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灿若一言不发,心道:李兄,被你利用,沈某不怨。怕只怕纵习那飞蛾扑火,也无法填满帝王的欲壑深渊,反陷他人於险境,我於心何忍?
李鉴在他耳边道:“灿若,不要离开本王,否则李鉴会为你发狂。”
他听得真切,只觉从脚心冒起丝丝寒气,将身体冻住,再也动弹不得。
“灿若……”李鉴横抱起他,亲吻著他的眼敛,双唇,将他放置在榻上,侵压上去。
沈灿若闭上双眼,对这个人,他无法再想更多。
他有许多坚持,有许多爱恨,但是……他却没有那把慧剑。
多日分别,李鉴情动如炽,进退之间有些失了分寸,沈灿若咬牙受了,至天明方得片刻休息。李鉴将他抱在怀里,闻那幽幽体香,耳鬓厮磨之际,欲念又起。
沈灿若避无可避,偏又身子瘫软,眼见又要被这冤家得逞,忽听帐外轻咳,林飞的声音传进来:“康王,林飞有事禀告。”
沈灿若轻吁口气,李鉴狠狠吻了他一记,方披衣下榻。
绕过屏风,林飞正跪在帐前,李鉴道:“发生了什麽事?”
“启禀康王,未将找到越明了。”
脚步声,沈灿若披了外袍快步走至他跟前,“他在哪?”
林飞低著头,“回公子的话,越明他……已经死於乱军之中了。”
沈灿若怔在那里,李鉴挥手示意林飞退下,而後将他扶回榻前坐下。
“越明虽然是朝廷的人,但他救了你,我本想召他回来的,可惜……”李鉴唏嘘不已。
“李兄,”沈灿若垂下双眸,“我想静一静。”
“好,你先休息吧,待会我唤清笙来服侍你。”李鉴扶他躺下,掖好被角,深深注视良久方退出去。
棉被下,沈灿若揪住了被单,心底升起的感觉让他某处痛到麻痹。
李鉴走出营帐,林飞并未走,他盯著地面,不知在想什麽。
“他有说什麽吗?”
“他说,请康王莫负公子。”
“只有这一句?”
“……是。”
李鉴道:“林飞,你做得很好,退下吧。”
林飞应了一句躬声退後,他的脚步有些踉跄,但他还是撑住了。他向来很多话,但越明最後一句话他还是守住了,最後的呐喊,在他心头,成为带血的梦厣。
──康王,你要将公子逼到何种地步才甘心啊!
李鉴看著他的身影,“看来这个人也不能久留了。”
“康王。”
李鉴不必回头也知来者何人,毕竟是跟随了数年,他道:“清笙,你该知道,越明留不得。”
“小的知道。”清笙答得恭顺。
“谁也不能抢走他,他只能是我的。”李鉴握紧双手,狰狞而嗜血的神情令清笙一阵战粟。
他尝试著开口,“如果……公子不愿呢?”
“他不可能不愿意!他是我的灿若,我的!”李鉴一挥手,几丈开外的兵器架轰然倒地,他低声道,“如果他不属於我,我就只好毁了他……”
清笙被他的气势吓得跪坐到地上。
李鉴道:“在外候著,好好听公子吩咐。”
他呆呆地点头,看清李鉴离开,才觉得压在胸口的重量消失了。
刚才……好恐怖……
他瞟一眼营帐,幸好公子不知道康王的真面目。
(四十)
两个时辰後,清笙听唤入帐,服侍沈灿若洗漱,月芽白的衫子穿上後,清笙道:“公子,你瘦了。”沈灿若未答话,他坐在棋盘前惯常的位子上,半天没有动作。
清笙眼中酸涩,奉茶及各色点心,日渐西斜,无论是盘中的物件,还是那个人,都没有一点变化。康王本交待如有异常都要禀报,但他移不动脚步。
“未将尉青求见沈公子。”
清笙被声音惊醒,沈灿若一拂衣袖,棋子扫落到地上,洒得到处都是,他站起来,“清笙,请他进来。”
清笙慌忙应了,尉青躬身道:“见过公子。”
沈灿若道:“清笙,你去外面候著。”
“是。”
帐内剩下两人时,尉迟青即单膝跪地,“臣尉迟青参见──”
沈灿若暗施内力,令他无法全礼,他抬头,“公子?”
沈灿若道:“小心隔墙有耳,你身份若爆光,必将招来杀身之祸。”
尉迟青应声侧立一旁,道:“公子此次历劫归来,不知有何打算?”
沈灿若反问道:“你是在提醒我那个誓言吗?”
尉迟青上前一步,“公子,臣不为他物,只怕誓言反噬……”
沈灿若挥手制止他的话语,“我知卿不是那类人。”他轻扯嘴角,笑容竟是令人心碎的苦涩,“我不会让娘亲无法安宁,但亦不能做出不仁不义之事。”他轻仰起头,微闭上眼,轻喃之声几不可闻,“李兄,这是灿若最後一次帮你了。”
尉迟青见他如此神态,不安的感觉挥之不去,脑中回响起那时话语。
“沈灿若对先祖在天之灵发誓,在我有生之年,必带领赫连氏的子孙踏平中原,还我河山。如违誓言,母亲於地下不得安息。”
有生之年……骤然间,他睁大双眼,双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重呼一声,“公子!”
沈灿若低头,“卿何如此?”
“请公子三思而行。”尉迟青将头重重磕在地上,“如果公子轻生,公主在地下同样不得安息啊!”他跪行上前,“公子,你不念赫连氏基业,但怎可忘记公主含辛茹苦抚育之恩?更何况李鉴本不值公子如此付出啊!他……他……根本是一直在利用公子!”
沈灿若不语,尉迟青续道:“李鉴从来没有停止过冬前南侵的打算,他在公子面说得好听,但暗地里一直在训练士兵。就算公子取得宝藏,就算公子没有被黄九郎所擒,他也会撕毁前诺,以血止血。冬季北方天寒地冻,他怎会久待?公子,你不要被他骗了!”他声音放低,“越明到底是谁的人还未有定论,说不定他就是借此良机发兵……趁乱除掉公子也不一定……”话声越来越小,他看见了沈灿若单身撑在榻边,身形摇摇欲坠,吓得他再不敢说下去,“公子──你……你当我乱说吧……你别这样……”
沈灿若倚坐下来,咬紧下唇,身体分明在颤抖。
尉迟青狠狠给自己一巴掌,“我在胡说什麽!”
“不……”沈灿若幽幽道,“你没有说错。”
尉迟青呆呆看著,不能发一语。
“李鉴……他能在尔虞我诈的权利场中到如今地步,怎会是池中之物?”沈灿若缓缓而言,“我被那时的他吸引,落得一身情债,到此已泥潭深陷难以抽身。但沈某也不是愚不可及的人,他诸事安排得太过巧合……超过了他本身该有的决断。”他将脸侧过,“可笑我纵知种种真假各半,还是无法一刀两断。”
“不是公子的错,是……那厮太过狡猾。”
沈灿若轻笑一声,“李兄委实心如狡狐,灿若落入其网也不算冤枉。”他神色转黯,“无辜的是受沈某连累的诸人……罢了,到时一并请罪就是。”
尉迟青耳中听来竟是句句不祥,然沈灿若又是如此平静,情不自禁地他问出一句话:“公子,你没想过要报复李鉴吗?”
沈灿若微怔,帐帘被风吹动泄出几线夕阳,洒在身前。他站起,便沐浴在那淡淡的光华中。他字句中没有丝毫犹豫,清晰得不容错认,“我爱他。”
公子……无法出声,尉迟青看著他轻轻的,发自内心地笑。
沈灿若道:“尉迟青,待战事稍平我便欲离开此地,再看几眼南北风光,你可愿相陪?”
尉迟道:“臣誓死相随。”
沈灿若不再言语,心道:李兄,灿若祝你早日位登大宝,希望那时你不会忘记,万里江山中有过一个沈灿若。
清笙泪流不止,头一次怨恨康王,他在心中一遍遍地祈祷,康王,你若负公子必是悔恨终生。
此役烽烟未息,朝廷方面已是动荡频传。先是主张议和的兵部尚书被斩,数名将领受此牵连丧命的丧命,去职的去职。原来是刑部尚书的沈从辉,沈丞相的二子临危受命接掌帅印,领军三十万迎战北军。
“灿若!”李鉴离了军帐,便迫不急待地回来,正见尉迟青退出,皱起眉头。
沈灿若顺其视线看去,“他为上次得罪的事一直耿耿於怀,我怎麽说都安不下心。李兄,看来你帐下皆是一些耿直之辈啊。”
李鉴将他揽入怀中,偷得一吻,“他怎知你沈公子大人有大量?”
沈灿若脸颊泛红,嗔道:“李兄怎可这般……不是让他人笑话灿若吗?”
“谁敢笑话?本王马上把他拖出去斩了。”
“不关我的事!”清笙慌慌张张地逃出去。
沈灿若气结,李鉴哈哈大笑,低头问道:“听清笙说你都没有好好用饭,是饭菜不合口味吗?”
沈灿若笑了笑,“不会,只是吃不下而已。”
李鉴捧起他的脸,“怎麽都要吃一点,再瘦下去就不见人了。”他扬声道:“清笙,吩咐下去准备些清淡的饭菜。”他将手指放在沈灿若唇上,“不许说不,我陪你一起吃。”
沈灿若无奈地叹了口气,李鉴将他抱坐在膝前,用手抚摩著他的长发。
他依偎在那个怀抱里,眨了眨眼,暂时不再想其它的事情。
“灿若,”李鉴道,“再过一个月就是你的生日了,想要什麽礼物?”
沈灿若歪头,“是吗?我自己都忘记了。”
李鉴将额头帖上他的,“我把京都打下来给你做礼物好吗?”
两人视线那麽接近,沈灿若呼吸一滞,他微向後退,想避开去。
李鉴揽在他腰间的手收紧,唇相接触。
“别躲我,灿若……”
话语炙热得好像要被烫伤,沈灿若几乎要溺入其中,恍惚间迷离终被天生的理智占了上风,抵在男人胸前的手稍稍推拒,令其恢复退开。
李鉴缓缓调整气息,眼中的欲望许久方沈下。
沈灿若站起身,坐到有些距离的位子上,他提壶倒茶,水洒出杯子。他这般年纪,受了情欲撩拨尚能克制,相形之下李鉴就困难许多,然他对华贵天成的沈灿若终存著几分尊爱之心,行动之间也不愿太过放肆。他轻咳一声,道:“灿若,你知晓这次南军主帅是谁吗?”
沈灿若偏头,“不是兵部的人?”
“不是。”李鉴道,“这人与你倒有些渊源。”9D6992B4CA授权转载 Copyright of 秋之屋
“我?”沈灿若微愣。
(四十一)
众所周知,当朝丞相沈重方膝下有两个儿子,他们先後金榜题名,创下“一门双状元”的佳话。此後又因能力卓绝连连升级,分掌刑部与吏部。尤以长男沈从辉行事果敢,作风凌厉,令宵小闻风丧胆。
南北二军对阵於虎城,李字旗下虽经血战,有伤有亡,但士气高涨直冲云霄。而南军在新的主帅带领下凭三十万人筑成的铜墙铁壁,守得严严实实,连续击退了北军的数次进攻。
外面金戈铁马之声,信兵往返奔走报告状况,先锋偏将先後负伤,主帅眉头亦越锁越深。
沈灿若独处偏帐一角,手指抚过琴弦,音不成调。
清笙往炉中添入香料,他忍不住望帐外,心里想著战场的情形,手下一颤,香料掉了些许在地上,他慌忙拾了想再往炉内放,半途动作被止住。
“既是污了怎可再放进去?”
清笙低首应了,轻声道:“只是焚烧,公子也太计较了。”
“自身已是不洁,何能再渡他人?”
声音不大,清笙回望他,嘴唇微颤。
沈灿若手指拨动,一曲“沧海龙吟”流泻而出,声音由小至大,气势如排山倒海,几可见浪涛滚滚奔涌而来。当音调至最高潮时,但听尖锐一声,琴弦断开。他抬起手,凝视那沁出的血珠,然後慢慢握紧成拳,突然化拳为掌,凌厉内力划出,桌几上的花瓶被劈得粉碎。
清笙只觉眼前人影一晃,沈灿若已提剑纵出帐外。
军中早闻沈公子之名,知康王极为敬重,兼与黄九郎一战後更是无人不晓。他一路行至军帐,无人敢上前阻拦。
诸将正在商议,见著来人都静声停住,拱手称道“沈公子”。李鉴走下主位,迎过来道:“灿若有事叫人通传便可,何必亲自前来,你中过毒还须好好静养才是。”
沈灿若道:“康王天天把人参灵芝成堆地塞过来,我再不好起来就是怪事了。灿若此来是向康王请令,准我出营至城下与沈从辉一谈。”
此言一出,四下无声,诸人面面相觑。李鉴道:“灿若,我知你念及亲情,我已下令,绝不伤及他的性命,你还是……”
沈灿若道:“康王误会了,我是想劝他看在数十万将士性命的份上放弃抵抗。”
李鉴道:“你们虽是兄弟,但在此情景之下,恐怕他很难念及手足之情,战场上刀剑无眼,灿若,我不希望你去冒险。”
沈灿若微微一笑,“康王莫非忘记我手中的三尺青锋了,就算千军万马,我要全身而退也非难事。如若相谈失败,就算我将他挟持了来,康王也不该惊讶。”
李鉴一怔,沈灿若拱手道:“请康王下令。”
李鉴望去,但见他神色平静,如一湾清潭。他心里有说不清的疑惑,但还是拿起令牌,交到沈灿若手上。
虎城之下,攻势暂歇。沈从辉与沈灿若对峙军前,士兵後退至数米开外。
沈灿若扬手,一个纸团掷到沈从辉身上,“你是什麽意思?”
“姐姐,多日未见,难道你就这样对你的二弟?”沈从辉勾起嘴角,笑容没有温度。
他们俩人的五官有些许相似之处,然沈从辉从小习些外家硬功,身形更显魁梧。他这一声唤,令沈灿若皱起了眉头。
沈从辉续道:“我又叫错了,该唤一声大哥才是。真是可惜啊,在同一个屋檐下住了十六年,我竟然不知道自己有一位如此……美貌的大哥,四娘真是厉害,把一家人瞒得严严实实。”
“你不必扯上我的母亲,直接说你的目的好了。”沈灿若握紧手中的剑,低声道。
“你何必著急,我不会那麽快就将你与那逆贼的不伦关系公布的。不过父亲真是将你嫁对了,看你这般在乎,一见要对他不利就赶来。姐姐,不知我何时可以抱上小外甥──”他的话语陡然悄音,颊边的发丝飘落下来,血丝沁出。
“你再乱语,休怪我不客气。”沈灿若冷声道,手中剑已入鞘,好似从未拔出过。
沈从辉收起原来神情,眼睛里射出慑人的光,他坐直了身体,“要见你的人不是我,你若有胆,就跟过来吧。”他一扬鞭子,疾驰而去。
沈灿若冷哼一声,“难道沈某还怕你不成?”亦紧随其後,追将过去。
见此情景,北军似有异动,被东西两旗主下令阻住。
再道那沈从辉不回城内,反往郊外乡野之地奔去。直至来到一片开阔草坡方停下马来。坡前早已站立一人,负手背面,但那身形是无法认错的。沈灿若跃下马,深吸一口气,唤道:“父亲。”
沈从辉退至一定距离之外。
那人转过身来,神色不怒而威,须发虽夹有白色,却丝毫不显老态。一双锐利双目直射过来,令人感觉在那双眼睛下无所遁形。
沈灿若不闪不避,静立回视。
“果然不愧为赫连皇族的血脉!”沈重方捋须道,眼光中闪现一丝赞许。
沈灿若心知,眼前这个身为他父亲的男人找他来不会是为了那从来不曾存在的父子之情,他在等待对方说出真正的目的。
“你知道我当初为何要救你的母亲吗?”
他这句话令沈灿若有点意外,沈重方并没有等他回答,而是自己接了下去,“一片血泊里,你的母亲捧著赫连皇帝的头颅,空洞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存在,就像人世间最精美的布娃娃。当我抱起她的时候,我就在她耳边发誓,我一定会把赫连氏的一切交还她手上。现在该我履行那时的誓言了。”
他上前几步,单膝跪下,举手右手双指,“我沈重方对天起誓,扶助赫连皇族第十四代皇子重登大宝,鞠躬尽粹,死而後已,如违此誓,天诛地灭。”
沈灿若被他此一举动惊得无法动弹,他想了许多种情形,但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沈重方立起身,道:“灿若,你应该希望战争平息吧?眼前就有一条捷径。朝廷中已经布署好,只待你以赫连氏的名义下道密令,就会立刻收兵假降李鉴。到时,只须除掉李鉴,你就可将赫连先祖迎回太庙。”
沈灿若听到“除掉李鉴”四字,心神一颤,大呼道:“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