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一问。
“虽然巴比伦没有黄金,不过却有比黄金更宝贵的东西。”
“咦,是什么?”
房廷摇头不语,他当然不会告诉但以理,千年之后从巴比伦尼亚柔软的地层下,将会掘出一种名为“石油”的液
体,被后人称作“工业的血液”、“黑色的黄金”。〈注二〉“吵死了!小鬼!早知道就应该把你丢出去喂狼!
”
空档里,一声恫吓蓦地迸出,吓得但以理缩回了脑袋,使劲往房廷这边靠。
“他比狼……更加可怕……”少年偎在身前这么低语。
房廷蹙起眉头,将其护于怀中,一边瞪视着对面径自跷着腿,一脸戾气的美男子。
尼甲沙利薛!在小亚战场上,远近驰名的“刽子手”!惨死于他手的人不计其数,而最教房廷不齿的是,他甚至
还曾当着自己的面,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女童施暴─将她的嘴巴割裂!那种教人发指的暴行,无论过多久自己都无
法原谅!况且,他似乎对自己也无甚好感,从耶路撒冷到巴比伦再到米底,就一直维持着针锋相对的状态。
真不明白,狂王为何会派遣这家伙作为这一路相送的护卫将领?明明与之彼此厌恶,却还要成天朝夕相对。一想
起自己与之共处的这二十来天,房廷就浑身不舒服。
正同沙利薛目光对峙的空档里,忽然车身摇晃了一下,马车遂停将下来。
“大人们,我们到了。”
前方的米底使者这般唤道,紧接着马车的帘幕从外面被撩开,迎进一张温和的俊美脸孔。
“下车吧,伯提沙撒大人,待会儿谒见完阿斯提阿格斯王,便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居鲁士这么说着,朝房廷
探出手来。
房廷愣了愣,这才意会到他是想扶自己下车。
还真是殷勤。
念及这一路上居鲁士给予的悉心关照,甚至都远远超过了巴比伦方面随侍们给予的照料。能与名垂青史的未来波
斯王做如此亲密的接触,行程途中,房廷一直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不过此刻他还是摆了摆手,谢绝了居鲁士的好意。好歹自己也是个男人,哪能总被人当作大家闺秀般伺候?这么
想到,便撩起过长的裙袍下摆,躬身下车。
“小心!”
也不知怎么回事,一只脚落地还没有踏稳,前身一倾,几欲滑倒,好在居鲁士及时出手拦阻,才不至摔倒。
扑了个满怀,房廷投身进入这具温暖宽大,完全不似一个十九岁少年应有的胸怀里,有一刻的恍惚,感觉自己仍
旧置身于那狂王的铁臂桎梏中……不过随后钻进鼻腔内,少年与狂王完全不同的体息与熏香味道,立时教自己清
醒过来。
在胡思乱想什么!“对、对不起……”急急推离居鲁士,房廷昂首尴尬地冲他笑了笑,只见少年此时也正低头凝
着自己,那对湛蓝的眸子清澈无垢,看得他又是一怔,莫名其妙地,脸颊忽然变得滚烫起来。
“咳咳。”希曼见状,有点看不过去地轻咳了两声。
房廷回魂,正欲转身迈开步子走到己方队伍的前端,手上一紧─惊!却蓦地发现原来是居鲁士正攥着自己,一脸
含笑。
“是这边,大人。”
温柔的声音,温柔的表情,就连他所做的动作都无一肖似狂王尼布甲尼撒,所以与之共处才如此轻松。
但即便如此,房廷还是隐隐察觉到了,少年那温和的气质中,仍携着一股教人难以违拗的压迫感……
只有这点,和狂王很像。
被居鲁士握着手,随他牵引至米底王宫的入口,期间曾试图不着痕迹地抹开他的钳制,可是居鲁士抓握的方式很
巧妙,虽然不至于抓痛自己,可若不使劲挣扎就绝对挣不开。
这般刚想放弃抵抗,随他高兴,忽然两人牵系的部分遭猛力一扯,被硬生生地分开了!“阁下这个样子不成体统
吧,伯提沙撒好歹也是个‘代王’!”
当这句话从沙利薛的口中迸出的时候,房廷着实吓了一跳。那个一向看自己不顺眼的美男子,居然会出言维护自
己?
不顾居鲁士愕然的表情,几乎是恶狠狠地将房廷拖到自己身旁,沙利薛瞠目对着他低声骂道:“真是没用!就这
么简单被人牵着鼻子走,还有什么资格当我巴比伦的宰相?!”
被骂得有点懵了,不过房廷沉静下来又觉得他说得没错,倘若自己就这样一直唯唯诺诺下去,确实只有任人摆布
的分。这次代替尼布甲尼撒出到米底和亲,说什么也不能像过去那般只知道忍气吞声了。
一路无话。
走走停停,行经数个关卡,直到金殿之前,居鲁士向众人说明自己要先行进入禀报,让他们在殿前稍等片刻。
原本一直以为业已平静的心湖不会再起波澜了,可是在等待的时间里,房廷只要一想到待会儿自己将要面对的是
米底的国王,以及他那后世留名的女儿,心脏便鼓噪得厉害。
期待的感受和着微酸。
读过书页上关于安美依迪丝的记载,仅有只字词组的“美丽而多愁善感”。这样的描述太过笼统,实在很想知道
,在现实里,那传说中使得尼布甲尼撒不惜耗费巨资与人工为其建造“空中花园”的公主,到底是怎样的一位女
性呢?
“房廷……我们很快就能看到安美依迪丝公主了吗?”但以理蓦然出声。
想的事情居然和自己一样,房廷无奈地一笑,颔首,抚上少年柔软的黑发。
其实这个问题,自己很早以前就想知道了,可是无论如何都问不出口,结果,还是心无杂念的但以理代自己说出
了这个疑问。
“依迪丝,嗯……是位相当可爱的女性,”当时居鲁士一脸笑意地回答:“我想,见过她的人,都会为她着迷吧
。”
他说得十分含糊,却听得房廷心中一揪,好像都能够在脑海中想象出,米底公主举世无双的容姿……
“大人……伯提沙撒大人?”
失神的片刻里,迦勒底的传令官连呼了好几声。房廷回魂,这才知道米底王已经允准巴比伦的迎亲使节进入金殿
。
房廷整了整衣冠,携着沙利薛、撒西金等几个重要的侍从,跟随着引见的米底廷臣。
亦步亦趋,目不斜视,房廷只用眼角余光便能窥见金殿内部之富丽,确实不亚于巴比伦的马度克神殿。
那倚于殿前王座之上的老者,便是阿斯提阿格斯王了吧。
六十上下的模样,可还是容光焕发,相当精神。
此时,看到先前进入殿堂的居鲁士正偷偷朝着自己做手势,房廷便依循着他教导过的程序,行跪礼,呈上泥版文
书,照本宣科地背诵完一段例行的外交致词,随后奉上一路携来的金银、珍奇、锦衣、华器所作的聘礼。
礼毕,他小心翼翼地观察上位者的表情,米底王一副满意的表情,自己似乎并没有出什么纰漏。
“远道而来的巴比伦使者,辛苦了,我已设下盛宴款待你们,在爱克巴坦那好好享乐几天,再回国述命吧。”
阿斯提阿格斯这么说道,让房廷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
啤酒、麦酒、枣酒、葡萄酒。
角杯、金杯、银杯、琉璃杯。
是夜,为了款待巴比伦迎亲的使者,米底王在金殿摆开盛宴。
席间,盛情难却,房廷接受了米底诸臣们的敬酒。几杯下肚,不胜酒力。
就在这微醺时刻,听到上位者忽然发话:“使者们,趁现在就让你们见见米底的骄傲,我最心爱的女儿─依迪丝
吧。”
国王此般大声道,让房廷的心再次提至喉咙口!依迪丝……安美依迪丝!那绝世的美人,终于可以一睹她的芳容
了!房廷全身紧绷,揣着复杂的心绪顺着众人的视线向宫室尽头的帷幕,然后─“我才不要嫁给那个暴君!要嫁
,你们去嫁!”
一声清脆柔嫩却响亮异常的大喊,一时间响彻整个殿堂,房廷愣住了,在一片寂静中,他眼睁睁看着至高无上的
米底国王,扶住了自己的额头,困惑的姿态,间或座下众臣冒出一、两声突兀的轻轻嗤笑。
这……这到底是……
“父王!”
又是一声,比上一次的更为大声,房廷这回是看清了,那从帷幕之后跑将出来的……是怎样的一位女性!乌亮的
长发,蜜色的肌肤,小鹿一般的大眼……即便是面带嗔怒,可依然不掩她出众的容貌。
这就是安美依迪丝?倾国倾城的米底公主?
可为什么在自己看来,却像个稚气未脱的小女孩呢?!“我不要嫁到巴比伦去!”
房廷眼看着美貌的女孩罔顾宫侍们的阻拦,跃上王座,用她那细嫩的胳膊勾拦着阿斯提阿格斯的脖颈。
“尼布甲尼撒王年纪大得都可以做我的父王了!而且赛美拉丝姐姐不是被他折磨死的么?我才不要嫁给那么恐怖
的一个男人!”
毫不顾及,撒娇般地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听得座下的众臣和使节纷纷倒吸一口气。
“请问,殿下她……今年多大了?”
此时,房廷终于忍不住询问身边的米底廷臣,对方有点无奈地摇了摇头,道:“过了冬天依迪丝殿下就要满十四
岁了,可还像个孩子似的。”
什么?过了冬天就十四?!那么现在的安美依迪丝岂不是……
只有十三岁?!虽然房廷知道在古代西亚十二、三岁就结婚生子并不是什么稀罕事情,可是自己亲眼所见,饶是
吃惊不小!明明就是个孩子的公主,这般便要让她嫁与狂王吗?年纪相差了二十多岁,这场婚姻……真的如同传
说中的那般美丽动人么?
“不许胡说八道!都已经决定了的事,哪能随你的心意变更!依迪丝,你注定要做巴比伦的王妃,这是你的光荣
,也是米底的光荣!”年迈的国王毫不留情地说,不顾么女的撒娇痴缠,一把扯下她环绕的胳膊。
委屈的依迪丝小嘴一瘪,就欲夺路而去,国王忙下令教女侍们上前拦住她,七手八脚地就要将之拖离王座。
众女经过身旁的时候,看到了那张泪水涟涟不甘心的俏丽脸庞,房廷的心中五味陈杂。
一段既定的历史,一个既定的命运。
如此稚嫩,不更人事,就要只身背负国家的使命,去嫁给一个年纪大得都可以做自己父亲的男人么?没想到在这
时代,身为公主也会有属于她的不幸。
房廷忽然觉得,那么多人不惜千里迢迢从巴比伦赶赴米底,就为了这场荒唐的婚事,还真是有点滑稽。
“尼布甲尼撒王与公主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虽然年纪有点悬殊,不过是依迪丝殿下的话,一定没问题吧。”
“姐姐嫁作于尼布甲尼撒王时未能替他诞下子嗣,真是可惜,作为继室,希望妹妹这回要争气一些啊。”
明明是万众瞩目的焦点,却被忽视了作为主角的自身感受。
听到诸臣冠冕堂皇的谏言,依迪丝细瘦的肩膀不住打着微颤……
一滴、两滴。适才的骄横模样业已不见,她只是黯然地垂着头,委屈的眼泪扑簌簌,一个劲地往下掉。
看得房廷心头一凛,不自觉地便将其与记忆中那个犹太女孩撒拉,影像重合在了一起─一个是奴隶,一个是公主
,截然不同的身分,处于这乱世却是一样的身不由己。
为她们,忿忿不平。
“陛下,如果公主殿下不情愿的话,还是请您不要勉强。”
“啊?”
“依迪丝殿下年纪尚小,我认为吾王与她,并不相配!”
话音落地,铮铮有声,金殿上下鼓乐顿止,寂静一片!“如果您仅仅是把依迪丝殿下充作政治的筹码、盟友的代
价,不觉得这样做太自私了吗?吾王希望迎接的是真正身心相契的伴侣,而不是一个傀儡!有必要的话,我可以
回巴比伦禀告,请求吾王另觅佳偶,不耽误殿下的青春!”
也许真的是酒喝多了,所以在意识到之前,房廷已将不该说的话当着米底众臣,当着己方伴随的使者尽数倾吐。
“又来了……”听到房廷说出惊人之言,扶着额头,沙利薛难得露出一脸的困扰,喃喃道:“那个自不量力的傻
瓜……”
“啪!”
一记清脆的巴掌声,眼前金星一闪,话音顿止。房廷怔了怔,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挨了居鲁士一耳光。
目光交接的时刻,那湛蓝眼睛忽闪了一记,变幻的神色。
“陛下,伯提沙撒大人一路旅途劳顿,再加上酒喝多了,说的全是胡话,请您宽恕。”居鲁士收掌,轻描淡写地
说,一下便将房廷的话语盖过。
阿斯提阿格斯面色难看地抽了抽嘴角,碍于这句话,并未发作。
这般不消半刻,金殿内重又恢复了适才的喧嚣。
“殿下,我……”眼看着国王头也不回地背身离去,知道自己一时冲动差点闯下弥天大祸,房廷一脸窘迫,望向
替自己解围的居鲁士,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您太莽撞了,大人。”居鲁士在上方轻道:“这种事,在各国的王室中早就司空见惯,何必那么执着?”
说的没错,虽然自己也清楚这个道理,可是仍忍不住要为小公主鸣不平。
“不过,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敢这么顶撞外公的,您的勇气真是让人佩服。”
还以为居鲁士是在调侃自己,房廷望他,却看到了一脸温柔……似乎并不像是嘲笑的样子。
“疼吗?”
“啊?”
“被打的地方……是不是太用力了?”
这般询问着,居鲁士甚至探出了手,在那侧被扇到的脸颊轻触了一记─麻飕飕地痛,恐怕已经肿起来了吧。
不过房廷还是摇了摇头,勉强扯出一记微笑。
“一下没看住,又差点惹出是非来。‘宰相大人’,你还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哪!”此时走近的沙利薛警惕地睨了
一眼居鲁士,把房廷一把扯到自己身边,这般斥道。
房廷还没有来得及向居鲁士再说上只字词组,就这么硬生生地被拖离。
“米丽安……”
“属下在。”一直侍立左右的米丽安听到主人的呼唤,急忙应道。
紧接着的一声叹息,让她心中一揪,不明就里地望向背着身的居鲁士。“王子?”
“怎么办?我好像……越来越喜欢那个人了。”居鲁士这般轻道,转过身看着一脸忧心的臣属,冲她弯出一个意
欲不明的浅笑。
“所以,就算是不择手段,也要把他带回波斯去……”
“房廷、房廷!”
因为之前的尴尬,房廷正准备随护卫的将军们离开金殿,这空档里但以理忽然扯着他的袖袍这般呼道。
房廷扭头看他,只见他一脸的兴奋,悄悄指着王座的方向,说:“公主……公主殿下正在看这边哪!”
顺着但以理所指,一望,果然瞥到了王座之右,婷婷而立的少女正注视着己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