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觥闻言抬眼,满目尽是不解。
龚平笑道:"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
八年前,伦山派得到可靠消息,朱月教意欲南下,第一部便是勾结越家庄庄主越彦灭掉伦山派。
事关中原武林存亡,中原武林如何,伦一,也就是龚平,倒也并不介意,只是不希望伦山派和越家庄鹬蚌相争,
为朱月教渔翁得利。
于是伦一希望和谈。
越彦刚愎自用心胸狭窄,伦一本没希望可以事情可以善了,诸般准备做得极是充足。
和谈的关键事宜要伦一亲自决定,一派之长又不能轻入敌阵,伦一于是易容成伦二的模样,留下伦二易容成伦一
坐镇伦山。
临行时伦一吩咐伦二,若有变故,先问越家庄之质。
"当年囚我刑我的不是你?"龚平简要的讲了,越觥恍惚问道。
"是我。"龚平微笑道,"既然是我留下的指令,动手的人是谁又有什么关系?"
越觥不语苦笑,又问道:"送我去明州的可是你?"
龚平道:"是我。"
"要我去复仇的......"越觥望着龚平,艰难地问。
龚平轻笑,道:"是我。"
越觥垂下头,喃喃地问:"为什么?"
龚平只是笑,越觥忽然抬头,高声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救我、为什么让我活下去、为什么让我复仇、为什么让我真的复了仇......又问什么让我爱上你?"
话到后面,已经泣不成声。
"因为他疯了,"门外忽然传来孙谅的声音,"从他遇上你那一刻起就疯了。"
孙谅猛力推开房门,冲着越觥怒吼道:"中毒快要死了还把救命的丹药给你吃,自己都不去求神医医治却把你送
过去,就因为一点破事儿成天觉得欠你的,丢了性命也要还给你--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
孙谅的话越觥听在耳中,只是不懂。
孙谅转头又向龚平吼道:"龚子直你眼睛都瞎了还一个人乱跑,你真地准备把我们都气死吗?"
越觥闻言猛地看向龚平,眼中尽是骇然。
当日越觥是于龚平眼上下了毒,然而之后谁也没提过此事,他以为......以章潭、叶恩、孙谅之能,定能解毒,
何况再见龚平已有数月,龚平表现从来未像目不能视之人,难道......
诸般思绪一齐涌上心头,越觥只觉胸口憋闷无比。
孙谅见状冷笑道:"忘了吗?下毒的人不就是你吗?还说不是越彦的种,爷俩的手段都一样!"语气中满含讥讽。
龚平闻言向越觥微笑道:"没有伯恕说得那么严重,只是看不大清楚而已。"
孙谅只是冷哼,越觥垂着头,心中复又乱作一团,眼中却已无泪。
一时间室内寂静一片。
龚平诸多伤处离痊愈尚远,这几日劳心劳力,今日悄悄来看越觥已是极限。之前为越觥猛力撞倒在地,胸腹伤处
疼痛无比,只是忍住未发。待得孙谅寻他而至,伤处疼痛不消反增,此时只觉胸闷腹痛再忍不住,靠在床柱上轻
轻咳嗽。
孙谅闻声变色,看向龚平,见他面色极差,大步抢上,抓起他的手臂便诊脉。诊得脉象目眦尽裂,喝道:"吐出
来!还忍什么?"
龚平苦笑一下,别过头去,以袖掩口,吐了什么出来。
越觥嗅到四散的铁锈味,咚的一声,似有一把大锤锤在心口。
孙谅一把挥开越觥,将龚平推倒在床上,口中怒喝:"作死!你就作死吧!"手中动作却轻,十指飞快,说话间已
除了龚平上身衣物,运内劲至指尖,在他胸前几个大穴上轻轻按摩。
越觥只呆愣地站在一边。龚平身上的伤疤尚新,有些更似刚刚收口,人已瘦极,肋骨一根根凸在外面,极是难看
。越觥见了,只觉脑中似有人敲锣,锣声由远而近,直至响彻云霄,震得地动山摇、震得他天旋地转。
孙谅为龚平按摩完毕,龚平面色稍好。孙谅扶之起身,轻轻一掌按在他胸腹之处,一手撑起袖笼接在他嘴边。龚
平微微皱眉,将胸腹淤血吐在孙谅袖笼中,抬眼向越觥一笑。
孙谅又将龚平按倒,道:"歇着!等着吃药!"转身一把拉住越觥的手,大步走出。
越觥看向龚平,面上早不知该作何表情,为孙谅拉着走了出去。
孙谅也不回头,大步前行,直至药庐方停下来,回首看向越觥。越觥面如死灰,衣衫凌乱,脚上竟未着鞋袜,山
上阴凉,他赤脚走了这么远,一双脚冻得通红。孙谅长叹一声,拉他进了药庐,捡了一套小童的衣物叫他换上。
越觥神思恍惚,犹如行尸走肉,衣服也穿的颠三倒四。孙谅看不过去,只好亲手为他更衣穿鞋。
眼见越觥眼中血红一片,思至龚平形状,孙谅叹道:"也怪不得你。"
越觥神色茫然,孙谅又道:"我等都知道怪不得你,你本是最无辜的。"
孙谅拉越觥坐于案旁,又长叹一口气道:"莫怪我们那么对你,你爹他......"
提到越彦,孙谅露出恨极的神色,咬牙闭眼,良久方缓过气来道:"你知道主子是怎么中毒的吗?"
越觥木然摇头。
孙谅整理情绪,缓缓道:"你爹在每天给主子的茶里下了慢性剧毒。主子明知道有毒,却也要喝,只想着压住毒
性,回来慢慢解。"
越觥轻轻扯住衣摆,盼能借此平静,却仍是浑身发冷。
"本来也没什么,后来魔教攻城,又用了另外一种毒,主子回来的时候其实已经身重剧
毒。山上本有一颗太干丹,最能提气保命,还有一颗太坤丹,极是滋补疗养,两颗都服了,再加上主子的内功,
多难解的毒都不在话下,然而那两颗丹药都给了你吃。"
丹药......原来......
越觥多年来一直不明白,为何当日自己已无生意,却可以撑过种种酷刑,原来......
孙谅亦想起当日情景,心情激荡,眼中干涩,咬紧了牙关闭目续道:"若无其它事端,主子慢慢运功排毒也便罢
了,最多慢些,然而与魔教大战在即,哪容得主子运功排毒?到底大战之时主子毒发,内伤外伤之下......"孙
谅顿了一下,握紧了手掌,咬牙道:"毒入经脉。"言至此处,孙谅满目赤红,再忍不住,一拳锤在案上。
越觥只觉整个人像是浸满了水的海绵,连喘气都费力无比。孙谅的话象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那四年主子每日
毒发,痛入骨髓,食水不进,瘦得根本就不像个活人,总算慢慢调理过来了......"
孙谅止了言语,眼睛望向远方,越觥茫然顺着孙谅视线望去,只有午后的阳光照在院子里晒的药材上,室内室外
一片寂静。
孙谅忽然回首怒喝:"我尽力调理主子就是为了给你糟踏的吗?!?"
越觥听闻声音,身子震了一下,却像只是为孙谅忽然说话吓了一条,并未能理解话种含义。片刻过后,越觥剧震
,牙关紧咬,面色惨绿,浑身骨骼吱嘎作响。
孙谅见状心亦软了下来,叹道:"如今主子五脏六腑全都伤了,能撑多长时间我根本不敢想。"
越觥浑身抖动不止,孙谅拉了他的手,轻轻拍打,口中言语却不停:"主子是为你疯的。"思及种种,孙谅亦觉不
可思议:"主子从来没像这次这样,数重方法选择一种最难、对自己最坏的,而且自己根本就不知道。"
越觥抖动渐止,面色依然青绿,咬了牙听孙谅续道:
"头里我们都不知道你就是越觥,直到宛陵城那时,主子吩咐了他自有计较,那时你还不知主子就是伦一,我们
便没作声。
后来主子下山的时候只说去寻你,连小五都没带,我们想着你与主子情深如此,主子为了你连命都不要了,就算
你仍气不过,大不了一走了之,必不会对主子如何......哪想到......"越觥思及送龚平回伦山之时龚平之状,
浑身冷汗像冰锥一般刺入身体,直把他钉在当地,动一下也是不能。
孙谅不管越觥,又道:"主子身子本就极差,平日便是多劳累了些都会发病,没多久前又为......又受了那么重
得伤,哪里......哪里禁得起那许多酷刑?
章先生他们便是晚到了半天,你此时怕是也无须烦闷了。"
越觥复又想起了宛陵城敬亭山中龚平为救自己受的那一掌一剑,那时自己是如何想的?
两情相悦,互交生死,便是他也会为龚平舍生忘死。
然而自己是如何待龚平的?
龚平又是以何等心境爱上他、救他、助他复仇?
龚平说:"只要能与他一处,我不介意原因是爱或是别的什么。"
他可以跟他一处吗?
龚平做这许多就是为了跟他一处吗?
如果那是他的愿望......此时此刻,知道了这许多,自当、自当如他的愿。
越觥木然微笑,果然,果然龚平一丁点儿都没算错。
孙谅见越觥神情渐渐平复,面色渐变死灰,终于还是续道:
"当年刑你的便是三折。三折当日为魔教生擒,救回来的时候就剩半口气了,浑身没一块皮肉是好的,内伤外伤
数都数不过来,更不知受了什么刺激,那几年的事情全不记得了。......你的仇,老天帮你报了,主子帮你报了
,你自己也报了,如今......"
孙谅看了看越觥呆滞的眼睛,道:"把这一切都说与你知,是主子留给我的,主子留给我、对你的报复。"
越觥抬眼,复又垂首,几不可闻地笑了。
孙谅起身,长舒一口气,大踏步而去。
很多年以后
"你是故意让我听到的吧?"
"有些事情你应该知道,既然你来了,就一道说给你听了。"
"你究竟喜欢我哪一点?"
"傻子。"
我就是喜欢你的傻。受了那许多苦,嘴上说要复仇,却给自己找无数奇奇怪怪的借口,六年都不肯行动;若不是
我送到你面前,逼着你复仇,说不定你就一直拖到死。
好似嫉恶如仇,其实心软得一塌糊涂;心思单纯完全没有心机,见了那许多鬼蜮计俩,竟还笨成那样,任何人随
便一句话都可以骗倒......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