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一早来上班得知就职公司即将被某大企业并购的消息非常令人惊讶,但是看着新颁布的人事命令,叶久淮却
觉得另外一个事实更让自己背脊发凉。
为什么会在这间公司,说不出个所以然。
真要解释,或许只是因为和大学所读科系相关;而当初会选择这个科系的原因,却不是喜欢或者有兴趣这种可爱
的理由,他已经记不起来了,大概是家里人认为以后毕业好找工作吧。
就算小学时候的作文薄写得多么生动有趣,不切实际的梦想毕竟只适合存在平面的格子里。大部分的人在年龄增
长以后,只会成为一个必须屈服于现实的无聊大人罢了。
“听说了没有?明天就要空降一个主管下来了。”
“啊,从那家高科技集团那里来的经理嘛。”
“可是个大企业呢,跟我们这种小公司比起来,福利不知好多少倍,股票又值钱,虽然是突然了一点,其实被他
们合并没什么坏处吧?”
“对,他们也说不会对我们这些本来的员工做变动,既然没有要裁员,工作又照旧的话,我想不必太悲哀啦,就
当成老板换人了那种情形吧。”
“反正我们这些小员工能怎么样呢?”
他们这些职员的确不够份量,否则公司遭到并购的事情也不会最后一个才知道了。
上面不晓得动作了多久,他们居然被瞒在鼓里,原本的公司实在缺乏道德,不过薪水和饭碗已经确定有所保障,
就算不受重视的感觉教人灰心气馁,还是只能往好处去想,排解郁闷的心情,然后消极接受。
每个人都在窃窃私语,叶久淮走到自己的座位,略微苍白的脸色让同事关心地问了一句: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啊?还是觉得打击太大了?”
是带着一点玩笑成分的开朗慰问,也教其他听到的人笑出声。
“不……没什么。”
叶久淮想要更自然地回应,嘴角的上扬却让他倍觉吃力。
“该不会是星期一症候群吧!”
“真要有问题的话,还是得去看看医生喔。”
同事们都试着用能够让自己以及他人一样轻松的态度来安抚,但却因为太过刻意,结果只是凸显那种做作的痕迹
。
叶久淮努力挤出浅淡的笑容,心里却无比沉重。
时钟指针指向九点,大家将闲话家常收拾干净,开始认真工作。
电脑荧幕上跳跃着复杂的应用程式,叶久淮却怎么也无法专心。出社会工作多年,或许没能称上得心应手,倒也
相当安于生活现状:他不认为自己是个抗压性不够的上班族,但是只要想到明日新上司的到来,他就觉得胃部剧
烈绞痛到几乎作呕的地步。
键盘前的指尖因为不安而明显颤抖着,几次握拳松开之后却仍是没有停止。
“傅恒则……”
喃喃念出那个已经在记忆里陌生到快要褪色的名字,他只希望这是一个同名同姓的巧合。
☆ ☆ ☆
虽然他们高中同校,大学又是直属学长弟的关系,不过仔细回想起来,真正能算开始认识那个人,应该是在大二
上学期的时候。
“傅恒则学长真是一个怪人。”
耳边忽然飘过这句话,叶久淮汤匙里的豆花意外掉回碗里。
“原来你们也这样觉得?每次跟他讲话,他都是摆出一副没兴趣又不想理人的死样子。”
“应该是天生阴沉吧。实在有够不友善,大概也没什么朋友。”
“他是那种没有办法理解他在想什么的类型。真想告诉他,现在爱装酷的男生已经不受欢迎了。”
“对啊,专只他长得一副不输明星的帅脸呢!”
几名男女在豆花店里哄笑起来,唯一沉默的叶久淮,显得不太想加入这场突如其来的讨论。
从刚进学校就被学长姊带来迎新的豆花店,不知道是哪一届传下来,又是什么理由的习俗,总之新生们似乎就是
得在这家老字号的豆花店里先吃一碗豆花,然后才算完成迎新仪式。
便宜的价钱也让他们在炎热夏季经常光顾,刚升大二的这个九月底,记得的就有三次,大伙在做完小组报告的时
候,相偕到这里吃一碗掺有碎冰和粉圆的甜点,去去暑气。
“每所学校里面都会有这种FREAK啦!我们只是比较倒楣所以碰上了而已。小叶,你是他的直属学弟,不这么觉
得吗?”
说话的人做出个受不了怪胎的鬼脸,话锋一转,疑问的终点落到叶久淮头上。
群体里总是有些不成文的法则,如果否定他们攻击别人的闲话,也许会被追问讲出一长篇关于傅恒则不是怪人的
理由和原因:但要叶久淮轻易附和,他却也不是那么愿意。
入学一年多,他还不够了解他的直属学长傅恒则究竟是什么样的个性,仅是记得新生家聚的时候,只有傅恒则没
有到场,而身为他的直属学弟的自己,则宛如惨遭丢弃般地被其他人寄予同情和安慰的眼神。
对这个只闻名却不见人的学长,自己并不曾有过太多感想。因为自己并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少去一个只是因为
学号似同就必须去认识的对象,老实说也不是什么坏事。
只是,有一天下课,傅恒则在教室外面叫住自己。
“你叫叶久淮?”劈头就这么直接地问着。
当时并不知道学长样貌的自己,对于一个陌生人突如其来的攀谈感到相当困惑,而傅恒则只是在确认过自己的名
字后,将一袋影印的笔记交给自己。
“这些你会用得到。就这样。”陌生的男人这样说着。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自己一头雾水地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离去。
然而,在修过几节课之后,他才真正了解到自己这位直属学长的笔记是多么地珍贵具有价值。
怀着感谢的心情,在稀少遇见他的机会,自己都会试着打招呼。交谈的时候虽然得不到热络的回应,但自己却不
感觉介意。
勉强装作熟悉,那种仅存在于表面上的靠近,更没有意义吧。
他尊敬这个明白表达出真意的直属学长。如果要自己选择,与其和这几个喜欢讨论他人是非的同学在一起,他宁
愿和傅恒则面对面坐着,就算无语到黄昏也没关系。
“小叶,你高中也和他同校吧,有没有听说过什么?譬如他心里受过严重创伤之类的……哈哈哈!”
虽然大家都笑了起来,但叶久淮并不觉得有趣。
他根本不太清楚,只是大一自我介绍的时候才发现这件事。高中三年光阴,他只记得段考几分,模拟考几分,还
有类似什么时候要去补习班上课这种贫乏的回忆而已。
不过自己其实应该是和傅恒则同届,但因为自己大学重考过一年,所以变成了这样的学长弟关系。
几个人没有移开视线,仿佛等着他的下文,叶久淮只觉得和他们交谈好累。一定没有人知道,其实他对甜的食物
并不是那么喜好,他甚至认为弄散的豆花好像别人吐出来的秽物,但他却不像傅恒则那般,能够直接表示出真正
的意见:只要想到自己或许也曾经在背后被批评成这种样子,他就怎么也无法假装对这个话题很有兴趣。
“他……只是不太爱说话吧。”
勉强找到一句无伤大雅的结论,他立即起身,道:
“我还有事,先走了。”
将自己那份的钱交给总是笑呵呵的老板娘,他步出店门口,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心想等会儿或许换自己被他们抬
出来讨论吧。
虽然有这种觉悟,但是他此刻的心情却又矛盾地轻松些。
骑上自己用来在宽阔校园里代步的脚踏车,下午五、六节没有课,只有考试时期才会想到念书的学生生活,两个
小时的空堂好像只够拿来睡觉。图书馆里虽然有冬暖夏凉的空调,他却不喜欢那种严肃静谧的气氛,想到隔壁系
馆有处隐密却通风的地方,没有迟疑就往那儿去。
坐电梯上到八楼,再走楼梯往上一层,到了这栋建筑物最高之处。
楼梯间摆放了一些杂物,但还是至少有一个教室那么宽敞的空间,几张木头桌椅陈列在靠墙壁的位置。不知道是
多余丢弃在这儿的,还是学生搬上来的,总之这些桌椅可以让人休憩或念书。
虽然颇为偏僻,却也成了类似空中花园的一个秘密场所。
只是灰尘多了些而已。
角落轻微的发霉味让叶久淮浅浅地咳了几声。半开放式的顶楼,仅有两扇窗户,他想把对外的门也给打开,让空
气能够流通,这样会感觉更清新一点。
才走近,意外发现靠窗的座位有个横躺的人影。愣住的瞬间,那人因为听到脚步声而翻身坐起。
“啊……不好意——”
发现自己吵到别人,叶久淮正想礼貌性地致歉,不过在看清楚对方是谁之后,他一时停住自己本来要说出口的话
。
抬起头来的青年,有着一张小说里形容的俊美脸孔。不是属于精致的美丽,却绝对是独特教人难忘的,俊挺立体
的轮廓,刀削雕刻的五官,融合成一种非常自我的强烈气质。
过于好看的容貌容易产生距离感,他厚度适中的优美双唇略带不悦地抿着,光只是这样,所营造出来的气氛就已
经是难以靠近的严厉。
“是你……你走路未免太大声了吧?”
傅恒则皱着眉头,看到直属学弟没有先打招呼,而是斥责自己的休憩遭到破坏。
“我……”那种一脸被打扰到的厌恶表情,让本来还觉得在这里碰到他真巧的叶久淮也不禁突然愣住。
自己不过是走到门边而已,又没特别做什么会发出噪音的事,脚步声是因为地方空旷才有的回音,自己也准备要道
歉了,他为什么要用这种态度?
被傅恒则这么一堵,他的那句“不好意思”就怎么也没办法再说出口。
当事人倒是又躺了回去,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
早知道学长你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难相处,刚刚就顺便跟着讲两句了。被忽略的叶久淮在心里赌气地撤回十分钟
前对他的维护,但是又马上因为感觉到自己的幼稚而低下头。
学长本来就不太喜欢吵闹,如果自己这么让他不愉快,那是不是应该走开?被当成不速之客对待的事实,让他想
着想着觉得有些哀愁,油然生出一股想要立刻下楼的冲动。
顶楼一阵凉风吹来,叶久淮顺势往傅恒则躺的方向看了一眼。
伫立半晌,他还是上前打开门,动作轻缓地在傅恒则斜对角线的座位处坐下,然后告诉自己:公共的地方,当然
每个人都可以使用。
那方的傅恒则动都没动,手肘遮在头脸,牛仔裤包裹的双腿因为过于修长,椅子的长度不够他躺,脚只能踩在地
面上。
那种身高有点让人羡慕。叶久淮虽然不能算矮,但是哪个男人不会想多长几公分?
高中时候,他也很努力地打篮球,不过遗传基因就是那么顽固,所以体格一直都是属于普通偏瘦的类别,略嫌纤
细的骨架曾令他在青春期相当在意。
听班上女生说,傅恒则以前是篮球校队。当自己闻言表现出茫然的反应时,还被笑着指责“你们两个人高中不是
同校吗?”
没有人规定同校就一定要知道对方的存在啊,学校三个年级加起来有几十个班级,忙着读书竞争都来不及了,哪
有闲情逸致去记得谁的长相?
不晓得他是先打球才长高,还是打球后才长高?实在想不起任何关于傅恒则高中的片段,叶久淮却忽然感觉面颊
一阵躁热,明明只是上来睡午觉的,却好像做了多余的事。
大概是受到之前种种谈话的影响,才让他这么介意傅恒则吧。
看看腕表,他趴了下来。
木头制的桌面让肘骨有些不适,调整姿势之后就好多了。
从门窗吹拂进来的清风非常凉快,上午连着三节做实验,累积的疲倦逐渐发酵,再想到等会儿还有三板老师上的
催眠课,他很快地意识朦胧了。
好像开始作梦了,但是存在于脑海的知觉又是那么清晰,甚至都能感受到有人朝自己走近……
“——喂!”
突兀的摇动让叶久淮从浅层的睡眠当中惊醒,慌张地抬起头来,傅恒则站在自己的面前,端正的脸庞由上往下地
睇视着。
在叶久淮还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他开口说了话:“上课了。”
语毕一转身,傅恒则自行下楼去了。
叶久淮瞅着他的背影,脑子还昏昏沉沉的,等到钟声响起才知道抬手看表,果然已经是上课时间了。
自己不是才闭上眼睛而已,怎么一下子就过了两个小时?
三板老师一进门就会点名,两次迟到必当。他赶忙站起身离开,在老师喊到他的学号前到达教室。
气喘吁吁地找到空位坐下,他看见傅恒则坐在自己右后方的位置。
他知道大三的傅恒则以前时常跨系选课,所以有几门必修科目就摆到现在才跟他们一起修。
“……谢谢。”迟疑了一瞬,他还是开口说声谢。
傅恒则望他一眼,没有应答,冷淡的神情依旧。
叶久淮垂眸转过身,打开背包,拿出教科书。
目光总是放在黑板地板和天花板的三板老师依照惯例,点完名后低头像是念经一般念起课本。
就各种方面来说,叶久淮其实可以算得上是个认真的学生,但是只会念课文的老师实在让他提不起任何学习的兴
趣以及理由。
看着翻开的书页,事实上连在讲哪里也不确定,他只觉得自己又开始想睡了。
☆ ☆ ☆
理工系经常会有实验或者实习课程,虽然几乎每个星期都要交报告,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全班五十个人,分
成七组,连续三节的实习课,只要实验做完就可以先走。
也就是说,能光明正大挤出几节空堂。
叶久淮站在木桌旁,照着老师在黑板上讲解的步骤动作着。这堂电子实习的课,不外乎就是拿出一堆电路相关仪
器,把哪条电线接在SWITCH的哪一端,然后测最大电流或观察产生什么结果。虽然不晓得这种东西以后对自己会
有什么帮助,不过因为是必修的科目,还是得认命缴交结果报告。
和叶久淮同组的几个男生点完名就跷课了,而剩下的两个女生则坐在一旁吃零食聊天。
看到每个人都不负责任的把事情丢给自己做,叶久淮虽然觉得相当无可奈何,却没有办法诚实并且大声地说出来
。
旁边已经有人完成实验提早下课了,他只能拿着仪器努力找寻电线的位置。
在猜想自己这一组也许会是全班最晚完成的时候,有个人意外地出现了。
“还没结束吗?”
突然从背后冒出的问句着实吓了叶久淮一跳。
“咦?”他下意识地诧异出声。
对方因为这样而瞥他一眼。不过随即放下背包,拿起实验课本观看着。
“啊……学、学长?”看见来者是傅恒则,叶久淮显得相当惊讶。
傅恒则和其他学长姊不同,他不会嘘寒问暖,当然也不会送糖果、串门子或请吃饭,更不会没事跑来找学弟妹聊
天套交情。
傅恒则只是蹙眉看着桌面的仪器,没有理会叶久淮的讶异,只道:“这么无聊的东西,你到现在都还没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