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酒醒梦回时 上——我意逍遥

作者:我意逍遥  录入:07-06

周全忠面色变了一变:“他一个人?兆尹衙门的衙役一个都没带?”

季慕之凤眼眯了眯:“正是。”

周全忠冲出去劈手抓过大理寺丞,道:“大人,下官有事先走,去去就回。”

大理寺丞愣在原地:“他这么急火火地干什么去?”

季慕之开了合香扇,慢悠悠扇着凉风,笑眯眯道:“京兆尹不懂武功,一个人到土匪窝岂不是九死一生?他这是要到宫里去,求半块虎符,调兵马去救。”

他拱一拱手:“寺丞,区区也先走一步。”

大理寺丞眨巴了两下眼:“大人又是去哪里?”

季慕之掩唇吃吃一笑:“去看戏。”

峭壁飞亭,蜿蜒的山道,一个身影拾阶而上。

他步子不快,却很轻,很稳。

一步一步,不肯回头。

半山腰上就看见“清风寨”的大旗,旗子很大,很破,还洗得很干净。

夏清源看着那面旗子,仿佛有些出神,但他很快回了神,因为一把刀架到他面前,还有一个人在问他:“什么人?”

那人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面色有些发黄,眼神却锐利。夏清源道:“我是京兆尹夏清源,来见你们寨主。”

那少年眉头一皱:“官匪自古不一家,我们寨主不见!”

夏清源莞尔一笑,偏头想了一想,道:“那么……我名号回鸾,来见秋阳客。”

那少年眼眸倏然张大,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嘴里结巴道:“你等等……”他转身往上跑去,半路还打了个踉跄。

夏清源等在原地,他有些恍惚,仿佛这里是昆仑的山颠,他手上还拿着秋水剑,身边还有史平跳上跳下,周围还围着江湖豪杰,耳边还听到刀枪剑鸣。

他在场下一招“天高水长”削了眉山庄道人的胡子,庄道人哈哈大笑,牵了新收的小徒弟跟他见礼。那小徒弟叫做陈凌,如今已长成了磊磊青年,正跑向他的面前。

第 18 章

陈凌那一年只有十四岁。他跟着眉山庄道人到昆仑山参加论剑大会,半路上忽然闹肚子,蹲了半天茅厕,出来的时候师傅已经下了场比武。他年少个子小,又没有师兄师姐照应,好不容易挤过重重人群,一重见天日,首先看到的就是一把剑。

仿佛深山里万年不动的寒潭突然决口,一潭碧水倾泻而出。比玉更亮,比雪更清,比海浪更绵延不绝,那把剑忽然穿过碧水,剑光璀璨过整个天地。

然后他看见他师傅庄道人两瓣胡子从中折断,挂在那把剑上。

他突然觉得很好笑。

但是他马上忍住了,因为这里是昆仑山,周围都是知名的侠客,此时是一年一度的论剑大会,而他师傅刚刚输了。

他刚忍住,却听见“扑哧”一声。

那笑声清亮动听,正是削了他师傅胡子的少年。

剑光散去,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了回鸾君。

他张口结舌地站在原地,心想:原来世上还有这样美丽的人。如一团光,整个人都是亮的,朝气蓬勃,生生不息。

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在此时轻笑这么一声,笑得理所当然,笑得让人生不起一点气来,也觉不出一点不堪。

他还没有回过神,庄道人就把他拉了过去,按住他的头,笑呵呵道:“这是我徒弟,叫做陈凌。”

那少年爽朗地拱手与他见礼,道:“我名号回鸾。”

陈凌从来没有想到,他再一次见到这个人,已是七年以后,那人着一身大红官袍,收敛了狂浪高傲,弱不禁风地站在山道上,淡淡地与他道:“陈凌,我官拜京兆尹,来问你大理寺卿方青容的案子。”

夏清源看着陈凌眼中愕然的光芒,耐心地等着他答话。

陈凌沉默良久,道:“我们到寨子里面谈。”

整个清风寨依山而建,寨门处最是陡峭,一入门眼前豁然开朗,平坦处建了几所茅屋。沿路上来,大多是些孩子,见到陈凌便扑过来要他抱。陈凌打发走了孩子,带着夏清源爬上石梯,边走边道:“这里是我的屋子,建得比别处高些,晚上我睡觉,白天做岗哨用。”

石梯窄小,攀到尽头有一小处平台,一边靠山壁,一边有一座屋子。方才拦住夏清源喝问他的少年就站在屋子门口,一双眼戒备地看着夏清源。

“阿墨……”陈凌叫了一声。

那少年不动,皱着眉头道:“那人是官。”他嘴唇哆嗦了两下,疑惑地望着夏清源。江湖中行走,多少都听见过回鸾君的名号,他怎么也想不通那人怎么就会做了官。

陈凌板着脸:“让开,阿墨。这里没你的事。”

少年瘪了嘴,不甘愿地让到一边。

陈凌领着夏清源进了屋子,关好了门。茅屋简陋,却还收拾得清爽。夏清源找了个凳子坐下,杏眼微抬,耐心地等着他说话。

陈凌低着头道:“这个山寨里的都是孤儿。平时,我带着他们到山上砍柴,种些东西来换吃的,实在没有办法了才去劫道。劫的都是为富不仁的大户,也没有伤过人命,你不要为难他们。”

他说完,忽然听见夏清源一声轻笑:“不为自己乞命,一开口倒为别人求情?煦煦秋阳,暖暖夕照,你果然当得起这个名号。”

陈凌愣了一愣,这话里明明讥讽意甚重,他却偏偏想起昆仑山上那人还是少年时的模样。

他抬头看了一眼,夏清源坐在那里,眸光清澈,笑意宛然。他心下一松。屋里没有第二把椅子,他就坐到了床上,坦陈道:“那个姓方的,是我杀的。”

夏清源从怀里摸出一张衙门专用的卷宗,找了笔墨,陈凌哈哈笑道:“我何德何能,居然劳动京兆尹亲自给我录供。”

夏清源跟着笑了一笑,落笔写下第一行字,慢慢道:“本官的字迹下一次出现在案宗之上,就是监斩王侯将相的时候。”

他抬头望了陈凌一眼,目光倏然森冷:“你是什么人?生在何处,长在何地,如何和方青容结仇,又是怎样将他杀害?”

他脸色变得太快,忽然摆出公事公办的官调,陈凌禁不住心头一跳,半晌才道:“我爹本是苏州人士,开武馆为生。青年气盛与人斗狠,惹怒了权贵,获罪被发配至宋辽边境永清县。他在那里结识了我娘,相爱结亲,生下了我。我十岁那年,我爹发配期满,于是举家南迁,返回苏州定居。本来我一家美满,谁知匹夫无罪,怀玉其罪……我家有一颗祖传的夜明珠,乃是无价之宝,我爹娘为人坦荡,不小心露白,遭人觊觎。那人买通盗匪,夜半杀人夺宝,我被我娘推到地窖里,才保住一条性命……”

陈凌说到此处,虎目微红,他咬了咬牙,接着道:“我在地窖里听到上面没了声音,才敢爬上去看,我家已成火海。我娘烧得焦黑,还死死压在地窖门上,遮住入口……我一夜之间失了爹娘,不知何去何从。苏州夜杀组看我武功还好,年纪小又容易使人放松警惕,诓我说知道贼人下落,让我为他们卖命杀人。我做了两年杀手,直到奉命刺杀武相,被眉山庄道人擒获,还不计前嫌收我为徒。这几年来,我一边练武一边不断追查,好不容易找到当初那群被雇佣的盗匪,才知道分赃时两边起了冲突,那人被砍了一刀伤在右肩,带走了我家的夜明珠,去京城捐了个官做。我便跟到京城,谁知那人谨慎,改名换姓,我只能装做采花,去剥那些官员的衣裳……”

他面上微微一红,觑了一眼夏清源。京兆尹大人正埋头记录,竟是看都不看他一眼。

陈凌无奈,咳嗽了一声,道:“那姓方的右肩就有一道陈年刀伤,他也承认了。他跪下求我原谅,我本来要带他到我父母坟上谢罪,谁知他突然发难,打斗中我失手扭断了他的脖子……”他长舒了一口气,道:“那人虽害我一家在先,却也是一条人命。我既做下,就没有想要隐瞒。我把小时候我爹送我的匕首留在那里,匕首上有我的名字。”

陈凌起身走到夏清源跟前:“我所言句句属实,回鸾君,我信你。我跟了你回去,你莫要难为其他人。”

夏清源已经记完了他所说的话,此时唇角一勾,笑道:“陈凌,你既然有事要求我,就记得不要妄图骗我。”

他忽然凑近,细细端详着陈凌的外貌,笑道:“你大概肖像你爹,只有颧骨处,尚看得出外族的血统。”

陈凌惊骇道:“你说什么?”

夏清源抖了抖那篇状词,小心吹着,淡淡道:“你娘不是平常女儿,而是辽国驻边大将的亲女。那颗夜明珠也不是你家传的宝物,而是你娘的嫁妆。你非是宋人,而有一半辽人的血统。这清风寨,也并不都是孤儿,起码有一个叫阿墨的,就是双亲健在,只是为了你这个大将外孙,千里迢迢从辽国来寻你的!”

陈凌脸色惨白,道:“你……”

夏清源眉梢微扬,长声道:“陈凌,你负有大仇,身份尴尬,却偏要管旁人闲事,此事一旦大白于天下,你以为清风寨三百余人还有活头么?就算你报私仇与他们无关,难道大理寺就不晓得扣上一顶窝藏细作的帽子?就算我兆尹衙门与大理寺都不管,你一死,留下这一山孤儿,莫非你要靠天怜之?”

陈凌越听越是胆寒,他自己早就存了必死的念头,却又怎么能放得下无辜孩童?阿墨他更是如亲弟弟一般疼爱,怎么忍心让他去死。他前思后想竟不得法,枉自张皇了一阵,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这念头一起便如野火燎原抑制不住,他压住心悸,道:“回鸾君,你早就知道我要杀方青容。”

他此言一出,更坚定自己是对的,一股脑说道:“你身为京兆尹,肩负京城治安,我在京郊建了个土匪窝,你却不闻不问。阿墨奉命来寻我,先还用信鸽和辽国通信,后来信鸽却皆有去无回,是你从中拦截。方青容本来可以不死,你故意放任,就是要等我陷入这两难之境。你……”

他颤声道:“你究竟是想要我做什么?”

夏清源杏眼一动。

他垂下眼睫,仿佛竟是出了神。这屋子为了放哨,窗开得大,微风推开窗纱,卷了他一束乌发,去吻他玉色的脸颊。夏清源唇角轻扬,说道:“秋阳客,你可曾听说过‘白玉京’?”

第 19 章

何为帝王?

夏清源确实是在出神。

窗外漫山红叶落,碧空万丈,正和那个时候有些相象。

那时他身负重伤,武功尽失,昏迷了数日才悠悠醒转,几个月后才能下床。

他在床上吃过了药,季慕之正坐在窗下远远的望着他。苏紫死了,他却还是那副没脸没皮的样子,逍遥得让人恨不得一口一口将他咬死。

季慕之抬起手臂,指了一下门外。季慕之说:“那人日日来看你,来了又不进来,你到底想好了没有?”

他沉默了一阵,披上衣服起来,走到院子里去。

赵凤玉站在火红的枫树底下,静静地看着他。

这位年纪轻轻就学会了沉稳自若,学会了表里不一的王爷却红着眼,仿佛一个失手打碎了宝物的孩童。

那一瞬间,他明白了很多事情。很多他从来没有想过,想到时已然来不及的事情。

他张口问道:

“何为帝王?”

云破日出,赵凤玉的面容掩盖在枫树斑驳的树影下,看不清神情。

风声萧索,许久他才听到回答:

“帝王者,杀一人,存天下。”

后来,他便为赵凤玉建了‘白玉京’。

影楼主监视,风楼主情报,火楼主杀戮,金楼主钱粮,他已建好四楼十二城。

如今,还欠一楼。

救命的一楼。这最后一楼未来的主人,就站在夏清源面前,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夏清源缓缓道:“你入‘白玉京’,这一山老小文和王会为你安置。阿墨也会照他的意思为他寻个出路。用你一人换这三百余人性命,该是很划算了。”他轻轻笑了一下,道,“从今以后,前事尽弃。世上再没有一个清风寨的陈凌。”

夏清源郑重其事地问道:“秋阳客,我为文和王图谋天下,你可要来帮我么?”

陈凌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许久恨道:“你敢坦言要为文和王取天下,难道就吃定了我非答应不可?”

夏清源倏然笑了。吹入屋子的风不知何时起了变化,他低着头微微地笑,愉悦地说道:“对,你非答应不可。因为你马上就要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

他话音未落,有人惊声叫道:“有官兵!”

陈凌大惊失色,往窗外一望,大批的官兵正涌上山来,把清风寨团团围住。

陈凌脸色发青,揪起夏清源,卡住他咽喉,拖着他往外走。

手刚触到门环,夏清源忽然伸出手去,覆在他的手上。

陈凌浑身一激灵,咬牙道:“你还要怎么样?”

夏清源笑了一笑:“只是提醒你一声。”他语调轻快,仿佛还有些高兴,全然不是被捉住为质该有的模样,“那不是来救我的兵,是来杀我的兵。”

“你说什么?”

夏清源刚想开口,窗外远远传来一声呼喝:“大胆逆贼,居然私扣朝廷命官!还不速速将京兆尹放出来,还能赐你全尸!”

夏清源笑出声来,指着窗外道:“就是那人,恨不得我死。”

陈凌此时也冷静下来,松开了夏清源,皱着眉道:“是什么人?”

“新科的状元,大理寺的寺正,禁军统领曹恒的义子。”夏清源慢条斯理地揉了揉咽喉,“我曾害得他弹错了一支曲子,让他记恨至今,不除我难消心头之恨。”

陈凌冷哼一声:“只为了一支曲子?”

夏清源一本正经地点头道:“是。”

陈凌自然不信,他往外望了一眼,眉间紧锁。夏清源抬眼道:“不用数了,他一个六品寺正,只能调动大理寺四百兵马,曹恒再借他一百,灭你一个清风寨是足够了。”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大理寺的兵马不可怕,曹恒的兵马却着实让人头疼。”

陈凌反问:“他手下那帮驻守京师的人马就算能打,难道一百人比四百人还厉害?”

夏清源摇头道:“一百人不厉害,厉害的是一把弓,一只箭。”他眼眸明亮,“弓是射日弓,箭是追魂箭。此箭隐藏暗间,伺机而出,箭无须发,不死不回。”

陈凌咬牙看着他:“你有应对之法,是不是?”

夏清源张大了眼,慢慢地笑了。

“陈凌,”夏清源道,“你从何时,开始信我了?”

“谁信你?”陈凌心里一惊,脱口而出,“你城府极深,算计又狠,你这样的人要能信,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夏清源眼睫轻轻一颤,抬眼道:“你最好记得此时说的话。”

陈凌心里恨透了他,此时却忽然有些懊悔,一时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什么。

夏清源握住他的手,仍旧卡在自己脖子上,冲他微微一笑:“你不要卡得太紧,让我可以行动。他若杀了你,这山寨数百人定要将我乱刀砍死;而若是我死在这里,你山寨也必不能保存。陈凌,我二人现在同气连枝,他虽然恨我,却毕竟不能明着杀我,你要谨慎,切莫再妇人之仁,让追魂箭有机可趁。能拖一刻,便是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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