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的嘴,是孩子的天真和娇憨,却忘记了那颗虎牙会因为稚子成长最终被替换掉。怎么能忘记他身上纯然而清浅
的杏花味道。怎么能忘记他吹着的那曲子。怎么能忘记。
那么多那么多的巧合和相似,自己为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也许潜意识里他相信了那人离开的消息,他不愿再承受一次失去的痛苦,害怕那撕开带痂伤口的疼痛。他的一生
充满了离别,一次又一次,那折磨了他那么多年的痛虽然一直存在,却最终能够承受了,他害怕再来一次他受不
了。
他的手一直一直在他的脸上流连,像是要最终确认一般,一遍又一遍。
手掌下了脸越发的小了,下巴削尖。他记得时隔八年的再一次见面,在杏园的探花宴上,那人懒洋洋地向自己作
揖,衬着满园的云英叠簇,那张脸诗意风流,一笑颠倒众生。他明知道他不是林渊,却还是被狠狠击中心脏。后
来他厌恶他的轻佻浪荡,甚至为了权势可以委身于人,他一度告诉自己因为受不了那张和林渊相似的脸,他骂他
玷污了林渊,却有多少是因为单纯的不想他做这些败坏自己的事情,又有多少是因为自己的私心?
李笙箫捧着他的脸,轻声道:“小九,醒来好不好。”
卷三十七
李笙箫捧着他的脸,轻声道:“小九,醒来好不好。”
回答他的依旧是一片死寂。没有那人不着边际,亦真亦假的胡搅蛮缠,也没有眼角那道波光流转的流光。他睡的
那样沉,仿佛什么也打扰不到他,连睫羽都不曾颤动一下。
李笙箫颓然放下手。
只听得灯芯轻微地一声脆响,火光陡然间灭了。屋里一片黑暗,只余青烟袅袅。李笙箫却没有动弹,最后连那点
青烟也湮灭了,他仍坐在那儿。
左远守在门外,待到那烛火灭了许久,仍不见王爷出来,忍不住轻轻敲门道:“王爷,夜深了。
您身体要紧,先去歇息吧。这里有小臣照看着。”
李笙箫出了门,淡淡道:“你下去休息吧。”
左远看着李笙箫没有要走的意思,不好违逆,“喏”了一声回自己房间去了。
驿站里格外安静,天边一轮冷月,照得四下里一片惨白。李笙箫靠坐于围栏,凉风扑面,心里郁涩稍解。
从袖子里取出一管短箫。尾端紧紧系着的丝绦已经被斩落,便露出几道细微的裂缝,有削折的痕迹,趁着清冷月
光,依稀可以看到上面模糊不清的两个字“笙歌”。这管箫在世上仅此一把,上面的字,是他亲自一笔一划地刻
上去的,除了小九,没有人拥有。
他从地上捡起这管箫的时候,缠在上面的丝绦倏地滑落,便露出这两个字。当下他如遭雷击,脑中一片空白。周
围尸横遍地,腥风阵阵,而他却浑然不觉,只握紧手里的竹箫。
悲喜惊怒,各种滋味在胸中翻搅。酸的,苦的,辣的,糊成了一锅粥。
那人……那人竟是小九?
以为早已离开的人,原来仍然活着,活在自己身边?
一瞬间,那些纷乱过往排山倒呼啸着淹没了他。他为什么那么喜欢杏花,他为什么会热切追问自己昔年所行之地
,他为什么会吹那首曲子,他全明白了。
那人的一言一行,一笑一怒,那些言不由衷的话,轻挑fanglang的笑,嘲讽讥诮的眼神背后一闪而过的悲凉,死
死压抑住的深重落寞,透彻心扉的伤痛,漫不经心里的凄怆,轻描淡写中的荒凉,他全都读懂了。
他说:“原来这个世上,无论什么东西,无论它再怎么光彩夺目,再怎么强大,再怎么坚韧,也是不会永久的。
”
他说:“他若知道,也能开心了……”
他说:“如果他没死,他活着,如果他来找你,你……会喜欢他么?”
他说:“有些东西过去了,它是存在的。但是,只是属于过去。”
他说:“王爷,我以前很喜欢你的。也许你知道,也许你不知道,也许你知道却又当作不知道……不过现在已经
并不重要了。”
他把这些话当笑话来讲,便是知道一切无果,不想让自己伤得太难看。而他却冷漠刚硬如此,拿话一句一句往他
心窝上扎,扎得鲜血淋漓,还要让他轻描淡写一笑而过。
这是怎样悲哀的残忍啊。
他翻身上了左远的马朝渡口狂奔而去。心里又苦又涩,想问他为什么明明活着,却不来找他?为什么明明在他身
边,却不告诉他?想问他这么多年过得可好?在霍家有没有受委屈?想问他当时在府中为什么不辩解,不反抗,
任由自己毫不留情地伤害他?想问他恨不恨自己?
一时间他的脑中乱成一团,却在看到在簌簌江风下那抹孤寂的青色影子时,叫嚣着的内心刹那间平静下来。
他知道,这些话无论如何都是不能说出口了。他这样做,便是不想告诉自己他还活着。即使他承认了又如何呢,
自己给他的伤害依旧留下了,不是地上的一抹灰尘,拂一拂,便可以不再计较,那是刻在他心上的,永远也挥之
不去的痛。
承认了又如何呢,他已经说的那样决绝,他无法放下小渊,难道再给他这些飘渺的希望,再狠狠伤他一次?
承认了又如何呢,八年交错的时光就能再挽回?
然后两相对照,无语凝噎?
于是他依旧冷冷地对他,不发一言。
他明明看着他一直望着来路,明明看到了他眼中再也掩饰不了的绝望,明明知道他想要什么,这把箫,他却怎么
也拿不出手。
他看到他昔日流光宛转的眼眸变得黯淡无光,像是灭了的灯火,然后他看到红色的液体从他嘴里涌出,那么多的
血,从那人单薄的身体里不断流出,眼前一片血红,暗,沉,粘稠,却刺得他连眼睛都要睁不开。
重逢的滋味尚没有机会领略,却要面对再一次失去的恐惧。
那一刻,他从来没有那么深刻地领略过死亡的断裂荒凉。
紧闭的窗户突然间被无声地打开,黑色的影子轻巧地掠过,来到床榻前。眼见那人依旧安然地躺着,青白的脸色
在黑暗中也能看见,来人在心里叹了口气,还是不放心,一路跟了来。他捏了捏霍无瑕的鼻子,无声道:“小祸
害,就知道胡闹。这下都快把小命弄丢了吧!”说归说,还是从胸前掏出了药瓶,倒出了药丸,塞到他嘴里,药
丸入口即化,所以也不担心咽不下去。
夜在床榻前坐下,顺了顺霍无瑕胸口,手到之处,根根肋骨尽现。那双平素一贯冷然的鸽灰色眸子里也浮现出些
许不忍。他的手是见惯鲜血的,生与死在他手下是转瞬间的事情,生亦何欢,死亦何惧?然而他却不舍得眼前这
个少年轻易地离开。
从他遇见他,已过了九个寒暑。他是看着这个少年如何一步步走过来的。自始至终,他都不曾抱怨哭泣过,成为
茫茫沙漠中的跋涉者,在这场艰难的旅途中,一言不发地前行。
从他开口说要报仇的那一刻,生命对他来说便只剩下唯一的意义。他看着他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没日没夜地苦读,
只是为了能够踏上那茫茫的复仇之路。他看着他一个人的时候眼底的那一片灰色,窗外草木荣枯,印不到他的眼
里。他看着他在寂静的雨夜惊慌失措地从梦里醒来,战栗着无法入眠,只能用力咬着自己的手,尖利的指甲刺破
肌肤,用自虐来宣泄灵魂深处折磨着自己的痛楚。
他知道,这个少年不会长久,可以冷漠残忍地对待自己,他是把一切都压在这场复仇中,即使成功了,他的生命
中又剩下了什么?
可是他却希望他能活得长一点,再长一点。
他不忍心。
夜无声喟叹,傻瓜,你用尽性命来救他,他却无法给你一段情,这么糟糕的交易你也做,不是傻瓜是什么?
他为你一脸神伤,这样你可曾满意?
夜摇摇头,点了点少年的鼻子。
门被猛然推开,李笙箫只看到有玄衣人俯在霍无瑕身上,一时间神魂俱裂,拔剑直扑向夜。夜没想到李笙箫速度
如此之快,剑势如此狠厉,用尽全力躲闪,却还是伤了胳膊。他闷哼一声,不欲再做纠缠,一伸手,指尖一枚暗
器,掷向李笙箫。
暗器“咄”地一声没入李笙箫身后的墙上。夜趁着这个空当飞身跃出了窗子。
李笙箫也顾不上追击,赶忙查看霍无瑕有什么损伤。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待左远带人赶来,玄衣之人早就遥遥无踪了。亮起的烛火下,霍无瑕的脸色好上许多,
呼吸也pinghuan下来。
左远惊“咦”了一声,唤道:“王爷。”
李笙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桌上多了几大包药材。他走到墙边,取出了那枚暗器,一张纸被压在下面,上面写道
:“如要活命,一天两次,一次一包,三碗水煎成一碗。”却是那药的用法。
李笙箫拆开一包药,轻拈些许放在鼻下,与当日霍无瑕给他的药相差无几。
左远在一旁惊疑不定,试探道:“王爷……”
李笙箫淡淡道:“按吩咐做。”
卷三十八
天青的帐顶。
眼睛实在涩的厉害,忍不住又闭了会儿,才缓缓睁大眼睛。略微侧过头,看到外面柔和的阳光透过窗子投在地上
斑驳的光影,分不清什么时日了,脑子里昏昏沉沉的,仿佛是一锅稠糊。
门被推开,是一个高大的身影。霍无瑕眯上模糊的眼睛,看着那人步进屋来。
“霍大人醒了么?王爷说您该醒了,果不其然。”
霍无瑕张唇,才觉嗓子眼里干得连话都发不出来。唇开合了几次,嘶声道:“是……左将么?”
说着,便挣扎着要起身。
左远慌忙放下手里的药碗,趋身扶起了霍无瑕。入手都是骨头,白色袭衣也掩不了那两道突出的肩胛骨,再看少
年一脸病容,漆黑的头发凌乱地落了一身一枕,想起平素听到那些风言风语,虽然没有那些不堪入耳的话所描写
那般,也是秀美非常,更添荏弱,难怪王爷……忍不住暗自叹息,道:“是小臣。霍大人先别忙说话了,把药喝
了吧。没想到这药真的有效。”
“药?”霍无瑕坐稳身子,看到端到面前的那碗黑漆漆的东西,熟悉的苦味冲鼻而来,使他下意识地眯眼往后仰
。
左远看到他那避药如蛇蝎的样子,直觉好笑。又把药碗往前凑道:“霍大人趁热把药喝了吧,凉了更不易入口。
”
霍无瑕惊觉表露的太多了,更兼他与左远由于所属不同,官场上并没有往来,让人端着药碗半天,于理不合。他
接过左远手里的药碗,仰头一气灌完。
左远看他皱眉饮完,抿唇一语不发,恨不得连呼吸也一气屏住的样子。笑着从胸口掏出一只纸包,掀开折折叠叠
的包裹,里面是一小捧蜜渍杏脯。
霍无瑕睁大眼睛看到捧到自己面前的甜食,再看看左远。不再犹豫,伸手拈了最大的一个塞嘴里,缓过一口气,
才开口道谢。
左远摆手道:“这您谢错人了。这是王爷交给我的。王爷说您怕苦,我还不信。这下可见识到了。”左远笑说。
嚼着杏脯的速度缓了下来,霍无瑕淡淡嗯了声,问道:“王爷人呢。”
左远如实答道:“在外面呢。”他心里也是一阵迷糊,霍大人病重,看王爷那么在意他,整夜坐在床边照看着,
一日两顿汤药都是亲自动手,待到霍大人醒了,却避而不见,明明亲密到连细枝末节都记挂着,特地买了甜食,
却假手他人,这是唱的哪一出戏?想了又想,放到一边了,这些事哪里轮得到他来置喙。
霍无瑕点了点头,忽然感觉有些倦,还有些说不出的窒闷,脑袋也重新开始昏沉起来。
左远看着他精神不济的样子,知道药里多加的那味安神的药起了作用。忙接过霍无瑕手中的甜食,放到床边的矮
几上,道:“要不您再睡会儿。”
霍无瑕歉疚道:“麻烦你了。”
左远笑道:“这事有啥麻不麻烦的?出门在外,有个照看都是应该的。我粗人一个,不讲这些文绉绉的。”
霍无瑕笑应一声,躺下看着左远离开。屋子里又安静下来,床边那包杏脯被匆匆包折好,空气里仍旧飘着淡淡的
甜香。霍无瑕望着那包东西,心里想那个人每次对他好,总是因为各种各样别的原因,这次又是什么原因?
他想不出来,却感觉不到一点甜蜜,以前总是太天真,那个人稍微对自己好上一点点,就会在暗自高兴半天,却
没想过当真相被揭穿时会是多么难过,还一次一次地自作多情,做人做到这么蠢的份上,也是一个人的本事了。
霍无瑕叹息,往被子里钻了又钻,蒙住脑袋团了起来,把那缕甜香完完全全隔绝在外。
霍无瑕是被马车“辘辘”的声音吵醒的,睡梦里只觉得被窝暖和又舒适,还香香的,他陷在被窝中,舒服地蹭了
蹭,蜷起双腿,就觉得腿被按住,有声音在耳边说:“别乱动。”
会……说话的被窝……
然后他觉得腿间凉凉的痒痒的,还有些刺疼,不耐烦地想要合起双腿,却怎么也动不了,他低吟了一声,慢慢睁
开眼。
他呆呆地看着自己下身,绸裤半退,腿间有手抚弄着,而自己的腰被牢牢地搂着……这情景……当下反身推开身
后之人,一个巴掌甩过去,怒道:“无耻!”
巴掌甩在脸上的脆响让两人都静止不动了,霍无瑕看清被甩之人,顿时噤声。
李笙箫缓缓转过头,面无表情地扫视了霍无瑕一眼。霍无瑕缩了缩,然后看到李笙箫慢慢收回手,从身旁的柜子
上拿出开着的药膏,合上。
药膏被扔到霍无瑕怀里。
李笙箫拿过一旁的巾子拭干净手,整个过程一言不发。霍无瑕捡起怀里的药瓶,才发现自己腿间凉滑,结着一层
薄薄的褐红色的痂,他知道错怪李笙箫了。
抬头觑了一眼李笙箫,看到他闲靠在车壁上,望着窗外景色。装束也换了,着一件宽襟广袖的雪缎锦衣,手搁在
膝上,袖子便像水一样直泄逶地,襟口和袖口都绣着淡色的莲瓣,随着马车轻微的颠簸,便微微荡漾开来,头发
半挽起来,垂落的黑发顺着凉滑的衣服泄地,逶迤在雪缎中……美是很美,如果忽略那半张脸上微肿的红色掌印
。
想到为什么脸上会有掌印,脸就开始有些烧。看着涂了一半的伤,又偷瞄了一下李笙箫,看到他一动不动,眼神
淡定,于是微微缩到一边,转身快速把剩下的伤也抹好了,穿好绸裤。一边松了口气,一边转身,便对上李笙箫
似笑非笑的眼神,于是,脸“蓬”地,烧起来了。
虽然,虽然已经想明白了,也不会再有什么其他念头,虽然自己脸皮很厚,但是,一想到……脸还是止不住地发
热,只好装作若无其事地环顾四周。
马车下面垫着厚褥,因为是初夏天热,又加了张竹席,所以软软的不会很颠簸,也不会觉得很热。
他把四周都研究了遍,再也没什么好看的了,开始没话找话。清咳了一声,开口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李笙箫已不再看他了,不知从哪里翻出了一本书,许久才淡淡道:“你是单指今日呢,还是从那天你昏迷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