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官雁回到客栈,已是半夜了,刚要上楼时,在大堂忙碌地收拾桌椅的店小二叫住了他,“客官,有位客人在您房间里等您。”
道过谢,他怀着疑问上了楼。这么晚了会是谁?本来应该想下去,可是现在的他只想微笑,刚刚互表心意的喜悦让他满脑子里只装得下石明光一个人,装得满满的,再容不下其它。
想到大胆的恋人,他的笑容漾得更大了,脚步也变得轻快。
明光真是上天赠与他的宝物!他满心喜悦地赞叹,天真,直白,坦率,热情,善良,不懂得也不屑掩饰自己的感情,热烈地宣扬他的情意,能拥有一位如此可爱的情人,他心已足矣。脚步轻快,他很快上了楼。二楼走廊尽头是他暂居的小窝,桔黄色的灯光通过窗棂透射出来。
官雁稍微平息激动的感情,整整衣衫,推门进去。嘴角的微笑却是一直挂着,怎么也化不掉,幸福和笑容是孪生兄弟,至死不分离。
推开门,站在桌边看书的人回过头。
他稍稍惊讶了下,那人竟是钟润。他啥时候来访都不会令他觉得奇怪,可是现在——他想起了刚才街上碰到的场景,再猛地见到他,纵然淡然如他,也不免吃惊,甚至尴尬。
“没想到是我吧。”钟润放下手中的书,微微一笑。
“是没想到。”他坦白说道。
他走进去,当走过钟润身边的时候,他的身形一顿,因为他闻到了一股不属于钟润的味道。而且——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今晚的钟润有些不一样,他没有像以往或是刚才一样身着惯穿的白衫,而是换成了一袭镶着红边的紫袍,如果没看错,这袍子似乎大了点。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晚了还来找你?”钟润坐下。
官雁斟上一杯热茶,递过去,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没有答话。他知道,只要是想说的话,无论如何,他都会说下去。况且,他并不明白他的来意。因为刚才的事?他倒茶的手一停,忆起马车里面的一幕。
“我来是想让你和石明光断绝来往。”钟润盯着他,缓缓说道。
手抖了一下,热茶洒了。官雁放下茶杯,对上他的眼,“什么意思?”他冷冷道。这是他的私事,纵使是好友,也不该多加干涉。
“石明光已经对你表白心意了吧。”面对他冰冷的眼神,钟润不为所动,他轻啜热茶。
“你怎么知道?”话一出口,他懊恼地皱起眉头,简直是不打自招。
“记得寒山寺那次吗?那时候我便知道石明光的心意了。”遗憾的是他没有早点提醒,“可惜我没想到小衙内竟不畏人言,而你,也变得不理智起来。”他淡淡地扫他一眼。
官雁没有说话,捏着茶杯的手指因使劲而发白。
“和他分手吧。”钟润的下一句话更轻,也更重。
“为什么,因为他是男的?”官雁重重地搁下茶杯,毫不思索尖锐地放驳回去,“你和赵首台不也是同样的关系?”
钟润的脸色一下子煞白,“不,我只是他豢养的小猫小狗。”
官雁心里涌起了浓浓的后悔,他的话深深地伤了这位视他如弟的兄长,“对不起。”他自责道。
“你说的没错,不用对不起。”钟润很快收拾好不经意流露出来的绝望、不安和怨恨。
官雁呐呐无语。
“官雁,我没有资格对此横加评论。”钟润低低说道,“男人之间的事,虽然我不能理解,但我知道与男女一样,可以存在着互相爱慕。我反对不是因为你们都是男的。你们互相喜欢,我知道,可是,官雁,你有没有考虑过现实问题?石大人就一个独生子,他不可能同意小衙内和你在一起的。”
“我没想过。”他的心逐渐发冷,不,或许更准确地说,他极力控制自己去想,每当念头往那边靠的时候,他总是拉回来,对自己默念,明天再想吧,然后一个明天又一个明天,永远是明天。
“石明光是独子,是唯一的香火,石家的开枝散叶全靠他了,而且我听你说过,令尊也只有你一个儿子吧。”钟润低低叹息道,“官雁,你要想清楚,不要被感情冲昏了头脑,不要做出会让自己后悔的事。”
“是啊,我家也就我一个儿子。”官雁喃喃自语,“不要做出会让自己后悔的事。”好苦!比吃了黄连还苦。
他俊秀的脸上蒙上死灰色,其实,他还有个秘密不曾向任何人提起,而这个可怕的秘密,一旦说出来,他的幸福便会被毁掉。倘若明光知道了……
不,绝对不能让他知道!他掩住面,他可以忍受明光不喜欢他,但他不能忍受他鄙视他。这个秘密,打死也不能让他知道!
可是,一旦他们之间的恋情被发现,想分开他们的人一定会想方设法揭露出这个秘密,给予他们严厉的打击。他,承担不起这个后果。
分手吧,只有分手一条路可走了。
但,为何,心痛得如此厉害?一想到不能见到明光,他就心痛得不能呼吸。他该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风从没关紧的窗户刮了进来,烛光闪烁了两下,一滴烛泪垂下。
24
对于石明光来说,天在一夜之间变了。
明明昨晚他们终于打破多日来的僵局,明明昨晚他们表白心意,明明昨晚他们在月夜下订下缠绵誓言。可是,第二天当他喜滋滋地去找官雁时,官雁竟将他拒之门外,并残酷地说出冰冷的话语。
“为什么?小雁,你开开门!”石明光不相信地捶门,捶得手指都肿了,“小雁,拜托你,让我进去吧。”他刚才听到了什么?小雁竟然说“分手”?不可能!他肯定是听错了。好不容易,他才攻破了他牢固的心房,两个人甜甜蜜蜜走到一起,可是就在他做着长长久久的美梦时,他竟然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假的?不可能!小雁不是玩弄感情的人,他不可能这么残忍地对待他。他绝对是听错了!
“请你快点离开,不要打扰我。你没听清楚?我再说一遍,我不喜欢你,我不想再见到你!”
门那边,官雁背靠着门扉,木然地说着连他也吃惊的话。原来他也可以如此狠心,是遗传吧,那个抛弃襁褓中的孩子的女人……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的话是真的。明明昨晚你才说过你喜欢我!”石明光不死心地继续捶门,娇嫩的皮肤被粗糙多刺的木板磨破,渗出了血丝,他却依然不懈地敲打着,仿佛只要持续下去,官研就会出来见他,就会笑吟吟地告诉他这些都是在开玩笑。
可是,门始终没开。
沉重的捶打声,声声响彻在他耳边,石明光的拳头重重捶打着门,也敲进他滴血的心里。他用力咬着唇,止住即将溢出的哭声,他何尝不想把门打开,何尝不想将他拥入怀?但是不行!仅剩的理智告诉他,一但此时心软,就会前功尽弃,他所做的就白费了!
“昨晚我说的话全是假的,全是骗你的,哈哈,你该不会真的相信了吧?别傻了,男人怎么可能跟男人在一起?我哄你的,我一点也不喜欢你,我只不过是把你当傻瓜玩罢了。”他启唇,任伤人伤己的话流泄出。
“你是骗我的?”石明光乍闻,整个人都傻了,“你说过你喜欢我,你说过要永远和我在一起,这些、这些都是假的?”
他闭上眼,“假的!假的!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假的!”
“不!”他狂乱地摇头,“我的小雁才不会说这种话!你不是小雁,你是假的,把我的小雁还给我!还给我……”喊到最后,他的声音已经沙哑了,夹带着泣音,慢慢的,泣音越来越大,越来越破碎,从时断时续的抽泣变成了孩子般的号啕大哭。
听到撕心裂肺的哭声,官雁心一揪,急忙转身,可是,手放到门插上时却停住了。
门外的人哭得有气无力,门内的人心如刀割。。
官雁的手无力地垂放下,沿着门滑坐,头埋在膝盖里,肩膀无声地颤抖,地上,一滴又一滴的泪珠,积成了一个个小水洼。
原谅我!他无声地哭着。
原谅我的残忍,原谅我的无情。不,你不原谅我也可以,只要你过得好好的,只要你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只要你娶得如花美眷、身居高位,就算一辈子不原谅我也无妨。就算,我一生活在痛苦无奈的深渊中,也……无妨。
25
石明光每天都会跑到客栈里,每天都会哀求他开门,但是官雁每一回都狠心地不理会他。
不知道过了几天,石明光终于不来了。
官雁知道自己应该松了一口气,可是,心里的郁结却始终不散去,反而有更深的苦处。
“笃笃。”敲门声。
“小师——”话一出口,官雁猛醒自己已不住寒山寺,连忙改口,“小二哥,请进。”
店小二推门进来,“客官,有人找。”
他猛地转过头去,是明光吗?
店小二以为他不想见来人,连忙说道:“不是前几天的小公子。”
跟在店小二身后出现在门口的人是石忠。
他不禁苦笑,他怎敢妄想明光还会来呢?这些天对他不理不睬,还说尽了所有能想像得到的毒话,每回都让他伤透了心,哭着回去,他怎么可能还会再来热脸贴冷屁股?
“石忠,明光派你来的?”话虽如此,他还是忍不住问道。
石忠摘下帽子,摇摇头,“不,是我自作主张来找您的。”
“哦。”他失落道,随即打起精神,“那你找我有什么事?”他颇感奇怪,石忠是石明光的陪从,但是他们很少说过话,更谈不上有何交情了。
“我来是想请官公子不要捉弄我家少爷了。”石忠沉声道,“这些日子,少爷整天失魂落魄,茶饭不思,连说话也没力气,请官公子不要再折磨他了。”
他一震,那个活泼可爱的孩子竟然被他折磨成这样?他的心绞痛一下,他好想飞快地冲上去抱住他安慰他。但是事已如此,不能功亏一篑。为了不露馅,他故意装出戏谑的语气道,“找错人了,你应该去找隔壁漂亮的小姑娘才对。”
怒火一下子涌了上来,少爷怎么会喜欢上这种玩世不恭的人?石忠把怒气压回肚子里,“官公子,少爷心里只有你一个人,身为陪从的我再清楚不过了,请你不要辜负他的心意,好好对待我家少爷。”
眼帘一颤,他垂目掩饰住情绪,“石忠,你不是一向看不起石明光的吗?”他记得,这个陪从偶尔会对石明光某些幼稚可笑的行为投去不屑的眼光。这类想法他很了解,明明自己更聪明更能干,却仅仅因为出身卑下而成奴仆,所侍奉的主人仅仅是因为有个当官的父亲而理所当然使唤他人,这种地位的反差不是每个人都能想开的。
石忠身形猛地颤抖,“是,我承认。”过了许久,他扬起眉。
“少爷很笨,三字经背了这么多年还背不全。但是,他和其他家不学无术的少爷不一样。”石忠补充道,“在到石家之前,我曾在几户人家当过书童。”
“其他家的少爷是因为不想学,而我家少爷是学不了,他曾经很苦恼过,但是他就是没有那个天赋,怎么学也学不进去。”他深呼吸,“少爷很顽皮,有时候会做一些旁人看起来很古怪的事情,但是那只不过是孩子无邪的天性而已。是的,他不聪明,甚至可以说有点笨,可是他是个心地单纯的孩子,我从来没见过如此坦率直白的人,他可以为一只小兔子的死而放声大哭,他可以大声宣告自己喜欢的人,他对自己、他人从不虚伪,他没想过骗别人,连善意的欺瞒也没有。这些高贵纯朴的品德,我从来没在别人身上发现过。”
说完,石忠沉默了。
官雁也沉默了。这个石忠比他还了解明光,他不无苦涩地想。
“少爷是个很单纯的人,在他心里,爱就是爱,恨就是恨,他看不透别人的伪装,也明白不了别人的模棱两可。官公子,我求求您了,不要再吊他胃口了。”石忠恳求道。
“你以为我在吊他胃口?”他苦笑,冷淡对待明光,看到他受伤难道他心里会觉得舒坦?如果可能,他也想宣告自己的爱意。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什么事,无论是好是坏,只请官公子早点下决定。”石忠不打算插手别人的事,只要他家少爷过得好他什么都可以不理会,既然得不到答案,他很干脆地说道。
他久久沉默,“我会的。”这三个字吐出口,苦涩艰难。
26
石忠走了,在晚饭之前,他得赶紧回去。
官雁打开窗户,天暗得早,不知何时月亮已经升上来了,他怔怔地看着夜空中的弦月,脑中的思绪乱成一团麻,理不清剪不断。钟润警告的话语与石明光的笑脸反复交替出现。
“石大人就一个儿子,他不可能同意石明光和你在一起的。”
他知道,他早已知道,就算石明光有兄弟姐妹,就算他是女的,石大人也不会答应的。
因为,因为他是个弃儿,一个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的弃儿,一个身份不明的弃儿。
如果明光知道了,肯定会看不起他、唾弃他吧。他很害怕,所以不曾对他提起。
算了吧,让他们的誓言随风而逝吧,这样也好,如此一来,明光就永远也不会知道他的秘密,他可以在他心目留下美好的印象。或许,二十年后,当再一次相遇时,他们可以当成什么都不曾发生过那般相视一笑而过吧。
那是最好的结局了,可是,心口为什么闷得发慌?
下雨了。
窗外冰凉的雨丝打在脸上,官雁回过神来,头发都打湿了,想必雨已经下了很长一段时间了吧。他竟然没有发觉。
夜幕里的雨密密麻麻的,树梢悄悄蒙上了一层白茫茫的雾气,在这样的冬夜里,格外地寒冷。他赶紧把窗户关上。
一回头,喝!他惊吓不小。
石明光湿漉漉地站在那里,发梢、衣角在滴水,被雨打湿的发丝贴在脑袋上,嘴唇冻得发紫,整个人瑟瑟发抖,很狼狈的样子,像只可怜的落汤鸡。
眼神却是执著地、痴痴地凝视着他。
“这么冷的天你还淋雨?不要命了?”官雁又气又急,抓起毛巾罩住他,“自己把头发擦干!”他命令道,手下不停顿地解开他湿淋淋的衣服,要给他换件干的。
石明光抓住他的手,摇摇头,不让他动,然后闷闷道,“你不是说不想再见到我吗?我病了死了不正合你意?你就当世上没有我这个人好了!”他赌气道。
死?当没有他这个人?他心一痛,“说什么胡话?”他又伤心又生气地吼道,“我跟你分手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你过得好?你居然存心说出这种话来伤我?”
挨骂的人却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
官雁一惊,发现一急之下把心里话全说出来了,他急忙走避。
石明光抢先一步拥住他,紧紧地拥住他。
那强劲的手臂几乎使他窒息,有一种快融入他怀里的错觉,官雁低低喘着气。
耳边传来叹息声,“你终于说出真心话了,你始终还是喜欢我的。”
突然发现,明光长得比他高了,变宽变强的臂弯能把他笼罩。他闭上眼,不再反抗。
“你不应该来的,难道你还嫌伤得不够深吗?不要再来了。”他重复地呢喃,不知是在说服石明光或是自己。
“你说的那些言不由衷的话我从来没相信过,我相信我自己,我喜欢的小雁绝对不是那种无视他人感情的人。”石明光自信满满道。
这个自大的家伙!
官雁知道,此时他应该板起脸,强硬地将他驱逐,可是他好累,身累心更累,他不想再伪装出连自己也作呕的面孔。
“小雁,请你明白地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本来还很自得的石明光一想到目前情形,脸垮了下来。
他迟疑了,把一切都说出来吧,他的心在呼唤。如果他能接受,他发誓,无论前方有多少艰难险阻,他都会陪他走下去;如果他接受不了——他一咬牙,顶多当作一切不曾发生。
“明光,你有没有想过,我们都是男的,我们这样子下去是不可能有小孩的。”他决定先挑一个比较简单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