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酒醒梦回时 上——我意逍遥

作者:我意逍遥  录入:07-06

陈凌急道:“你有救兵?”

夏清源眸光一动,他沉默不语,仿佛想了很多事,又仿佛只是发了一阵呆。当陈凌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听到他慢慢吐出一个字来:“有。”

夏清源轻轻一笑:“我有救兵。”

陈凌呆呆地听着。此时虽然命悬一线,那声音里却莫名地有种安慰人的力量。他点了点头道:“我们出去吧。”

推开房门走到平台上,光景与从房内看时又不一样。

漫山都是官兵,领头的是个文弱青年,一见到夏清源立刻下马跪倒:“下官周全忠,见过大人。大人可还安好?”

夏清源平静地回答他:“还好。”

周全忠又道:“大人再稍待片刻,下官马上就杀了逆贼,救大人回来!”

夏清源道:“慢着。方大人的案子,周大人已经查清楚了么?人证物证何在?犯人口供画押何在?”

他一边说着,一边四下搜寻。他和陈凌一面靠山壁,一面靠房屋,只有两面可供偷袭。

周全忠接不上话,只能道:“尚未完全清楚。只是方大人尸身被捅了十七刀,那把小匕首上有陈凌两个字。”

夏清源道:“如此说来,周大人叫逆贼也太快了些。”

侧面一片绿林中亮光一闪,他瞳孔倏然放大,收回目光。他已知射日弓在什么地方,说话间就不再和周全忠客套。

“此案疑点尚多,周大人就口口声声要杀了‘逆贼’,大人和方大人再是要好,也小心不要因私废公,冤枉无辜。”

周全忠面色一变,道:“大人说得是。等下官救回大人,再细细审问。”他转而对陈凌道:“陈凌,你若无辜,就立刻放了京兆尹,和我回大理寺公堂!”

陈凌冷笑一声:“大人。你一上来就围了我的山,我若放了他,哪里还有命在?到时候你说是要保护朝廷命官,一刀了结了我,来个死无对证,难道让在下去阎王殿里等你下来?”

周全忠身子往旁一让,两边押上一个人来,周全忠道:“陈凌,你还要冥顽不灵么?”

那个人不断踢打,竟是阿墨。

夏清源心下已知不好,果然听到陈凌呼吸一乱。他急忙抬眼望去,林间那一点亮光倏然一动。

追魂箭已然离弦。

陈凌的目光还留在阿墨身上,身前大红官袍的青年却忽然向右折了半步,他不由得转头望去,却正看见一支金色长箭没入那青年胸膛,溅了他一脸的血。

那箭去势不减,带着夏清源撞到他的怀里,两人一起跌坐在地上。

他一时傻了,呆了。

不能言语,不能眨眼,不能动作。

他满脑子转的都是那青年一颦一笑,都是那青年方才还活生生的模样。

那青年一会儿志得意满地说:你马上就要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

一会儿又笑着问他:你信我么?

他简直呼吸不了,心里恐慌一片,他万万没有想到,夏清源的应对之法,是用他自己挡这一支箭。

那边周全忠已经大叫了起来。那声音惊惶至极,如丧考妣。

陈凌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却听见怀里传来一声轻叹:“真吵。”

他心头一片狂喜,撑起怀里的人。夏清源脸上全无血色,却到底慢慢睁开了眼。

那一双眼柔如春水,亮如繁星。

一点骄傲挂在眼角,一丝张狂犹在眉梢。

陈凌颤抖了一下,心里想到:他果然还是那个少年。就算添了城府,多了算计,就算失了武功,入了朝堂,他也还是昆仑山上那个傲视天下的夏回鸾。

“你还成么?”他问。

夏清源笑了一笑:“还好。”

陈凌略微安心,怕他失血太多,撕下一截内衬,按住他伤口。雪白的内衬按上去,竟顷刻间被染成紫黑。

陈凌如遭雷噬,惊呼道:“箭上有毒!”

夏清源笑道:“若是无毒,还称得上追魂箭么?不但有毒,还是剧毒,只要随着气血转满三十六周天,顷刻就没命了。”

“那你……”

“我?”夏清源眸光一黯,淡淡道,“你放心,我的气血……永远也转不过三十六周天。”

夏清源按住伤口:“你扶我起来。”

陈凌脸色一沉:“你伤成这个样子,怎么起来?”

夏清源叹了口气道:“我再不起来,他们就攻上来了。”

陈凌这才省起,转头望去,周全忠果然已经上了马,正指挥着冲寨门。他不敢再犹豫,揽住夏清源的腰,扶住他的身子让他站了起来。说是站,却更像是紧紧靠在他怀里。

周全忠一眼望见,立刻又下马跪拜,道:“下官误伤大人,罪该万死。”

他这样上马下马本来甚是滑稽,他偏做得坦坦荡荡,懊悔得真情实意。陈凌禁不住小声叹道:“要不是你说他要杀你,我只怕决不会信。”

他话出了口,半天得不到回应。耳边呼吸声渐渐微弱下去。

陈凌心里一慌,连声叫道:“回鸾!回鸾!”

夏清源勉强睁开眼,道:“怎么了?”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陈凌急道,“我先将你交过去,这许多人看着,他不能不为你救治。”

夏清源抓住他的手:“不成。”他气息微弱,语气却不容置疑,“只要我离了你手,你立刻就成了大理寺刀下亡魂,这一寨人也都没命了。”

“你……”陈凌颤声道,“我何德何能……竟要你要做到这个地步?”

夏清源轻轻笑了一声:“你武功杂而不纯,算不得顶高,又好管闲事,妇人之仁,但是……”

“秋阳客,你很合适。”夏清源抬眸望着他,“你进‘白玉京’,掌管最后一楼,我不用你杀人,只要你救人。我要你听文和王的吩咐,救该救之人。”

陈凌揽着他的身子,即使隔着衣衫,也觉得那身子渐渐凉了下去,他全身都在颤抖,道:“好。我答应你。”

他又望了一眼怀里的青年,仿佛要记下他的样子。陈凌道:“若此次之后我还有命在,有生之年,为君粉身碎骨……但那之前,我要先救一人。”

夏清源道:“谁?”

陈凌倏然抱紧了他,长袖一卷用内力将他轻轻抛起,向周全忠的兵马送了过去。

夏清源听见他说的最后一个字:“你。”

夏清源千般思虑在心底一一转过,正想着接下来该如何是好,耳边风声乍停,身体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耳边,那人沉沉叹息:“你怎么这样胡闹。”

夏清源心头顿时一松,他闭上眼,淡淡道:“你来了。”

第 20 章

树上有一个人,有一把弓,却没有箭。

十七王爷看着那把没有箭的弓,脸色很不好看。

他招了招手:“你下来。”

他这一声把树上那人吓了一跳,低头一见他,旋身飞扑下来,从腰间抽出两把短刀,直取他头颈。

十七王爷脸色更加难看,他抽剑一挡,磕飞两把短刀,一手擒住那人手腕,逼他跪下。十七王爷挑眉道:“你的功夫都在那把弓上,如今追魂箭都射了出去,还妄想和本王动手?”

他手下一用力,捏断了那人腕骨。

那人疼得闷哼了一声,满脸是汗。

十七王爷跳到树上取了那把弓,一折之下居然不断,他冷笑一声:“好一把射日弓!”内力一吐,硬生生震断了。

他把断弓扔到那人面前,道:“我不杀你,你回去告诉你那主子,本王的猎物,还没有第二个人敢觊觎的!”

秋风徐徐,红叶落尽。

他强自震断射日弓,已乱了内息。忽然传来脚步声,十七王爷回过身去,武相季慕之踏着落英而来。

季慕之瞥了一眼地上的断弓,唇角瘪了瘪:“如此绝世的宝物,真是可惜。”他望着十七王爷笑道,“你为何不直接去清风寨,跑来找一样死物出气?”

十七王爷坐到地上:“我去?四王兄调了整支轻骑营,整座山都不一定装得下,我去,站在哪里?”

季慕之笑得花枝乱颤,装模作样地在空中闻了闻:“好酸。”他挑了挑眉道,“山里有没有位置是小事,他心里有没有你的位置,才是大事。”

十七王爷舒服地躺倒:“我不急。”

他翻了个身:“倒是季先生,新欢不也在清风寨?你不去清风寨看戏,跑来这里做什么?”

季慕之拍拍胸脯:“区区手无缚鸡之力,一介书生,跑到那种地方,一个不小心被牵连进去,红颜薄命岂不可惜?”

十七王爷大笑:“不会的。我父皇金口,早在二十二年前就断言先生是祸害。先生没听说过祸害遗千年么?”

季慕之嗔怒地瞪了他一眼,走近两步,没留神一脚踩在那断弓上。他随口道:“追魂箭呢?你也给折了?”

十七王爷道:“没见到。”

季慕之难得的一怔,道:“箭无虚出,不死不回。你不担心?”

“有什么好担心的。这一弓一箭是他亲自设计,亲自督造的。若是他伤在这箭下,除非是闭着眼故意……”十七王爷说着说着忽然住了口,眉头一皱,翻身而起,失声叫道:“不好!”

他一把抓起季慕之:“你快跟我回去!”

兆尹府里,弥漫着一股血味。

夏清源躺在床上,无声无息,仿佛已是个死人。

四王爷赵凤玉坐在床前,握住他一只手,静静地看着他。

他面前御医跪了一地。

四王爷面容依旧温文,耐心地听着太医院院首说话。

“王爷,追魂箭的解药早就喂了下去,可是……京兆尹体内不知为什么气血不畅,虽然保住毒不扩散,可是解药也化不开……当今之际只有施针……只是,这要施针的地方都是要害,一个不好,只怕不但救不了大人,还……还……”

“还怎么样?”

大门一脚被踹开,十七王爷扯着气喘微微的武相踏进门来。

这位王爷为庄馨皇后亲生,天生就比别人金贵些。那份帝王威严平时掩在玩世不恭风流倜傥的面皮底下,世人就真的把他当公子哥捧着,谁知发起怒来,竟是杀气腾腾的可怕。

他双眼在人群里一扫,顿时没有人敢发出声来。

史言缩在张伯怀里,两人窝在墙角。他本来从夏清源血淋林进府就开始哭,此时也被唬得停了一停。

四王爷抬起眼来望着武相,恳切地唤了一声:“季先生。”

季慕之叹了口气:“你们让开。”

御医们顿时如释重负,面露喜色,忙不迭地膝行让出一条路。季慕之抬脚走到床边。

四王爷松开了手起身让出位子来,行了一礼道:“多谢先生。”

史言扯着张伯不安道:“武相会看病么?”

张伯拍拍他的手:“武相季慕之有三样本事:文章、算卦和行医。这三样里面文章第三,算卦第二,医术才是第一。他被称为金陵圣手,要是连他都治不好,世上就再没人能治得好了。”

说话间季慕之已经搭过了脉,他抬眼道:“你们都出去。”

他进了屋子只说了两句话,两句话加起来不超过十个字,其反常程度就像夏日雨雪,冬雷震震,礼刑兵三位侍郎拉反旗举兵,四王爷穿草裙到菜市口跳舞,皇帝主子没有哭先皇和太傅,一个人自力更生改了一本奏章。

一屋子人顿时如老鼠见了比泰山还高大的猫,连“吱”都“吱”不出来一声,乖乖地就退了出去。

十七王爷落在最后,关上门背靠在上面。

他开口叫道:“王兄。”

四王爷停了脚步,淡淡道:“十七有事?”

十七王爷笑了笑:“王兄,我想起了一桩旧事。”

“还是你我尚年幼的时候,父皇曾赏赐给我们一人一个玉麒麟。那麒麟玲珑剔透,瞧之可喜,我玩赏了几日却也厌了,不知扔到哪去了。你却一直小心随身带着,每日里擦拭清洗。别人要看,你还犹豫了又犹豫,不敢有一点磕着碰着……太子看你宝贝成那个样子,仗势故意要你那块麒麟。你死硬着不给,被他打了一身伤。”

他一双眼盯着赵凤玉,“王兄,在你看来,夏清源难道还不如这么一个玉麒麟?”

四王爷转回头来,他脸色很不好看,两道眉死死地拧着,发狠道:“十七,如果屋子里面躺着的那个人是这么一个死物,我就挖开了胸口把它埋在这里!只可惜……”

他望了一眼那两道紧锁的房门,“他是夏清源,五岁入宫为伴读,九岁才名惊天下,十三岁沙场退群兵,十五岁尽得江湖名,他……他是这么一件予取予求的死物么?”

他嘴唇都有些发颤,道:“十七,人和物有什么不同,你还不明白。”

屋内一点动静也无,就这么安静了两三个时辰。日头生到中天。

数十个人眼巴巴守在房门外面,一颗心生生揪在那里。

好不容易房门“吱呀”打开,季慕之探出半个身子,递出一张药方。张伯跳起来去接了,季慕之便又缩回屋子里。

就这么一会,众人也看见他额上全是汗水,脸色也比方才白了些,心里不由得又是一紧。

这药一煎又是两个时辰,张伯端着药碗站在房门口,想敲门又不敢。忽然听见里面一声惊叫,他眼皮一跳,“啪”一声推开了门,正看见夏清源歪在床边,呕出一口血来。

季慕之脸色阴晴不定,看着他呕出黑血,出门接了药碗,张伯抬脚想要进去,被季慕之甩手又关在门外。

季慕之上床揽住夏清源的身子,替他擦了唇角血迹,取过药碗来。夏清源人虽醒转,却几乎动弹不得,只能躺在他怀里就着他的手吃了药。

眼看一碗药慢慢见底,季慕之道:“这一碗药里区区加了二两黄连,你居然也喝得下去。”

夏清源喝完最后一口,扯着唇角笑了笑:“天下,并不是黄连最苦。”

季慕之冷笑一声:“那什么最苦?”

夏清源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人心最苦。”

药碗“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季慕之站起身来:“你还记不记得,七年前区区与你说过什么?”

夏清源闭上眼,淡淡道:“你说,我五脏六肺俱损,气血不畅,若是静心养命,戒忧思繁虑,戒动情乱性,戒提气动武,每日里辅以药物,或许还有二十年好活。”

“你还说,最忌讳再中毒受伤,一旦咳血……余命折半。”

季慕之望着他,嘴唇轻轻颤抖,道:“原来你还记得。”

夏清源睁开了眼,他望着床顶,半晌慢慢道:“季先生,我不问你为什么要下五台山,你也不要问我值不值得。”

第 21 章

《天朝史传》记载道:

“京兆尹夏清源为查明大理寺卿方青容被杀一案,深入虎穴,取得供词一份,不料大理寺正领兵绞杀清风寨,混乱间被擒为质,身受重伤。帝王闻之,伏案哭其严明忠义,下圣旨免其三个月早朝,更御笔书匾额一块,表其功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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