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般的双眸森然瞪视着他,将他想说的字句尽数冻结。
一旦遭到背叛,绝对不会轻易原谅。
傅恒则就是那样的人。
(二)
以为可以持续更长久的友情,却只有半个学期那么短暂。
在那之后,他再也无法和傅恒则交谈。在傅恒则眼里,他就像一个不存在的无机物体。
即使想做些什么来挽回之前的关系,也因为那样冰冻的冷漠而放弃。
两人渐行渐远,一直到毕业出社会多年,断绝联络,不相闻问。
他怪傅恒则没有把自己当朋友,到头来却发现,没有把对方当朋友的,其实是他自己……
早上九点上班打卡,叶久淮赶在最后一分钟完成。
“小叶,你平常不会这么晚到的,今天怎么回事啊?车子抛锚吗?还好你没迟到,否则等会儿新主管来了,新官
上任三把火就惨了。”
隔壁的同事无心说笑几句。平常用惯的昵称,今日却让他有种重回大学时期的感触,可能是昨晚作梦的关系。
“咦?你看起来怎么比昨天更糟了,你是哪里不舒服,难不成真的病了?”探头过来的同事惊讶察觉他苍白的脸
色。
“没事……我不是生病,只是没睡好而已。”叶久淮没有说谎,他前晚的确是只睡了三个小时,然后就在客厅里
呆坐到天亮。
等他回过神来,已经八点了,由于太晚出门,才在拥挤的车潮中赶到公司。
胃部隐隐作痛着,因为食欲不振,他从昨天下午就没吃东西。打开抽屉,找出一盒止痛药,他倒一杯开水后灌进
自己喉咙。
就要来了……那个,傅恒则。
他还没有想好要怎么面对那个人,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或态度,而对方的反应……他实在不敢去想像。
如果只是同名同姓的话,就好了……
虽然这么安慰着自己,但是世事毕竟不尽如人意。
“各位,这位是新来的傅经理。”
当主任对大家介绍新主管的时候,叶久淮脑中有一刹那的空白。
高大的男人站在那里,比印象当中还要成熟的脸庞,端正到几近冷酷的俊美面容,西装笔挺的模样,更衬托出本
身原有的严肃气质。
不是太多变化的外表,就连让叶久淮迟疑犹豫或侥幸认错的机会都没有。
多久没见过他了?六年?七年?他是不是也会立刻认出自己?
主任向男人一一介绍同事,并且握手致意。叶久淮忐忑不安,轮到自己的时候,伸出去的手瞬间被握住又放开,
残留的粗糙感让他心脏紧缩。
“这位是我们的程式设计师,叶久淮。大家都叫他小叶。”主任说。
“你好。”曾经是直属学长的男人,所用的语调客气且沉稳。
无法按捺心里的胆怯,叶久淮连正视他的勇气都严重缺乏,努力保持自然的态度已是最大极限,傅恒则继续认识
其他人,似乎不曾发生丝毫异样。因为是公共场合,上班的时间,也许对方再对自己不屑一顾也不会当众表现出
来吧。
在告一段落以后,傅恒则跟着主任进入专属办公室。
四周随即传来低语:”哇,这个经理长得很帅耶。”
“你们女人就是这样。”
“哪样?男人评价女人可以,女人就不能评价男人?”
“我看你是想钓金龟婿吧。”
“如果有好机会的话,那又有什么不可以。和他打好关系,上班也许还可以轻松一点呢!”
可惜你会失望了,因为新来的经理对谁都会同样严格,以前喜欢的对象还是男人。
叶久淮在心里默语,坐回座位,对着电脑荧幕开始工作。
如果不忙碌到喘息都会费力的地步,他觉得自己一定会开始胡思乱想。
想傅恒则在这里和自己重逢是不是也很讶异,想以后两个人必须一同共事又该如何是好……忘记剪短的头发已经
长过额,因为早上出门匆忙,没有好好梳整齐所以散落在眼角旁,感觉有些麻痒。
他的发质较为细软,再留长一点还会有点往外翘,如果不整理就会有微乱膨松的感觉。叶久淮试图把垂下的发梢
拨回去,但是并不成功。
他不觉叹气。
人说三千烦恼丝,如果真的用剪刀就能剪去烦恼,那该有多好。
在混沌不明的心情中,也很快到下班时间了。
手上还有工作没做完,他留下来加班三个小时,再度抬起头来,才注意到四周都已经没有人了,唯独自己的桌子
和经理室还亮着灯。
……不管怎么样,还是先离开吧。若是等一下碰上了不是更尴尬?
赶忙将文件放进公事包,叶久淮在坐电梯到地下员工停车场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把钥匙忘在办公室了。
他只能泄气地再坐电梯回到九楼,觉得前一刻的着急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经理室里头有传真机运作的声响,新上任还是有不少事情必须适应和了解吧。
叶久淮并没开桌灯,仅是小心翼翼地在自己的座位处摸索那串钥匙。一边注视着经理室的状况,他不了解自己为
何非得像个小偷一样。
经理室的百叶窗后忽有人影晃动,叶久淮吃了一惊,不意打翻桌上笔筒。
无法挽救的粗心,让他的心脏猛然狂跳。
“谁?”
听到声音而走出经理室,傅恒则就站在叶久淮的面前。
“学……经理,我忘了钥匙,所以回来拿。”也许是灯光昏暗的关系,男人不再清晰的轮廓让他可以冷静告诉自
己不要那么退缩。
“是吗……”
拉长的尾音让叶久淮背脊硬直,仿佛过了好久,才听傅恒则道:“你这么晚才走?”
相当低沉的嗓音,回荡在安静的办公室里。
破坏掉静谧,似乎也破坏了身体里某样东西。叶久淮忽而怔仲,接着微微扬起唇线,也不管那笑容能不能被看到
。
悄悄松开僵化的指节,他道:“今天加班。”顿了一顿,又补充:“经理不也是。”
“我刚上任,有很多事情要做。”
是啊,自己明明知晓原因,为什么又多此一问了?叶久淮莫名地有种失落又挫折的感觉。
机器运转的吵杂声嘎然终止,办公室里缓慢流动的寂静空气也随之变得僵硬,好像连细针掉在地上都可以被察觉
的敏感氛围扩张开来,成为麻痹似的不快感。
傅恒则稍微偏过脸,看着里面的传真机。
“你走吧,明天见。”说完就进去了。
即便是在只有两个人的情况里,傅恒则仍是对待自己像对待其他今天才刚知道名字的职员一样。这个认知,让叶
久淮原地伫立好半晌,是因为胃痛的关系才想到应该赶快寻找钥匙,一定得回家好好休息了。
走进电梯按下楼层按钮,看着闪烁减少的数字灯号,在仅有自己独占的狭窄空间里,他低眸凝视汗湿的掌心,忽
然扶住额头苦笑起来。
“唉、哈……”
真是很像上司对下属的对话啊……
被彻底断绝往来的朋友不得已又再度相见,大学学长用新主管的身份装作不认识自己……叶久淮不知道哪一个比
较悲哀。
☆ ☆ ☆
看着电视新闻,正报导上市上柜的科技企业最近并购其他公司的事实,主播对着电脑制成的图且比手划脚,说明
该企业历年投资以及经营者的祖宗八代。
正式对外发布的消息,让叶久淮深刻感受到自己原本任职的公司多少渺小。新闻内容从头到尾都围绕该企业的阐
述解析,还另辟专题讨论该企业家族的各项八卦传闻,而被并购的公司,连完整名字都未在最后一秒出现过。
以前不晓得在哪里看过一篇励志文章,是说这世界上每个人都是一颗小螺丝钉,不论缺少哪一部分,都会造成整
体的无法运作。即便叶久淮读完那篇文章之后,曾经真的稍微觉得自己是对谁而重要的,但是现在他反问自己,
如果明天不去公司上班会有影响吗?他知道答案是否定的。
就算拿公司不够尊重他们的理由愤而辞职,也许对方的确会困扰一个上午或下午,不过很快地又可以找到取代的
人。
会这么想,并非因为他的思考阴暗不够开朗,而是那本来就是事实。
在历经并购之后,公司有了改组的状况,一个月内又空降两门主管,加上官阶最高的博恒则,被同事们私下戏称
“皇宫人马。”
上头换了人,工作的方法和态度也不太相同,就像被学校教官要求似地进行调整,在同事们互相勉励赶紧适应新
环境的忙碌气氛中,季节也不知不觉地从炎热的夏天转为微凉的秋天了。
“这个不行,拿回去重做。”
被叫进经理室,就已经有着不好的预感,当看到自己辛苦两个星期的成果不晓得第几次被丢在桌面上,叶久淮不
再失望或难过,而是感觉恼怒。
最近工作得不太顺利。完成的案子,总是被两次三次地遭到退回,一开始他也告诉自己是因为没有做好,但是随
着发生次数的增加,他也不得不疑惑问题真的是出在自己身上吗?
没有像之前那样安静服从地答应回去修改。深深吸几口气,他道:
“可以请问经理,这个案子是哪里有问题吗?”
傅恒则原本低垂着脸在签阅文件,听到意外的提问,遂抬起头来。
“……程式是你写的,问题在哪里你自己不晓得?”
带有质疑他工作技能的字词,教叶久淮闻言觉得一阵难堪。
傅恒则像是不太想多做说明,仅简单指示:“总之你拿回去,再仔细看看。”
那样的态度,让叶久淮偏颇地认为只有”敷衍”两个字可以形容。
傅恒则在公事上的处理相当严格,其他同事也曾领受过,虽然大家都有遭遇,但是要说被挑剔最多次的,一定是
只有自己吧。
也许是自己的存在让傅恒则不舒服,所以才故意找麻烦?
他装作不认识自己,自己这几个月来也很配合地当个不曾和他有所过往的陌生人,为什么他还不满意?
如果是要报复以前的事情,用这种手段会不会太差劲了?
拿起自己MO磁片和资料夹,一想到如果傅恒则真是恶意欺压,他就气愤难当。 走出经理室前,只是一股突如其
来的冲动,令叶久淮回头开口说道:
“你如果真的看我不顺眼,干脆把我开除好了。”
傅恒则明显一顿。
“……什么?”
“如果经理处理事情带有私心,我这个做下属的怎么努力也没有用吧!”冲着一口闷气,叶久淮将不满说出。
语毕那瞬间,整个经理办公室的气压似乎变得异常沉重。
傅恒则缓慢启唇道:“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叶久淮撇开头。
“……经理自己心里有数。”
傅恒则凝视着他偏过的侧脸。好半晌,淡漠地出声:“我要你拿回去重做,是因为我看不到你的用心。你写的这
个程式,虽然RUN起来不会当机,但是里头几个BUG却始终没有抓出来。难道你只会一个口令一个动作?”
根本是被当面指责能力不足一样。叶久淮瞪着地板,良久不语。
“……你还是老样子。”
傅恒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他瞬间怔住,而后惊讶地举首。
只看到傅恒则表情清冷,道:
“做事不够利落简洁,容易放弃又软弱。如果你有时间在这里怀疑我处理事情的动机,怎么不去把工作做好一点
?”
他的批评直接而且残忍,丝毫不留情面。
叶久淮先是瞠目,随即神色铁青。没有能够立刻还击,也不知该如何反应。
“你……”想要说些什么来反抗和辩驳,却好似连头都痛了起来。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其实他并未想过要和傅恒则吵架或冲突,为何自己刚才不像之前的每一次那样接受然后
走出去就好了?
自己分明不是个会主动开口挑衅争执的人啊,怎么会这样失控?思绪一时浑沌混乱,叶久淮却忽然发现,或许,
工作上的问题,以及对傅恒则的指责,其实自己根本缺乏站得住脚的立场。
他就像是勉强找到某个足以说服自己的理由,然后把和傅恒则重逢之后所累积的情绪爆发出来而已。
傅恒则低冷的声音再度传来:
“既然你有公私不分的想法,我现在就跟你说清楚。”他直视着叶久淮,没有任何闪躲。“你我之间的关系,就
仅止于公司与公事,如果你要和我讨论以前,恕我不奉陪。”
一字一句仅是平稳地传达,但叶久淮却能够感觉到之中决绝的含意。
他难堪不已,只能狼狈地打开经理室的门,如同战败落荒而逃一样,急急走出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
回到自己的座位,他低着头瞪视桌面,表情僵硬至极。
犯规的人是他。
真正公私不分的人也是他。
虽然他们不曾约定过,但是自己在第一天应该就已经清楚傅恒则所表达的意思,本来一直都做得很好,刚才是他
自己主动破坏了那种表面的和平。
傅恒则果然如他所猜测的,不愿回忆他这个学弟。
明明认识,却又当作不曾认识。也许自己就是无法忍受这点而想要确定吧!
然而,傅恒则却也理所当然的生气了。昔日背叛他的学弟,那个只听流言便单方面保持距离的学弟,竟然在多年
后还敢大言不惭地责备他工作掺杂私情。
傅恒则的行事作风他该是了解的。如今自己这么做,就宛如昭告着不信任傅恒则的人格一般。
“我在干什么啊……”叶久淮不自觉地喃念着。
已经不可能了,就连最后一点点希望都消失了。想要和傅恒则重新修复友好,大学的时候他没有尝试坚持做到,
多年以后的现在,也不会有奇迹发生。
就算自己知晓他最秘密的事也不行。
他怀念那个会在顶楼和自己用餐的傅恒则学长。若是可以再重来一次,自己会好好地和他说明白,而不是让他感
觉被轻视,即使在所有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那也都无所谓。
他想告诉傅恒则,他是唯一一个,曾经让内向的自己鼓起勇气主动认识的人。
但是,就算说出来,对现在的傅恒则而言,也是毫无意义的吧。
☆ ☆ ☆
私领域方面已遭鄙夷,至少在公事上,叶久淮不愿意也被同样看轻。
自从被傅恒则指责不够用心后,他试着更正自己不够积极的工作态度,只要把事情做好的话,跟傅恒则接触或摩
擦的机会也会降低。
既然不得已在同一个工作场合,减少麻烦或许才是他们共同需要的。
学生时代,他曾被别人说过是个半吊子,无论做什么都处于被动的那方,他笑着听那些人评论,却又懦弱地在心
底想着:他们又不是自己,怎么知道自己一定不会如何?
他只是缺少一个能够确定的目标而已。如果自己有真正想要去做的事情,如果当真强烈到让自己放不开手,自己
也是会主动去争取的啊。
就像是想对傅恒则反驳或证明那般,他更审慎仔细地专注在每一件工作,虽然也是有不足被退回的时候,但比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