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
绝对不会……
隔天君出门得晚,到大坪时已经是傍晚了。他远望山脚下的城岛家,转凉的天候已让院内的樱树显得枯黄。
在远方,君放慢脚步,当接近城岛家时,他快步走过。
“君!”
宛如错觉,君一时不觉得有人在叫他,不敢回头看喊他的人,城岛却是捉著他的肩,用力将他板回。初次见到城
岛如此粗暴,君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却是装傻地说:“啊,我回来了……”
“为什么都经过我家了却不进来看我?”
只是如此,应该不会让城岛如此焦躁,但君没有任何理由可说,只是低著头。
“为什么你需要帮助,却不是来找我?”
君的心漏跳了好几拍,怯怯地抬起头望著城岛。
“看你这么惊讶的模样,这是真的罗?你真的宁愿去找横田,也不愿意对我说你遭遇的困境!”
“为什么……你知道横田……”被关闭的记忆突然涌现,他好像听过横田说:‘我外甥,对你好吗?’
君顿时觉得站不住,好像将要陷入地面,但城岛紧抓著他的臂膀,他哪也去不得。
“是我妈说的,只是凑巧,凑巧她去找她的弟弟,就是横田;凑巧在那之前你离开横田家。”
因著怒气,城岛更加用力地抓著君,因著这疼,君才知道这不是梦。
“为什么……为什么你宁愿出卖自己,也不愿跟我说!”
君以为自己会掉下泪,以往跟城岛有关的事,总是莫名的让他落泪。但此时却没有,君出乎意料平静地说:“因
为我喜欢你,所以希望我与你,只是单纯的感情……”
“我不懂,你去找别的男人帮忙,也是因为喜欢?”
“我也不懂啊!”君挣开城岛的手:“我也不懂为什么我只是喜欢你,却更害怕,害怕我的身分、我的地位、甚
至我身上流的血都配不上你!”
此时的君终于明白,以往总觉得不真切的原因是什么,原来他自己也觉得,他配不上城岛。
“所以,我才希望……我们之前能更愈单纯……愈好啊……”
“呵……”城岛转过身:“你是这么想的吗?那么我、我对你付出的一切,又在你的选择下置之何地!”
君不知该如何回答,在黄昏的光芒下,城岛的背影像是随时会消失。
“我们暂时不要再见面,我希望能忘了这种羞辱感,因为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再见了……”
城岛转身离开,遮掩秋日的夕阳成了一道模糊的身影,光辉却一道道刺穿君的身体、心里。后悔吗?应该不是,
君却是觉得,梦醒了,不用再为了自己的不足感到不安,这样也好……
第十五章
大坪的冬日,伴著稻梗燃烧的气味,气温一天天降低。假日的旱田里,不少孩子堆窑,找著干材准备烤蕃薯。柴
火的气味飘稻宿舍里,君待在房里,看著手上学生的试卷,想起小时候在家里的情景。
与城岛分开后,君倒是惊讶自己意外地平静。刚来到大坪,与城岛似近若离的关系,见了城岛让他慌乱,看不到
城岛却令他惆怅;与城岛的关系变得亲近后,他的温柔总令人冲动地想流泪,而分开,当时只存在君的臆度中。
不过如此,没有城岛的日子不过如此;时间慢慢地往前推移,没注意到海棠花的开落,感受不到冷风吹拂脸上究
竟带走多少温度,这样而已。
然而先前太过亲腻,现在的生疏引起不少关切;对别人的询问,君总是笑笑、摇个头敷衍过去。问不出个原因,
时间一久,别人的兴致也就淡了。唯独对于邱荣想要关心,又没有主动问任何问题的犹豫;不想让君为难,却明
显担忧的模样,让君更感压力。反而无意中疏远,避开他的关怀的目光。
敲门声响起,君只是望著门,想不透有谁会来找他。外头的人再度敲响门,君这才恍如隔世地说:“请进。”
一身素雅的深绿袖摆垂入开启的门缝,君的精神一紧,在榻榻米上正坐,迎著难得来此拜访的草壁。
见君如此慌张,草壁难得一笑:“这可是杨先生的住所,你不需如此拘谨。”
猜想她是为了城岛而来,君想著最坏的景况,免得承受不住草壁的来意。草壁走上榻榻米,在君的对面端坐,把
手中的食盒放在君面前:“这个,我想杨先生你一个人在外,这天气又愈来愈冷,与邻人平时的料理,做了道热
汤给你。一回约莫吃不完,你就留著。我近来常与这附近的妇人讨教料理,我改天再顺路来拿这饭盒。”
草壁的来意看来是好,且将君的顾虑都打点好了,君只能顺从地说:“多谢您的好意,真不好意思,到了现在还
让您费心。”
“哪儿的话。”草壁静静地看著君,君别扭得想找事情做,或是找话说。看著他局促不安的模样,草壁微笑:“
事实上,我很高兴小少爷认识的是您。”
“咦?”君怀疑自己有没有听错。
“就算小少爷不满意政治婚姻,但百合小姐可是三井集团的女儿,对两方来说,这是不可多得的姻缘。只是小少
爷执意要往偏僻的地方教书,才让婚事暂缓。”
对于草壁所言,君没有任何疑问,先前贵子夫人都作主让他们在外过夜,不管是不是有发生关系,却是很明确地
表示他们的关系。这么一想,先前似乎过于沉溺城岛的温柔,虽然老是害怕会失去他,却天真地没有想过自己的
立场。
“我没有责怪杨先生的意思,先前就说了,比起小少爷在这里遇见个红粉知己,我倒很高兴小少爷选择的是您。
不怕您笑话,毕竟女人,会生孩子,有了血缘,就麻烦。”
君怎么会不懂草壁的顾虑,杨家不过是个小地主,大房淑敏妒著母亲受宠,忧著留给她儿子的祖产会少的模样,
一切都历历在目。就算母亲什么都不求,只争她儿子在杨家认祖归宗,淑敏对母亲的态度也没好过。
与其多个女人引起纷争,一个只能藏在台面下的男人,确实简单许多。
“还请杨先生相信,老人家我可没有瞧不起您的意思,是真的很高兴,小少爷能在这里认识您。小少爷只要谈到
您,总是露出我从来没见过的温和神情,这是真的。因此我很放心,也期待您能与小少爷做个长久的朋友。”
自那期待,两人生变之事,草壁显然了然于心,也难怪先前都替君打点好,让他不用为了还食具而尴尬。
草壁轻叹口气:“由我来说著实僭越,小少爷他,为了您,感到非常难过。但我想,小少爷其实也想与您和好的
。”
君低著头:“我……”他想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他不觉得他可以解开纠缠住城岛的锁,现在这个局面,是
他自己一手造成的,怨不得人。
“是我老糊涂了,本来这种事,就不该外人插口的。杨先生,请放宽心,天冷,好好保重身体。我先告退了。”
君弯身回草壁的礼,送草壁出门时,刚好出门的邱荣看到两人,礼貌地打声招呼。
“杨先生,您不用送了,天冷,早些回房吧。”看著草壁的背影离去,邱荣还站君房门前的走廊上,君不好直接
将门关上,只是肤浅地与邱荣问好。
邱荣推开君的房门,自己走到榻上坐下:“天气冷,赶快进来吧。”
君觉得有趣,平日没访客,今日倒是接著来,但心里实在高兴不起来。
待君关上门,邱荣像是要将一股怨气都发泄,忿忿地说:“你不愿说我不逼你,但我实在看不下去。是不是城岛
欺侮你?点头或摇头就好,那我就会替你揍他!管他是哪里的少爷,反正我到寒假我就要走了。”
君勉强地一笑,摇头:“没那种事。”
邱荣没好气地瞥了君一眼:“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朋友?”
“当然……只是,别说朋友了,就算是亲人,有些话也说不出口的,不是吗?”
看他这番无谓的模样,邱荣的气焰软了下来:“是没错,只是想到我离开后,会想替你出气的人几乎是没有,你
可得好好把握喔。”
君依旧浅笑望著他,突然说:“你要一个人去日本,会不会怕?”
“怕什么?”
被他这么理所当然地反问,君想了一下:“人生地不熟,还有木下的父母不喜欢你,之类的。”
问君的话没著落,话题被转到自己身上,邱荣有点不甘心,还是老实地说:“没有一天不怕。可是最怕的是她不
喜欢我了,所以只要她还喜欢我,我就什么都不怕。”
如此真挚又单纯,君好生羡慕。
“你呢?最让你害怕的是什么?”
冷不妨被这么一问,君想著,回道:“也许是孤独吧……无论在哪里,都没有归属之处的孤独。”在杨家、在城
岛家,所有他亲近的人身边,都没有他可安然立足的地方。
接著邱荣担忧的眼,君笑道:“还好,我很满意教书这份工作,所以在学校里,没有那种孤独。”
邱荣搔著头,以君这种空泛的回应,是问不出什么详情,他便放弃:“学生找我去挖窑里的蕃薯,要不要一起去
?”
君摇头,随意找借口:“天气冷,而且刚刚草壁女士送了吃的给我,你要一起吃吗?”
邱荣摇著手:“不用了。算了,不勉强你,不过我会跟学生多要些地瓜给你,你就坐著吧,不用送我。”
在邱荣离开后,君这才打开草壁送来的食盒,里头是半只鸡炖煮的鸡汤。上层浮著厚厚的一层油,结实地留住汤
的热度。另一盒则是煮熟的面线。
看著这份在一般人家里算是难得的佳肴,心头闷闷地,回忆著草壁少见的温和神情。拿出自己的碗,盛了面线,
淋上热汤,入口的热度化开了堆积喉间的冰冷;皱著眉责备自己的眼泪为何莫名地掉下,最后只能放下碗筷,将
自己埋在被褥中,好藏住难以遏制的哭嚎。
这时才能承认,他最害怕、最难过的,是城岛的悲伤与冷漠。
***
结束寒假前的最后一堂课,邱荣郑重地向君道别,最后一次送东西给君的草壁,也说著他们过两日,将会回日本
一趟。当草壁隔日来拿食具,顺便告别,君在归还的食具底下,夹了一张昨晚费尽心思所写的信笺,署名给城岛
。
至于城岛会不会看到,取决于草壁。毕竟他们这趟回去,除了过年团聚。另外就是筹办婚礼,草壁势必会评估这
封信,会不会让小少爷的心情浮动。
而这个寒假,君难得地在杨家过足假期。杨家卖了祖屋,搬到城里;不过茶场还在经营。
“搬走好,清静些。做几十年街坊,居然这样对我儿子,那些人不当邻居,才是福气!”淑敏不时还会为了浩的
遭遇,咒骂著老街的邻人。
虽然天宽与淑敏对他像是对生人般地客气,浩倒是为了他不用再受冷言冷语而高兴。
天宽更是破天荒地问起:“若有中意的姑娘,我可以替你作主。”
淑敏不经意的和著:“是啊是啊,孤儿寡母,好姑娘家不会愿意的,有爷爷作主,就不用怕了。”
“什么孤儿寡母的。”天宽纠正她的话:“他不就是杨家人吗?”
君实在不知该不该为了他们的热心感到高兴。浩倒是兴奋地像是自己的事,拉起君的手,天真地说:“虽然让你
筹钱保我,很过意不去。但能有这样的结果,我倒是觉得被抓也没什么不好。”
君苦笑。不解这家人无论有意无意,所言的一句句怎么都刺著他的心。
到了开学,回到大坪山间,君无法不被城岛院中的五棵绯寒樱吸引目光,无法不去在意他现在过得如何。却只能
像是初次来到这里相同,低头快步离开。
阿火等人升上六年级,依然热衷校队的练习,他们的话题常常会谈论到城岛,君如去年一样,老是若无其事地,
静静地在旁边听。
听著城岛打算带他们出去参加比赛,听著百合来这里适应大坪的生活。草壁依旧会来看他,偶尔还会是毅来找他
,总是很有默契地,没有提起城岛。
看著樱花盛开、凋落,在绿叶冒出芽时,君收到邱荣的信,他与木下,已经决定在六月结婚。明知邱荣在字里行
间打听著自己的近况,却都写些陈腔肤浅的吉祥话,不甚满意,却也还是寄出了。
在油桐花盛开的时后,听见阿火说城岛为了结婚,前几天就请假去台北了。望著远山雪白,去年的邀约恍如隔世
。
在假日,君茫然地朝著城岛曾说过想去的那座山,慢慢走去。无人问津的山边,杂草经常都长得高,但这附近似
乎有农人除过草。干草铺得遍地柔软,上头缀著白花点点,青草的味道扑鼻而来。
君呆坐在干草堆的软垫上,想起当时心底的期望,也是他寒假前写给城岛的那封信笺:
每个叶落的秋色,围著炭火取暖的冷冬,越过樱花盛开的春色,来到油桐飞雪的夏季。无论两个人,或是一个人
,伴著对你的思念,我会在这里。
所以他不想去在意当初去找横田的选择是对是错了,那已经发生,无法挽回。他所拥有的,只是对城岛的思念依
旧,爱恋依旧。
远方传来脚步声,君认为是这片地的农人,所以不怎么在意。脚步声突然转急变为奔跑,接著自背后一阵力道压
上,熟悉的气味与温度袭上,君感到不可思议。
许久没听见的声音,轻轻地说:“我回来了。”
背抵著城岛的胸膛,清晰地感受到他因奔跑而急促的心跳。君出乎意料平静地问道:“百合小姐呢?”
城岛迟疑了一会儿才说:“她觉得路途遥远,所以留在台北养身……因为她怀孕了。”
没有特别受到打击,君淡淡地回声:“喔……”
“这两天,阿姨才将你写的信拿给我。”
不是因为百合离开才来找他,让君有点开心,随即为了这样的自己感到悲哀。
城岛磨蹭著君的肩,将脸埋入他的颈窝:“如果我不认识你就好了,这样就不用为了你的一举一动,既是开心,
又是难过……”
听著城岛这些话,君觉得自己似乎曾经听过他也曾经用类似的话语,形容某物。
白花的飘零勾勒风的线条,君想起来了,是樱花,他也曾经用类似的话来形容日本的樱花。
“我不希望你再离开我……绯寒樱君……”
绯寒樱,没错。虽然城岛也许不知道那段话,但同是樱花,君倒是觉得他比较接近横田所形容的绯寒樱。
‘矮小的树干,似落非落地垂头花朵,不明亮的色彩,和著这里潮湿的雾气,远远看来像是一滩滩化不开的血瘤
,殖在台湾的土地上。’
他会一直在这里,无论是两个人,或是一个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