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了下来,他也没有发现。
然后他看到那双杏儿眼里的笑渐渐变的狡黠起来,唇弧越弯越大,最终“嘻”地泄出半声笑声,然后再也忍不住
:“噗哈哈哈——上当了……啊哈哈,呆掉的样子好好笑……哈哈……”
李笙箫这才回过神来,抿紧唇,冷冷地看着在他面前捧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的人。
“哈……哈……脸青了——脸青了……哎哟我的肚子……”
绷着脸,攥紧手里的缰绳,狠狠一甩,身下的马吃痛立刻大步奔驰起来。吓得霍无瑕尖叫一声,紧紧攥住那人的
衣襟,笑声立刻被咽了回去。他脸上的笑慢慢淡去,渐渐显出一丝忐忑之色。抬头瞥了眼那人,只能看到抿得泛
白的唇,眼神里似有一些说不出来的冷和厉。
霍无瑕微微摇了摇攥着的衣襟,道:“喂,不要生气了。我开玩笑的嘛。”
他的这句类似讨饶求和的话并没有引起李笙箫丝毫动容,他依旧冷冷直视着前方,不发一言。霍无瑕便觉着有些
无趣,也不再求和,只喃喃道:“玩笑而已嘛,做什么这么认真。”
疾驰着的马猛地被拉停,霍无瑕猛然一晃,惊慌失措地扶住面前的手臂稳住身子。还未坐稳,被扶着的手臂用力
甩开了他的手。
李笙箫面沉如水地盯着他,磨着牙一字一句道:“很有趣么?你就这么无所谓可以拿那种事情来开玩笑?”
霍无瑕张口结舌地看着隐怒的李笙箫,半晌才微笑道:“哪种事情?”
李笙箫怒极反笑:“我忘了,本性难移。”
我以为,你还是不同的。
客栈里你仰脸的微笑,茅屋里天南海北胡侃的时候你眼底希冀又澄澈的微光,小舟上你吹曲时脸上的安和静谧,
为我治伤时细致温柔的神情,熬药时皱眉撇嘴苦恼的神色,捧着碗时孩子气的娇憨……我以为这个才是真的你。
而不是这么没心没肺随随便便的把感情当作取乐的资本。
可是我却忘记了,你原来就没把它当作一回事。
霍无瑕依旧微笑:“那么王爷以为我应该如何?”他又笑了笑道:“我是什么样的人王爷原来都知晓了,现在又
作出痛心疾首的样子当真奇怪……”他还想说什么,看到李笙箫黑着脸,说不出话来,眼里又是怒又是痛的样子
,一下子住了口,半晌把头偏去,暗暗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怎么不知道李笙箫怒的是什么,痛的又是什么。会为他怒,为他痛,而不是初识时那般的冰冷无情,至少代表
着他在李笙箫心中,已不再是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他原本是应该高兴的。可是这样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说得那样明白,即使是小九,在他心里也只当是弟弟一般。林渊在他心中永远有着不可替代的位子,遑论自己
这么个不明不白之人,一身的污行,还奢求着他的施舍,说出来不被人笑死……
霍无瑕自嘲地笑笑,是该认清现实了。
李笙箫被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平时的冷静内敛全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半晌才平息下来,干脆狠狠闭上了嘴,
不发一言,依旧赶他的路。他看着霍无瑕挺着僵直的背,手紧紧攥着身下马儿的鬃毛,不觉又好气又好笑。他担
心霍无瑕腿上的伤越磨越恶化,故而抱他上马时是侧坐着的,这么坐极不稳,霍无瑕却不愿再扶着他,想必心里
也有一丝不快。他看着面前人关节泛白的手,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单手搂上霍无瑕的腰,加快了马速。
行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西津渡就可以看到了。
西津渡北临长江,与扬州遥遥相对,是大庆连接南北的几大渡口之一。更兼镇扬一带物资富饶,商贸繁盛,故而
商贾云集,南来北往之人络绎不绝。
还未到跟前,喧嚣之声已可隐约听见了。虽至日暮,货资搬运声、买卖声、舟渡吆喝声依旧此起彼伏,热闹程度
竟不遑城内。
李笙箫正要驱马更进一步,忽觉背后一凉,本能使他抱着霍无瑕翻离了疾驰的马。数枚飞镖全数没入了马身,那
马昂首抬蹄一阵嘶鸣,便抽搐着倒下了。霍无瑕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耳中就传来了刀剑声。
李笙箫甫一交手,就发现这群黑衣蒙面之人同上次交手的那伙是同一群。皇上既然已经顺利回京,秦轻已就法,
为何还会穷追不舍?他百忙中把霍无瑕托上另一匹马,道:“你先去,我随后到!”他话还没说完,刀影闪过,
削下霍无瑕一片衣角,连带着那把箫也一起坠了地。霍无瑕惊呼一声,想伸手捞住,却是救护不及,眼睁睁地看
着那把箫堕入烟尘中。李笙箫喝道:“还不快走!”此时紧急,霍无瑕知道自己在也是拖累,也顾不得了,咬牙
向渡口冲去。
不远处的厮杀使得渡口也混乱起来,人影憧憧间,霍无瑕只见雪白的刀影从头上拢来,惊呼一声,只道自己要命
休当场了,闭眼死命地抱着马脖子。
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只听到刀剑刺入血肉那种沉闷的声音,随后就是一声轻笑。那声笑极轻极浅,像风
过林梢,却是那般熟悉。接着耳朵一热,那带笑的声音在耳边低低道:“乖了,睁眼吧。”
霍无瑕惊喜地睁开眼,身旁站着的便是那人,依旧一声黑衣,头发高束,眼睛是罕见的鸽灰色,怀里抱着剑,倚
在马旁看着自己。
“夜!”霍无瑕轻呼道,脸色依旧煞白,但是笑容已然漫上,一别经月,却未想到再见时是在这种情况下。
夜伸手摸了摸霍无瑕的头顶,双眉皱了起来:“怎的弄成这副模样?那日我在钱塘看见你的背影还只道是认错了
,却真是你。”他看着霍无瑕青白的唇色,眉头愈皱愈紧,忽然伸手抓过霍无瑕的手腕搭起了脉,入手的手腕比
当初离开时还要细瘦一些,夜曾取笑他那胳膊像竹竿一般,现下却笑不出来了。
“你中毒了,‘还魂’虽然毒辣,你也未必解不开,怎么还留着?”夜怒道。他说的那毒本是李笙箫身上所中的
,当时情况危急,来不及放毒,是霍无瑕是用嘴一点一点吸出来的,后来所剩的银子只堪堪够买救治李笙箫的药
,他便就这么搁下了。只因他体内“还魂”量少,除了唇色难看些,没有什么不适,接着就是连日的奔波,他哪
还记着身上中毒那码子事啊。
霍无瑕笑道:“你知道我这条烂命也就这样了,中没中毒又有什么分别。”他脸上的伤感之色一晃而过,看到夜
皱眉还想说什么,忙抢先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夜知晓他不愿自己再为这事费神,顺着他的话道:“我那日在钱塘正巧看到你,发现有几拨黑衣人缀在你们身后
,我不放心,一路尾随,看着不怎么对劲,料理了几拨。还是有几只漏网之鱼。”夜冷哼了一声。
“那可曾知晓是何来历?”
“查不出,他们每每被虏,皆自吞毒药而亡,根本问不出什么。看他们行动整齐一致,进退有度,恐怕不是江湖
宵小,绝非泛泛之辈。”
夜还想再说什么,忽回头一望,露齿一笑:“朝廷接你们的人马快来了,我不便和他们接触,先走了。”他摸了
摸霍无瑕的脸:“记得赶快解毒,这毒量虽少,在你体内也有月余了,伤人心脉,不要胡闹了!”说罢翻身离去
。霍无瑕看着他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苍茫暮色中。
一回头,便看到一小队人马渡江而来,转眼上了码头,领头的是禁军副将左远。
“霍大人。”左远脸上露出喜色,“可找到你们了,王爷呢?”
霍无瑕忙道:“在那里,我们遭到伏击,你们快去!”
左远留了几个人,奔向李笙箫处。不一会儿,李笙箫便骑马赶了过来,看到地上的几具尸体,眼神一冷,皱眉道
:“可曾伤到?”
霍无瑕摇摇头。
随后赶来的左远道:“王爷、霍大人,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先渡江吧。”
李笙箫应了一声,却不向船头,走到霍无瑕马旁,伸手把霍无瑕抱了下来,抬眼一看,鞍上血渍已连绵成一片。
左远一干人都傻了眼,半晌才反应过来,想要接手。李笙箫却直直走向了渡舟。霍无瑕脸憋地通红,不安道:“
我自己走罢。”
李笙箫不应,上了舟,把他放下,霍无瑕才觉连站都站不稳了。
李笙箫冷冷瞟了一眼呆站着的左远等人,左远惊了一跳,干咳一声,牵着马上了渡舟。
卷三十六
镇江越来越远,渡舟在江上轻驰,此时金乌已坠,月娘悄起,江风飒飒,吹得人衣袂翻飞,猎猎作响。却谁也没
觉得心旷神怡,那场厮杀仿若仍在眼前,众人心头都是沉甸甸的。
左远把这两个月来发生的事简略地说了一下,原来那一天皇上微服出游遇刺受了重伤,命在旦夕,消息传回京城
震动一干朝臣,接着就是秦轻私调京畿卫队欲行逼宫,就在这节骨眼上,皇上竟然出现了,谁也没想到本该离宫
的皇帝根本就没有出过京师,两厢对峙时,瑾王李连璧带兵赶来,当场伏诛了秦轻。
左远叹了口气:“皇上英明,引蛇出洞,深谋远虑。”
霍无瑕心里冷笑,皇帝为了假戏真做,连自己同胞弟兄也拉扯进去,当真“英明”非凡,还玉何过之有,却要来
承受这份凶险,皇家无情,可见一斑。可是,还有一个人是不一样的吧,这个人正直,仗义,端正却也温柔,富
贵于他如浮云,权倾天下的诱惑对他来说比不过眼前的一壶酒。他习惯性抚摸腰间那儿,触手却只是半截丝绦,
才恍然那把箫已经坠入烟尘,遗留斯地。一时间心里空荡荡难以言明,只觉得支撑着自己一路走来的那股气力也
随着一并流失了。当年他用一块玉璧央求狱卒,换得这根竹箫,那么多艰难的日子,只靠着它才能汲取一些温暖
,有了它,依稀还有着那么一丝盼头,现在却连这么一点的盼头也没了,他只觉得万念俱灰,呼吸间心肺一点疼
痛。他以为旧疾犯了,强忍着大口呼吸,那股绞痛愈演愈烈,刹那间他只觉得自己心肝肺腑全都搅烂了一样,喉
咙一阵腥甜。他还没有意识到是什么,就看到自己青色的衣袍上绽开了大朵大朵的深色花朵,耳边传来左远的惊
声,还有模糊视野里,李笙箫那睁大的眼,和眼里的慌乱。
顾大夫是扬州城觉负盛名的妙手神医,今儿打烊,最后一块板还没插上,就有两个人从天而降,他还没打量明白
,手臂一紧,身子一轻,自己已被驾着脚不沾地地扯走了。他以为自己被绑了,咋咋呼呼一路大呼小叫哭爹喊娘
,求天求地求菩萨,结果一声大喝:“哭什么!又不是要你的命!”成功让他消停下来。他止了哭,才发现眼前
一盘雪花银,个个成色十足。环顾一下,身在一间客房内,暗自松了一口气。
刚才那个声音又道:“顾大夫不用惶恐,听说顾大夫医术超绝,扬州城内也是数一数二的。我们爷请你来是看一
位病人,若是治好了,这一百两银子就当是犒赏。”
顾大夫把眼光从面前的银子上移开,连连点头,暗暗摸了把汗,心说什么样的病人,把投医生生弄成了劫持。
左远带他入了另一间客房,进门便是一愣。扫了下,城南的金大夫、沈大夫,城西的吴大夫,城北的孙大夫、陆
大夫全在这儿了。这些大夫之间平常也有些来往,一时两相对照,异口同声道:“顾大夫。”顾大夫想扬州城最
有名的这几个大夫都到了,今天的银子恐怕有些难赚。
左远放低了声音,对着床边椅子里坐着的人道:“爷,这是第六个了。”
顾大夫悄悄瞥了一眼坐着的那位爷。虽衣饰简朴,却难掩一身清贵之气,正定定地瞧着床榻上躺着的人。
他抬头望向顾大夫,点头道:“麻烦了。”声音低沉,却算客气。
顾大夫连称不敢,上前先观那病人脸色。躺着的是个单薄少年,未足弱冠,双目紧闭,长长的睫羽在颧骨上投了
一片阴影。只一眼,还是闭着双目的,顾大夫便觉得屋子里的光也亮上许多。若不是那青白脸色,一定是个漂亮
的孩子。顾大夫伸手把了脉,暗叹一声:“作孽。”回首诚恳道:“这位爷,那位小爷的脉象,怕是中了毒罢。
”
李笙箫点点头:“确实,可有解么?”他在当下就把过霍无瑕的脉了,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在何时中了那毒,不
相信,找了一个又一个大夫,都说是中了毒。一问,却又都不知何毒。
顾大夫为难道:“这位爷,我们都是寻常大夫,凭着脉象,也只能估摸着病症。若是寻常头疼脑热、刀伤剑伤的
病痛还能治治,这毒,我们也没得见过,解药更没处儿找啊。”
左远急了:“你们枉称扬州城最有名的大夫了,连个毒也解不了吗?”
“左远,住口。”李笙箫喝道。
顾大夫望了那少年一眼,想起家中年纪相仿的孩子,心中也万分不忍,道:“不是我不肯治,不看僧面看佛面,
爷都这么请我来了,我也定尽力而为,更何况一百两的银子谁不想赚呢。只是医术不精,爱莫能助啊。这江湖中
的毒,也就江湖中的大夫知晓,不是我们寻常大夫可解的。”他说得那样诚恳,纵使左远也无话可说。其他大夫
都纷纷点头称是。
李笙箫挥了挥手,让他们出去。
左远给了每位大夫几两银钱当诊费便全打发走了。他回了房间,看李笙箫仍坐在那儿定定地瞧着榻上之人,便道
:“王爷,要不我们快些赶路,回了京城让御医来治,或许能救霍大人。”
李笙箫叹道:“恐怕来不及了。”那声低低的叹里面竟含了些许柔情和伤痛。
左远怀疑自己听错了,甩甩头,又听道“有一个人知道……”他激灵了一下,问道:“什么?”
李笙箫头也没回:“你先去吧,让我静一下。”
有一个人知道。
寂静的房里,李笙箫凝视着霍无瑕沉沉的睡颜。
你知道怎么解了这毒吧。你那么聪明,连我身上的毒也解了,却为何不先解了自己的呢?
他想起那一日他在茅屋里醒来,那人端着药,一边烫得拼命捏耳朵吸凉气,一边苦恼地埋怨所剩的余钱不多。他
看着那人青白的唇色,天真的以为只是他不眠不休劳累的结果。他明明听到他晚间拼命压抑的咳嗽,却被他轻描
淡写的一句旧疾就相信了。他一直心安理得地受着那人无微不至的照顾却忘记了他那么荏弱才是最需要被照顾的
那个……
一瞬间李笙箫只觉得心都要裂了。
手轻轻地覆上那人的脸,一点一点向下摸索。
从弯细的眉毛到紧闭着的眼,手指划过挺秀的鼻子,落上干燥蜕皮却形状依然美好的纤唇。
怎么能忘记那人茸茸柔软的眉毛,是一个好看的弯弧。怎么能忘记那人笑起来弯着的眼角,睫羽的长度。却忘记
了他溜圆的眼睛在荏苒时光中最终会变化,原来长成了杏儿眼,一笑百魅层生。怎么能忘记他睡着时依旧微微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