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胸中忽然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名为焦躁的情绪。
他即刻返身,向着侧门跑去,追了几条长廊,就在门口瞧见那月白长袍摇摇晃晃的青年。
他胸口震荡,伸手一把抓住青年手腕,夏清源回过身来,疑惑地看着他。
四王爷将要出口的话通通打散,一时间愣在当地。他嘴唇动了几下,终究还是松开手,哑声道:“夏大人,你已经酒醒了么?”
夏清源眸中某种情绪一闪而过,忽然一矮身跪了下来,规规矩矩地见了礼,道:“微臣府中尚有事物要处理,这就告辞了。”
四王爷点了点头:“你的琴本王随后让人送去。”
夏清源谢过,转身要走,忽然想起来回身说道:“王爷,微臣去潇湘楼试过周全忠,他……”
四王爷挥手打断他,心里仿佛有些张皇:“你心中有数就行,不用一一与本王说。本王……”他犹豫了一下,“本王自然信得过你。”
夏清源望着他,良久唇角一动,轻声道:“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他念了这句话,仿佛极开心的样子,轻轻笑道:“王爷要取天下,我便为王爷取天下。至于王爷信不信我,又有何妨?”
第 13 章
夏清源回了府,在自己屋里坐下。他心绪烦乱,本想喝杯茶仔细想一想,却终究抵挡不过醉酒的头痛,上床休息了。
他心里有事,睡得极不安稳,辗转间仿佛做了许多梦,有悲有喜,有爱有恨。他在梦里苦苦挣扎,却仿佛听到有人进了房。他在睡梦见还晓得去分辨那人的脚步声和气息,只觉得此人到了床前,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夏清源心头冷笑了一声,他已晓得这人是谁,不觉笑他又来做戏。夏清源有意识地想缩回手去,身体却毕竟不如醒着的时候听使唤,被那人稳稳地握着,牢牢地抓着,手心里的温度一波一波的传来,夏清源意识逐渐朦胧,仿佛觉得既然这样不如就让他一回。这念头浮上心来,倦意就再也遮掩不住。
在意识清明的最后一刻,他仿佛感觉到那人将自己的手送到唇边,轻轻地触了一下。
夏清源醒来的时候,身边并没有人。
他坐起身子,外面阳光明媚,秋高气爽。他的被褥温暖干燥,他自己仿佛也睡得很好。
夏清源唤了史言进来,问道:“你今天可有见过封平王?”
史言有些吃惊,答道:“十七王爷今儿一大早就出去了。两只小花猪没有饲料,他说要上东街买。正好府里也没有米了,张伯就让他一起买回来……”他歪着头看夏清源的表情,小心问,“大人,你找王爷有事?”
夏清源沉默了一阵,道:“没事。”
他伸手把朝服穿好,梳头束发,一样一样做得一丝不苟,一直到最后一颗扣子扣上,他双手停在领口处,仿佛一时间想不透接下来该做什么。夏清源抬眼望了一眼外面湛蓝的天空,轻轻吐了一口气,出门上朝去了。
他前脚刚踏出门,十七王爷后脚就溜了进来。史言逮个正着,嗤笑道:“王爷,你这么怕我们家大人啊?”
十七王爷板着脸理直气壮道:“什么怕,我那是爱。爱之深才怕之切嘛。”
史言撇嘴,十七王爷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石阶上,道:“你不知道,你家大人要赶我出府。”
史言愣了一愣,坐到他旁边问道:“不会吧?你调戏大人他也没赶你,你烧了厨房你也没赶你,你现在养小花猪,弄得府上乱七八糟他也没赶你,你还能做什么?”
十七王爷愤懑:“那猪明明是你家大人弄回来硬塞给我为难本王的好不好?”他别扭地伸长两只腿,期期艾艾道:“我……昨儿坏了他的好事。”
“好事?!”
张伯不知从哪里探出头来,一张老脸笑成了一朵大白菊。他凑到十七王爷身边,兴奋得两眼发光,“什么好事?”
十七王爷扭捏了两下:“我昨儿跟着他出门,看见他去潇湘楼和周文忠比琴,比完了就去了文和王府。我一路跟了去,看他进了府,就站在门口等他出来好一起回来。谁料想里面琴萧合奏郎情妾意的,弄得我好不自在。好不容易里面没声了,还不见他出府,我就……”
张伯扑上:“就闯进去看奸情?”
十七王爷翻了个白眼,史言瞪眼了两只眼睛:“什么是奸情?”
张伯教导:“就比如说,你爹爹和大人坐在一张床上……”
史言眨巴了两下眼:“我爹爹?”
张伯嘿嘿笑:“是啊,比如说,你爹爹和大人四目相对,你爹伸手摸大人的脸,摸着摸着嘴唇就凑上去亲了一亲,大人害羞,稍稍地躲了一躲,你爹就按住他压在床上,一只手将大人双手拉到头顶,另一只手解了大人腰带,往下面摸……”
十七王爷“噗”的喷了鼻血,伸手掩住,慌里慌张往怀里找帕子去擦。史言听得不甚懂,却还是扭捏了一下。
张伯伸手揽住他的肩,继续说道:“再比如啦,你给大人送洗澡水,热水放下了转身要走,大人从屏风后转出来轻轻唤了你一声把你叫住。你就背朝着大人站了,听见后面大人解了衣裳,进了浴盆。水声哗啦哗啦的,忽然停了一下,大人藕白藕白的手臂伸出来揽住你的腰,把你往后拖了两步。然后大人的身子就贴上来,握住你一只手放在他腰上,顺着滑到腿上去……”
“噗”。史言也喷了鼻血,拉住十七王爷的袖子捂住。
张伯眉飞色舞,接着道:“再比如,大人在书房里看卷宗,老奴就在一旁伺候着。大人看着看着皱了眉头,低着头叫老奴的名字。老奴就过去,站在大人身后替他揉一揉头。大人轻轻哼了一声,靠在老奴身上,脸稍稍那么一侧,在老奴身上磨蹭一下。老奴就把大人一下子拎起来,把桌上卷宗全部都扫下去,把大人丢到桌上,然后哼哼哈哈……”
十七王爷目光炯炯,接口道:“还有还有,比如我和你家大人郊外策马,忽然你家大人的马发了疯,源源他已经没有武功控不住马,还好本王英明神武,及时赶上前去,翻到他马上,拉紧缰绳,把源源紧紧抱在怀里。那马一路狂奔,我一手拉着缰绳,一手就解了源源衣服,按在马上……”
三人一齐闭了口,眯起眼睛遥望天空,神思千里。
天空下身边有人轻轻叹息了一声:“原来小清源就是个被人压的主……不知道跟区区做起来是个什么情景?”
三人瞬间僵硬,一点一点回过头来,碧天下红衣蓝袍白色披风,坐个石阶都坐得妖娆娇媚风情万种的,除了武相还有哪个。
眼角斜飞,朱唇一点,季慕之慢慢抬起眼帘,无限期待地又问了一遍:“你们说,区区要是和小清源做,是个什么情景?”
张伯和十七王爷对望了一眼,拱手肃然道:“恭喜武相,可攻可受,上下皆宜。”
季慕之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转,噗哧笑了,满足道:“区区上了一回朝,一下来就听了场春宫,很是值得。”
十七王爷讶道:“季先生上朝了?”
季慕之含羞带怯的微微笑道:“是。以后区区要常常上朝。”
十七王爷忍着寒颤硬着头皮追问:“莫非朝中近日有什么大事?”
季慕之打开含香扇,在十七脸上点了一点:“天大的事。”
“是什么?”
含香扇在指上一转,季慕之羞道:“区区……看上了一个人。”
十七王爷两眼一黑,张伯忙不迭搀出他。
十七王爷气若游丝:“可怜河边无定骨……”
张伯语重心长:“古来征战几人还哪……”
十七含泪向天:“风云变色!呜呼哉!”
张伯摇头兴叹:“王爷,挺住!”
十七王爷挺住了,转头问道:“季先生,不知你看中的是……”
季慕之笑眯眯道:“就是今日圣上钦点的状元,周全忠啊。”
十七王爷抽搐了一下,张伯叹了口气:“可怜的娃啊,本以为一朝青云上,谁知竟入虎狼窝啊。”
季慕之吃吃笑了两声,慢悠悠道:“十七啊,你还有那份闲心操心别人,你难道没有想到,区区既然上了朝,又到了兆尹府,难道会是一个人来的么?”
十七一骨碌爬起来:“先生莫非是和源源一起回的?”
季慕之欢喜地点头:“正是。”
十七王爷“蹭”的站起来:“他听到多少?”
季慕之直起腰板,往后仰倒,把自己摆得好看点了,才笑着答道:“也不多。刚听到你把他压在马上。然后区区进来了,他往后面去了。”
十七王爷一张脸惨白惨白到惨绿惨绿,躬了躬身:“那学生就先去了。”
季慕之摆摆手,看他一溜烟往书房里去了,翻了个身,懒懒地晒太阳。
史言看大家都不说话了,从石阶上蹦下来,问张伯道:“大人真的会赶十七王爷走么?”
张伯拍拍他:“大人留在四王爷府里,必定是有话要跟四王爷说。十七王爷没头没脑地搅了局,大人不高兴肯定是不高兴的。”
史言踢了两下石子:“大人要和四王爷说话,以后也可以说,不会因为这个赶十七王爷走的。”
他自己高兴起来,蹦蹦跳跳地玩去了。
季慕之又晒了一会太阳,张伯起身伸了个懒腰,问道:“武相今儿为什么要来府上?”
季慕之舒服地躺着,道:“为了等。”他眯起眼笑了一笑:“等一个答案。”
十七王爷到了书房,犹豫着推开了门,夏清源官袍正脱了一半,两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夏清源面色不豫,咳嗽了一声,继续把官袍脱下来,换了月白长衫,过来行礼道:“王爷。”
十七王爷忙把他拉起来,张口道:“方才……”
夏清源眉梢跳了一下,吓得十七王爷忙把话咽了回去。夏清源脸色稍霁,接口道:“方才在朝上,皇上钦点了周全忠的状元,让他在大理寺任职。品级虽然不高,却能调动刑部兵马。下了朝,我看见禁军统领曹恒与他说话,似乎有几分赏识他。”
十七王爷愣了一愣,道:“源源,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夏清源扭过头去,咬了咬牙,终于张口的道:“那你要我说什么?你怎么还不出府?”他抬起一双眼,道:“你早就知道,操纵今年醉梦选秀的不是我而是文和王,那你还留在夏府干什么?”
十七王爷叹了一口气:“源源,这件事不但我知道,你也知道。你知道我跟了你一天,你也听到了我和四王兄说的话。你知道他不信任你,你也知道他有意设计。源源,”十七王爷望着他道,“有时候我真希望你不这么聪明。”
夏清源脸色白了一白。
十七王爷拉住他的手,敛了素日里风流不正经的神色,诚恳道:“四王兄他决非明主。源源,我能还你羽翼,放你自由。”他深深地望向那一双眼,二十多年来头一次这般忐忑,这般殷切期盼,他慢慢道,“夏清源,回鸾君,这天下山光明媚,你可愿与我共佐么?”
第 14 章
夏清源垂下一双眼,嘴唇一动,房门忽然被人推开。
史言在门口叫道:“不好啦!大人,礼部……礼部侍郎……在街上被人调戏了!”
夏清源迎上前去:“慢慢说,怎么回事?”
史言让开身子,从门外走进一个人来,却是刑部侍郎卫小可。
他脸色苍白,却不言语,见到夏清源,居然一矮身就要下跪,夏清源伸手扶住,道:“大人,你与我平级,怎可行此大礼。”
刑部侍郎哆嗦着嘴唇,道:“清源,文若他……”
他唤出这个名字,几次张了张嘴,却说不下去。夏清源便道:“礼部侍郎现在何处?我去看看。”
几个人到了礼部侍郎府上,小小一座侍郎府已经乱成一团。
大厅里左一堆人,右一堆人,中间一个哭得肝肠寸断最是大声。
夏清源当先进了门,拉起中间那个,那人顺势窝在他怀里,抓起夏清源的衣襟翘着兰花指慢慢擦脸。
夏清源觉得有些不对,拎起那人领子,拉开一段距离,定睛一看,红衣白袍,不是礼部侍郎,却是方才还在兆尹府的武相季慕之。
夏清源眼角抽搐了一下,咬牙切齿道:“季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季慕之呜咽一声,“啪”地打开含香扇,遮住脸小声啜泣。
夏清源没奈何,咬着牙缓和了声音又问:“先生,被调戏的又不是你,你哭什么?”
季慕之“哇”一声嚎啕大哭,扑到夏清源怀里悲切道:“就是因为这样才哭啊!为什么被调戏的不是区区?区区这么一个大美人天天在路上走,怎么没有歹徒来撕区区的衣服?”
他抬起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哆嗦着道:“小源源,难道区区已经不美了么?”
他睁大眼睛看着夏清源,蹦起来找了面铜镜仔细看了看,自己道:“没有啊。区区皮肤还是这么光滑,眼睛还是这么明媚……”他丢了铜镜,又扑进夏清源怀里哀戚道,“难道……是区区在山上七年,京城的人都不会审美了么?”
夏清源额角青筋直跳,拉开季慕之丢进旁边十七王爷的怀里。季慕之从善如流,抓住十七王爷继续哭诉。
夏清源极目一扫,眼前明黄色一闪而过。夏清源吃了一惊,再看时,皇上主子正一头往梁柱上撞,小院子抱着他的腰拼命往回拖。皇上一边挣扎一边呼喊:“你放开朕,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天子脚下朝廷重臣居然被人调戏,你说朕怎么有脸去见地下的……”
夏清源脸色一黑,一脚踢飞地上哭得打滚的太傅大人,往内室走了两步,忽然看见两个人坐在院子中间的小凉亭里。紫衫的那个正喝着茶吃着水果,玄衫的那个小心翼翼地在旁边护着,不停地把各种各样的甜品往他手里塞。
夏清源长长吐出一口气,免得自己直接上去将人拆皮剥骨,平静了片刻,走过去见礼道:“两位大人。”
紫衫的正是礼部侍郎李文若,他忙不迭站起来,飞快把咽着嘴里的东西,含糊不清地道:“有朋自远方……”
夏清源理也不理,拽了玄衫的那个过来,问道:“大人,事情的经过是怎样的?”
玄衫的那个正是兵部侍郎,他拍了拍李文若的背给他顺气,等到他咽下嘴里那一堆,才低声嘱咐了几句,跟着夏清源走到旁边。
侍郎府四处嘈杂不歇,两人穿过凉亭一直走到小花园里,找了一出僻静处坐了,兵部侍郎叹了口气道:“你要听复杂的,还是简单的?”
夏清源道:“采花的是什么人,几位侍郎大人心里可有数?”
兵部侍郎摇头:“文若不是个招蜂引蝶的,真要有人想采花,武相天天在街上招摇,怎么着也轮不到他。”
夏清源叹道:“那你就说复杂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