂擦干剑上的血,跃上马,一阵枭骑嘶鸣,马蹄如飞,踏起飞沙走石。雪一般白的丝绢上挥
洒着鲜红的几笔,随手一抛,丝绢于风中旋舞。
展昭收起剑,看了看伏在地上的,这个和自己恩怨纠缠了几年的仇人,一阵眩晕,竟有些恍惚。
“涂善,你死在这儿无人收骨……就让我葬了你吧……”一声寒角,展昭仰起头,天际掠过几点飞鸿。
黄天厚土……从此多了一座孤坟。
庆历四年,李元昊撤兵,与宋议和,西夏向宋称臣,宋岁赐夏银五万两,绢十三万匹,茶两万斤。
次年,太子宁令哥因元昊夺其妻没移氏,杀父弑君,元昊崩,庙号景宗,太子宁令哥因弑父罪被处死。
权臣没藏讹庞拥立没藏氏所生子谅祚为帝,尊没藏氏为宣穆惠文皇太后,自任国相,总揽军政大权。
《摧心记》全文完
注:本文中历史事件发生时间、顺序和前因后果,因情节需要有篡改,还有些完全是胡诌,大家不要信以为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