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遍野的战场上,天地间除了对方,再也容不下一粒尘沙。
随着孙膑、田忌的出现,齐军停止攻击了。他们的目标似乎只是包夹魏军,并没有再发箭矢,至于那些掉到坑洞
里了兵马,也没有当场格杀的意思。
突然之间,庞涓展开轻功,高耸的山谷对他而言与平地无异,几乎不费任何力气,轻而易举就来到孙膑面前。
「保护军师!」
田忌抢在孙膑前面,所有护卫亲兵拉开弓箭,他们听说过太多庞涓的事迹,那种恐惧是人人心头抹不去的阴影,
如此可怕的人物出现在这么近的距离,怎能不疯狂、怎能不害怕!
庞涓并没有感受到对齐军们的紧张,也不觉得深入敌军腹地有什么危险,他还是一贯的从容自在,泰山崩于前而
不变。他的战袍整齐干净,白色的靴子不染尘泥,他将凌乱的发梢勾到耳后,理了理皱折的下摆,整个人飘飘欲
仙,好似图画里走出的神只。
「师兄,你赢了。」
孙膑眼中的复杂,足以令天底下最铁石心肠的人心痛。
多到无法再重,深到无法再沉,爱到了极致,同时却又恨到了极致,他只不过是一个小小凡人,那丁点大的身躯
连回忆都藏不住,哪容的下这许许多多的喜怒哀愁?
「师弟,我要杀你,你可怨否?」
庞涓摇摇头,生老病死人之小事,根本不值一提,他的心肺皆铁石所铸,为何在乎?有何可怨?
「我与你交手,若是赢了,就带你回去,一辈子不让你走;若是输了,就死,这也没什么。」
「说到『看淡』的工夫,我真是不如你。」
「大地为棺,苍天为盖,有师兄替我送终,庞涓死有何憾?」
孙膑用力握着小车手把,手心沁出冷汗,全身都在颤抖。
——放箭。
很简单的两个字,只要说出来,一切就能结束了。
他张口,说了一个开头,迟迟讲不了下字,冷汗沿着他的眉骨落下,湿了襟口一片,他目不转睛瞪着庞涓,那双
无辜纯真的眼睛,明明饱经死亡与杀戮,却纯洁如赤子,不懂现实的残酷,教人不忍心抹煞。
「师兄,我死之前,只想问你一句。」
「你问。」
「我死以后,你是不是跟田忌走?」
「这与你无关。」
七颗宝石漾着光芒,异常的灿烂,异常的刺眼。
庞涓高举七星剑,剑尖直直对着田忌,冷道:「我要田忌先死。」
话音才落,庞涓动如脱兔,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逼来。孙膑倏地变色,知道他说到做到、快如闪电,再不当机立断
,璇儿当日的悲剧,难道还要重演?
「放箭——」
万弩齐发,箭如骤雨。
声嘶力竭,惊天动地。
慢慢地,飘起。轻轻地,落地。
蝴蝶振了振翅膀,飞不起的,是那身洁净如雪的素白长衣裳。
「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你为什么要杀我?」
「组织的命令。」
「刺客如果任务失败了,会受到什么处分?」
「死。」
「若我能保你不死,你愿不愿留在我身边?」
「留在你身边?」
「你若能杀我,随时可以走,若是杀不了我,就做我的影子,为我办事。」
「影子?」
「没错,与我朝夕不离,形影相依,有月亮的地方,你就在我身边。」
「你的……影子……」
他是个杀手,从来杀人如麻,丢给世人一个扑朔迷离的背影,非花非雾,朝云无处。
直到有一天,他成为别人的影子,他才明白过来,一个人若是只能在黑夜里出现,只能看着别人的背影,那有多
么寂寞。
男子背对孙膑、面对庞涓,在那千钧一发之间闯入,隔绝那一大片漫天盖地的箭雨。
他张开双臂,任凭后背淋漓满布,像块活生生的箭靶,延揽原本该将庞涓万箭穿心的凶器,全都招呼到自己身上
去。
箭矢仍旧飞坠,大部分射入男子单薄的身体,少部分贯穿庞涓的手脚,那样锐利的痛楚,对他们而言就像真的下
了一场雨,只是染湿地面的水渍,为大地凭添一丝腥浓,彷若秋夕残瓣,满目枫红。
「大人……咳咳……」他一开口,鲜血便不可遏制的从嘴角流下,但是他不后悔,这辈子他最骄傲的,就是出于
自己的意愿,做了一件真正想做的事。
「为什么又回来?」
「世上有很多事不需要原因。」
「为我而死,连个原因都没有?」
男子又笑了,庞涓第一次看清他的脸庞,原来他跟自己长得一点都不像,他有一双如沐春风的眼睛,以及俊逸开
朗的嘴唇,他若不要总是用头发遮住自己,必定能吸引天下人的爱慕与崇拜。
「咳咳咳……」
又吐了几口鲜血,男子的表情因痛苦扭曲,但他仍然坚忍不拔的站立,屹立在风雨中,可惜鲜血不肯成全他的骨
气,争先恐后背叛逃离,那一片怵目惊心的艳红,与密密麻麻的箭头相衬,更显磅礴狂奇。
「夜深了,灯熄了,影子就算看不见,仍然紧紧相连,割不开的。」
「你想说什么?」
「大人,我为你卖命这么多年,我想问你要一样东西。」
「你想要什么?」
「一个名字。」
庞涓低下头,沉默了。他发现这样东西太贵重,他居然给不起。
孙膑推着小车,忍不住往前一步,眼眶已蓄满泪水。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他是侠士,是刺客,是杀手,这一生他从没做过好事,并且囫囵吞枣,不明白许
多事情,包括自己的身世。
或许他没有金银珠宝,更不曾掌握任何权力,也没有什么经世济民的思想,又或者对人们有过贡献;然而他视死
如归、赤诚一片,为了心爱的人甘愿牺牲性命,这么高贵的感情,就该受到尊重。
「师弟,你成全他吧。」
「我从没帮人取过名字……」
「你应该给他的。」
「这是我跟他的事,你不该过问。」
「我只是不忍心,他这样待你,你不能回报,已经对不起他,至少……」
孙膑话未说完,庞涓突然发怒,吼道:「关你什么事?」
「我……」
「你不许我管你跟田忌,你又凭什么干涉我?他是我的影子,为我而死天经地义,你想让我回报什么?」
田忌在旁越听越不是滋味,指着庞涓骂道:「王八蛋,你还有没有良心?你这个自私自利的小人,我看不起你!
」
庞涓不明就里看着田忌,反问:「自私有什么错?我不关心别人,也不需要别人关心,所有人把自己管好,天下
自然太平。」
「你会这么说,因为你握有权力和武功,当你手无寸铁、生死由人,还会说出这样的话吗?」
「弱者该由强者差遣,技不如人就得任人宰割,如果不甘愿,就设法强大,而不是抱怨不公平。」
「去你娘的弱肉强食,你是人还是畜生?这世界有秩序,人与人互相扶持,才不是你说的那样!」
「人?畜生?有什么不一样?为什么人总是那么狂妄,自以为高高在上呢?人因为强大,所以尽情屠宰畜生满足
口腹,这就是你说的秩序吗?」
「你!」
庞涓的谬论明明荒唐至极,可田忌一个字也无法反驳,他气得咬牙切齿,大刀狠狠一插,居然嵌入坚硬的石头里
。
「孙膑,你看看,这就是你的好师弟,你还不杀他吗?」
「不可以!」男子惊慌失措,想跪下为庞涓求情,可是他一挪动身体,立刻失去重心,庞涓接住他失去力气的身
子,迅速点了他周身几处大穴止血。
「想要活命,就闭上嘴巴少说两句。」庞涓本想拔除男子背后的箭矢,可数量实在太多,嵌入肉体太深,强行动
手……只怕他会立刻丧命。
「孙少爷……孙少爷……」男子气若游丝,虚弱地呢喃着,「当年你装疯卖傻,田将军救你脱困,在魏国的荒野
,我曾放你一条命,你还记得吗?」
「记得。」
「现在你把命还给我。」
「你要我放走师弟?」
男子的视线开始模糊,头脑开始晕眩,只能勉强的点点头。
不等孙膑回答,庞涓已然怒吼:「我不需要你替我求情!」
「大人……咳咳……咳……」千言万语哽在喉头,男子被自己的鲜血呛到,痛苦的咳嗽着,「求你……我求你不
要死……咳咳咳……」
「你都自身难保了,为什么还要管我?」
「大人,你的师父让你下山悟道,其实你早就懂了……你不习惯对人温柔,更不习惯对自己温柔……所谓的人道
,便是人与人相处之道,爱人,或者被爱……」
「不要对我说教,我不想听!」
男子闭上眼睛,唇边却挂着幸福的笑,那是世上最美丽的弧度,璀灿耀眼,却短暂易逝,「大人,告诉我……你
让我走,不是不要我,只是不想我再当杀手……对不对?」
庞涓缓缓开口,他的嘴唇稍动,可惜没有声音辅助,虚有其表的脸孔终究还是吝于解惑。
哭了,笑了,倦了,醒了。
一切到此为止吧,这么专断决绝的人,这么不懂温柔的人,这么不肯坦率诚实的人,这么不懂珍惜而伤害自己的
人。
这才是庞涓,才是那个他所深爱的庞涓不是吗?
想起与庞涓初识的喜悦,想起与庞涓结合的火热,太多太多回忆他想带走,可惜灵魂太小,提不动那整个世界运
载的包袱,既然带不走,只好选择放下。
人生苦短,虚无缥缈,在这若水繁华的三千世界,自己又曾为他添上什么?花儿依旧绽放,旭日依旧东升,他的
生死存亡,与这世界又有何干?
意识慢慢模糊,眼皮渐渐沉重,他看见自己变成云朵,奔向那无垠又宽广的天空,不再痛苦、不再煎熬,连太阳
都灿烂的为他骄傲。
「大人,若有来生,但愿我不要再遇见你、爱上你……」
「喂?」
怀中的身体慢慢僵硬、慢慢变冷,前一刻还温热的血液,现在已经冷得冻结,结晶成一颗颗炫丽的宝石。
「喂……」
庞涓想要呼唤他,但却不知从何呼唤起,一直到最后,他都没有成全他,给他一个名字。他死了以后,墓碑上该
怎么写?他去阎罗殿报到时,又要怎么介绍自己?
前一刻还活生生的人,现在已经变成尸体,所有人心情都相当沉重。
孙膑偷偷擦掉眼泪,有种兔死狐悲的凄凉,那倒卧在风雨中廉价的爱情,与自己追寻那么多年的残缺又有何异?
「田将军,我有事求你。」
「你说吧。」
「魏军已败,胜负已定,庞涓是死是活,并不影响这场战役的结果。」
「你真的要我放了庞涓!」
「不是,我要你立刻杀了庞涓。」
「什么?」
「但是他死以后,请你帮我一个忙,给我一个痛快。」
田忌瞪大眼睛,满脸不可置信,愣道:「你、你要陪他一起死?」
「因为他怕寂寞。」
「不……这太荒唐!我不答应、不允许!」
「我是他的师兄,责无旁贷。」
「你可以跟他割袍断义!你是齐国人,你说过跟我一起回临淄,喝大王的接风酒,你不能失约!」
「你不肯帮我,我只好自行了断。」
「不要……孙膑,我求你,千万不要……」
「哈哈哈哈。」庞涓突然大笑。
「笑什么?」
「笑你田忌枉称英雄,征战沙场一世,到头来竟为情所苦。」
「你……」
「可惜师兄从头到尾爱的都是我,你就算等一辈子,也等不到他!」
田忌很想反驳,但却找不到话语回复,庞涓所言俱是事实,他还能说什么?其实他们所有人都一样,都陷在这个
巨大的泥淖里,谁也爬不出去。
爱让人勇敢,也让人毁灭,他们都是飞蛾,争先恐后扑向琼炎,端着那股遍体鳞伤的骄傲,在漆黑的深夜里反刍
惆怅。
若火焰不要那么美丽,夜空不要那么绚烂,人们是不是就能停住步伐,继续心如钢铁,不再化作绕指柔,轻易许
人天长地久的承诺?
「滚!你们都滚,滚的越远越好,不要出现在我面前!」田忌突然大吼,指挥士兵后退,指着孙膑道:「像你这
样不识抬举的人,一点都不适合作官,还是躲回去云梦山,一辈子当个村野匹夫吧!」
「将军?」
「伐魏的功劳我田忌一个人要了,回国之后大王必定赐我万户侯,这份荣华富贵我不愿分给你,你现在立刻给我
滚!」
「将军……」
「庞涓是我手下败将,我根本不屑杀他,你们爱去哪里就去哪哩,从今以后不许出现在我面前!」
田忌闭上眼,掌风轻轻挥出,将孙膑连人带车一并送往庞涓,已不需要原因,也不需要理由,孙膑的心从没给过
他片刻,即便有,那也只是感激,不是他朝思暮想的爱情。
微笑,自己为潇洒的转头,在披风飘扬的背后,一滴一滴从心里自焚的泪液,蒸散在看不见的柔情里,痴痴守着
孙膑直到永远。生生,世世。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庞涓,你笑什么?」
「田忌,你以为你很大方?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感激你?」
「你这种人的感激,不要也罢。」
「但我却很感激你。」
「什么意思?」
「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放弃,这是我百战百胜的原因,这场战争胜负还没分晓,我还可以扭转乾坤!」
「你!」
庞涓出手的那一瞬间,田忌立刻拔出嵌在石里的刀,不顾一切地冲过去。
孙膑的小车在二人中间,强烈的狂风向他袭来。
大风吹乱他的头发,刺得他闭上眼,不会武功的他承受不住如此强烈的杀气,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滚,难过得
几乎呕吐,当他再度睁开眼的时候,田忌和庞涓各在他左右两边,不同的是田忌手上的大刀,已经不在他的手上
,却是嵌入庞涓的胸口!
庞涓的脸好白,白得失了血色,呈现一种诡谲的透明。
田忌张大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倏地松开手,往后连退三步,全身都在颤抖。
一寸、一寸、一寸。
慢慢。
一缕、一缕、一缕。
缓缓。
庞涓抽出那柄嵌在胸口的大刀,鲜血迸射开来,喷得孙膑、田忌一身,连着他的皮肉,磨擦血肉模糊的皮肤,刮
出骇人的金属声。
刀锋全是鲜血,浓浓的血腥味几乎淹没了整个马陵道,庞涓并没有为自己点穴止血的意思,也丝毫不感觉疼痛,
就这么任它这么流泄,倒转刀柄,递回田忌眼前。
「你的刀,还给你。」
田忌哭笑不得地接过刀,事已至此,他还能说什么?
庞涓全身乏力,往下跪倒,正好趴在孙膑的膝上。
他看着那双残缺的腿,心中百感交集,轻轻吻着那被凿空的膝盖,说道:「师兄,对不起……」
孙膑急道:「田将军,你快救他!」
「不要过来!」庞涓喊住田忌,笑道:「战死沙场,多适合我的死法。」
「师弟……」
「田忌虽然不中用,但却是条好汉子,跟着他你不会吃亏。」
「不要再说了……」
「师兄,清明重阳是祭祖的日子,可是我没有亲人,只能在云梦山的崖边登高远望,看着仙鹤飞来飞去,听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