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酒醒梦回时 上——我意逍遥

作者:我意逍遥  录入:07-06

流传在乡里街头,人人会唱的《小儿郎》。

这琴声一响,初时还不觉得什么,就如同在戏院里听戏,路上某个过路的孩子随口哼的歌曲一般,可渐渐的,就像那孩童越唱越欢快,慢慢地脸上也带了笑,人也蹦跶起来,手上拿着不知名的野花儿,凑到你鼻下勾着你去闻……

周全忠神思一恍,手上的琴竟然全乱了调子,他惊觉过来,几乎吓出了一身冷汗,双手一动,琴声疏忽而变,换成了一首欢快些的《流泉》。

而那传来的琴音,不快一分,不慢一分,不高一分,不低一分,依旧是那首《小儿郎》。

周全忠越是不想去听那琴音,就仿佛越是听得清楚,就好像有人轻轻地在他耳边哼唱,他狠狠一咬牙,嘴里泛起一股血味,忽然发现自己又弹走了调。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手下接连又换了好几个曲子,那琴音却不慌不忙,仍旧是那首《小儿郎》。

乡里街头人人会唱的《小儿郎》!

夕阳已有一半沉了下去,再过个一时半刻,这三天之期就结束了。却偏偏此刻,遇到了这不知从哪传来的琴音!

潇湘楼下的文人,琴艺高的已经发现了不对,议论了开来。依稀有人惊呼道:“长天琴!是长天琴!”

周全忠心里像燃起了一把烈火,烧得五脏六腑生疼却寻不到出口。他耳边翻来覆去都是那《小儿郎》简简单单的曲调,眼前仿佛就看着一个逃了学的孩子在繁花似锦的野地里玩耍,踢了一会石子,忽然抬起头来冲着他微微一笑。

似讥似讽。

他手上一个用力,在琴上狠狠一划。

宛若裂帛炸响,那《小儿郎》终于缓了一缓,他心头大振,不管不顾地接着便弹了下去。

等到一曲终了,他茫然抬眼,太阳恰在此时落下山去。

楼下众人一阵寂静,忽然欢腾起来,为他庆贺。周全忠定了一定神,那恼人的《小儿郎》不知何时已经止住了。他呆坐了一刻,忽然省起自己最后弹的曲子,顿时像挨了一记重锤,他汗湿重衣,一时间连站也站不起来。

《兰陵王破阵》……

夏清源缓带轻衫,抱着长天琴穿过人群。他回过头,看见夕阳沉下,漫天晚霞收起余晖。潇湘楼前人声鼎沸,他眼睫一颤,依稀看见当年的自己。

十六岁的少年端坐在小楼之上,身后卞水汤汤,身前人潮泱泱,自己却在那喧嚣中听见轻轻一叹。

如悲如喜,如怨如诉。

如嗔如痴,如爱如狂。

长天琴在手中一滑,夏清源回过神来,唇角轻轻一勾,却不知是在笑人还是笑己。

他抬脚折了个方向,向着四王爷府走去。

朱漆大门虚掩,他站在门前却不叫门。抱着长天琴,宛若出游的孩童在家门口静静等待。

他一头乌发随意地系在脑后,秋风一吹,落到衣领与脖子的缝隙中,痒得他几乎自顾自地笑起来。

笑容乍现之时,朱漆大门忽然从里打开。

赵凤玉微喘着气站在那里,两人四目静静相望。

门里传来脚步声,官常气喘吁吁奔到门口,嘴里叫着:“王爷!王爷,出什么事了?怎么突然就跑出来了?这酒……”他望到门前的人,话音一停,惊讶地“啊”了一声。

四王爷回过神,转过脸柔声吩咐道:“酒温一温再端上来,天凉了。”他微微一笑,“端到花园去吧,夏大人与本王在那奏琴。”

夏清源便抱着长天琴,踏进门来。

他跟着四王爷穿过前院,眼光向下一瞟,才发现这位一向仪容规整的王爷居然没有穿鞋。

他们走到前屋,几个侍女正提了鞋惶惶然地站在那里。四王爷进屋里取了紫箫,出来让侍女服侍披上外衣、穿好了鞋,带着夏清源转到花园。

官常已吩咐人摆好了案桌,温上了酒,夏清源寻了个地方坐下。他听着风声,伴着韵律左手轻勾,弹响了第一个音。

琴音顺风直上,将尽未尽之时,箫声渐起,上穷碧落,下沉九霄。

第一次合奏,在开永六年。夏清源六岁,赵凤玉十一岁。

夏清源的第一把琴,是苏紫亲手所制。苏紫那时还不是文宰,官拜中书令,别号紫薇郎。

园圆滚滚的孩子抱着那和他几乎一般高的琴,献宝一样地给他看。

“这琴叫什么?”赵凤玉问他。

孩童两颊驼红:“叫‘小源’。”

赵凤玉微微地笑:“圆圆滚滚的圆?”

孩童气得用一双水汪汪的杏眼瞪他,白嫩的手指指着自己,忙不迭地辩解:“这个‘小源’,清源的‘源’。”

赵凤玉从那时起,爱上了这个游戏。

那把“小源”甚得夏清源的欢心,每日里抱进抱出,片刻不离。他还尚是六岁稚童,拖来拖去难免磕着碰着。

苏紫自那时开始,每一年都会趁夏清源睡熟,丈量他手臂的长度,悄悄做一把新的。

夏清源仿佛没有发觉,不问,不谢。却每每抱了新的琴到皇宫里来,取新的名字给他听。

赵凤玉每年都会在那时微笑着逗他,“拿玉”偏说是“拿鱼”,“流水”偏说是“爱睡”……

一直,到开永十二年,夏清源十二岁。

庄馨皇后辞世,夏清源出走,苏紫为他做了最后一把琴。

那一把琴,夏清源取名做“长天”。

赵凤玉听到这个名字,是夏清源前来辞行之时。

那一日,赵凤玉说了很多的话,却唯独忘记了每年都玩的那个游戏。而他没有拿来调笑的那个名字“长天”,在其后的四年里,名扬天下。

赵凤玉在深宫里每每听说,唇边总忍不住苦苦一笑。他不断懊悔着那一日,他实在该告诉那个少年:非是“长天”,实望“长留”。

第 12 章

琴停萧罢,竟已黄昏。

一壶温酒,也已经空了。

夏清源慢慢站起来,一个趔趄,四王爷吓了一跳,忙不迭伸手扶住。

鼻尖酒香萦绕,四王爷不禁笑道:“你酒量怎么还是这般差。”

怀里的人闷闷龇牙,在他胸前咬了两下,居然身子一沉,就这么睡了过去。

四王爷低头望着他。

夕阳晕黄的光线洒在他乌黑的发上,人美如玉,玉不及人。

他伸手将夏清源打横抱起来,向着内室走去。

一路上遇见官常,侍卫长惊得舌头打结:“这……这这……京兆尹这是……”

“醉了。”

“醉了?!”官常目瞪口呆,“可是……可是……年年宴会,从来没见他醉过……”

四王爷抱紧了怀里的人,宠溺的笑化成沉沉一叹,一向温柔和善的眼眸中冷光一动:“他又怎会给你瞧见。”

把人抱上塌去,四王爷顺势坐在床边,他指尖一勾,捏住夏清源腰带的一端。

京兆尹一动不动,气息沉沉。

四王爷苦笑,手指往回一收,原本宽松的腰带就落了下来。

四王爷一直将那腰带全部收入手中,他的指腹摩挲着金丝绣纹,手心里慢慢热了起来。

夏清源苍红的唇一张一合,他额上起了一层薄汗,长睫上仿佛沾了泪水一样。

四王爷的心,跳得有些快。

手,也有些不稳。

他伸手一拂,将月白色外袍打开,小心地褪下袖子,然后弯腰抱起夏清源,将外袍脱了下来。

还有中衣和内衫。

四王爷咬了咬牙,翻身上塌,重新把人抱到怀里,让夏清源枕在他膝上。手指移动,中衣、内衫的领口逐一打开。

纤细的颈露了出来,有一屡头发缠在领口的衣扣上,四王爷低下头,贴着夏清源的发鬓和侧脸,小心地解开来。

怀中的青年依旧不动。呼吸声就在耳畔,一下一下都听得分明。

敞开的领口露出两段锁骨,那一小片肌肤被酒气染了红晕。

曾经粉雕玉琢、若水的孩童,是何时褪去了那层天真烂漫。

曾经骄傲张狂、如火的少年,又是何时收敛了一身锋芒,化作了如今这个大殿上巧言令色、似讥还讽的京兆尹……

怔忡间又见那人头一次穿上了大红官袍,坐在兆尹府前抚琴。漫天晚霞之下,那人抬眼冲他微微一笑:

“王爷,你当真意在天下?”

那些影像层层重叠,化作如今床上,失却了机锋,毫无防备的青年。

刹那间内里仿佛升起了一场滔天大火,五脏六腑尽受煎熬。

不想放,不愿放……

不放,不能不放。

“咚咚。”

四王爷浑身一颤,却听到门外侍卫长禀报:“王爷,十七王爷来府里了。”

四王爷费了一番功夫去理解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他又看了一眼怀中的青年,扯了锦被,把人整个包住。终于松了手,往后退了开去,一直到整个身子抵在冰凉的墙上,仿佛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他面色渐渐缓和,唇边又露出春风般柔和笑容,避开青年下了床,理了理衣服,打开门向大堂走去。

还没到大堂,就听见一片喧嚣,四王爷紧走几步,一推开门,一只小花猪迎面扑过来。他往旁一退,眼明手快地揪住那猪一只蹄子,往厅里无奈道:“十七,这是什么?”

十七王爷半靠在椅上喝茶,笑眯眯道:“那个是小清。”他用脚顺了顺面前趴着的另一只花猪的毛,“这个是小源。”

四王爷揪着猪蹄子,不理会小清一路哀号,拖到厅里面,让它和小源趴在一处,叹口气道:“夏大人新养的?你又犯了什么事?”

十七王爷委屈地望了他一眼,低头道:“我问了他一句话。”

“只一句话?”四王爷笑道,“什么话惹他发这么大脾气?”他坐到十七王爷对面,官常眼明手快地替他也添了一杯茶。

十七王爷抬起眸来:“我问他:何为制衡。”

四王爷端起茶来吹了一吹,慢慢抿了一口:“他怎么说?”

“他说,如刘邦除韩信,若太祖释兵权。”十七王爷眯起眼道,“又如我手下三人,孙若盼掌粮草而无兵,徐问秋供银钱而无权,陈停雁握兵权却不得回朝。”

四王爷径自饮茶,竟不为所动。

十七王爷望着他道:“你果然知道。”

四王爷放下茶杯,微微一笑:“知道什么?当年太子远走大理国境,你也跟着杯弓蛇影,请个谋士也要偷偷摸摸的,以为我不顾兄弟之情要对你动手么?你养的人都是人间奇才,能为我朝所用,愚兄也很欣慰。”

十七王爷按了按眉角,夸张地长叹一声:“王兄,难怪父皇说你是狐狸,方才我险些就要信以为真了。”

四王爷轻轻笑道:“十七方才说的那番话,愚兄也险些信以为真了。”他顿了一顿,“那些话,恐怕不是夏大人说的吧?”

十七王爷腆着脸嘿嘿一笑:“王兄明鉴。其实是我想着玩的。只不过小弟这么想着想着,忽然就想到了一件趣事。”

四王爷如他所愿,顺着他的话问下去:“什么事?”

十七王爷眸光一动:“我在想,王兄手下,该当如何制衡。”

四王爷脸色微微一沉。

“以前文宰在世,辅佐王兄。“赵凤情立起身来,慢慢道,“苏紫虽有将才、屡建奇功,却天生带疾,朝不保夕。他性情恬静,超然物外,王兄用他统率群臣,做中流砥柱,本是极佳的一枚棋子。只可惜苏紫战死,你不得已将这位子换成了夏清源。”

十七王爷啧啧道:“当年长天秋水剑的回鸾君,惊世之才,国士无双。他在江湖只为利剑,回到朝堂却能指点江山,翻云覆雨。”他扬起唇角:“夏清源不比苏紫……王兄,这一盘天下之棋,你如何下得下去……”

四王爷不动声色地听完他一席话:“十七,你想太多了。”他淡然道,“我信他。”

十七王爷哈哈大笑:“是么?”他一双眼望了过来,“王兄,你要信他,又何必拿我试探他?”

四王爷顿了一顿:“你说什么?”

十七王爷扬起眉,慢慢吐出四个字:“醉梦选秀。”

他心里冷不丁念起那一晚,那青年站在月光下,挑着一双柳眉淡淡笑着,一字一顿地说道:

王爷设计长留夏府,是必须要弄清楚,操纵今年醉梦选秀的究竟是谁,对不对?

那一双眼几分讥诮,几分嘲讽,几分凉薄,仿佛一口深潭,吸引他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他情不自禁地微微一笑,看向面前一向温柔平和的兄长,道:“我本来以为,是源源以自己为饵,诱我入局,后来却发现不是。”

他语调轻快,竟含着激赏自豪,道:“那个人比谁都要骄傲,甚至比你我这皇家子弟还要骄傲。他纵然武功尽废,为官七载,骨子里却还是当年那个傲视江湖的回鸾君,又怎肯借醉梦选秀这般不入流的手段诱我?”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四王爷:“除了他,朝中能明了我借醉梦选秀招揽势力,又能在我眼皮子底下操纵了名单的人,只有你一个。”

他一双眸子愈来愈亮,站起身来:“边疆情势一日三变,辽主病重,新主嗜战;太子联合大理国主,练兵西南,不日重返。这天下易主之日并不久远……王兄,你在此时把夏清源推到我身边来,不正是要看一看他对你,到底有几分忠心?!”

四王爷忽然抬起眼来。他目光阴冷,不怒而威。

十七王爷迎上他的眼,唇角一勾:“王兄,他原为游龙,困于浅水,原为丹凤,折翼深宫。他为了你在兆尹府一坐七年,你却仍是不信他。”他笑得愈发深,眼眸若狼一般灼灼发亮,“你一直都崇尚正统的帝王之道,君主为天。夏清源惊才绝艳,你就以自己制衡他……只可惜你这一步棋,下得大错特错……良禽择木而栖,你不信他,我却能信他!”

“砰!”

四王爷一手捏碎了棋盘,怒极反笑:“我和清源之间如何,还轮不到王弟费心。”

他转身走回座位,每走一步,气息就平和一分,到坐下时居然已和平日一般带着淡淡微笑,柔声道:“十七,你今日来,就是为了要和我说这些闲话么?”

十七王爷心下吃了一惊,随即笑了一笑:“不是。”

他也重新坐下,慢条斯理地摸着小清小源的毛:“我来,是因为天色已晚,心上人未归。”

这“心上人”三个着意说重的字刺得赵凤玉眉头一皱,他冷声道:“他今日不会回去了。”

十七王爷迅速地抬起头看了赵凤玉一眼,嘻嘻笑道:“是么?”

他正想说什么,身边两只小花猪像是嗅到什么,“嗖”地一下爬起来。十七王爷顺着望了一眼,立刻转了话头,两手一摊,起身道,“那就只好请王兄代为照顾,我明日再来。”

四王爷送了他几步,折回屋子。

他心里千头万绪,又仿佛空落落地什么也没有想,脚下却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要跑起来。一直到自己卧房,他连手指都颤抖了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啪”的打开门……屋内竟然空无一人。只有一块碧色的玉佩躺在青年曾经睡过的床上。

四王爷走过去拿起玉佩,是上好的蓝田玉,光洁无比,触手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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