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触,遥遥地,眼看着少女敛去了悲伤的面容冲着自己甜甜一笑,房廷心中一酸。
纯真的孩子。只可惜,自己并没有能力维护她。
报还一个惨淡的微笑,房廷回转过身,听得但以理继续在耳边聒噪,直到沙利薛出声恫吓,方才安静下来。
“伯提沙撒……”默念着这名,安美依迪丝低头,紧紧绞着十指。
也不知为何,经历了方才那幕,她忽然对即将到来的巴比伦之行,产生了一份莫名的憧憬。
注二:古代人虽然知道石油的存在,但是不知道它的用途,不过却善于利用石油伴生物“沥青矿”,以之制成黏
合剂和药物,广泛用于建筑生产、医疗卫生和雕塑艺术。
【第三章】
十一月尾梢,神之门。
冬宫。
初入冬季的清早,伴着微寒。
瓦施缇─尼布甲尼撒的第六侧室,这日浑身酸疼地在王榻上醒来,翻转娇躯,发现昨晚还同自己彻夜狂欢的男人
正坐在榻上,背对着自己。
淡金的长发随意披散,裸裎的背脊紧实健硕,只是左边的肩胛被刺目的白色绷带紧紧裹覆。
她知道,那是为伯提沙撒所负的伤。
一宿的缠绵,过程中狂王一语不发,直到动情时刻,才呼了一声“房廷”。隐约记得淑吉图们提起过,那名为宰
相实为嬖臣的男子,更名之前就叫这个。
瓦施缇曾看过房廷,黑发黑眼,面目清秀,成年的异族男性。可是确实连“美貌”的边都沾不上啊。
可恶,真是教人妒忌!他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能把王迷得如此神魂颠倒?
不过好在伯提沙撒为代王迎娶新妃,现已身在米底,或许用不着多久,王就会将之遗忘。
面上一红,瓦施缇忽然想起昨夜的恩爱种种,心中暗自揣度:多日不曾临幸自己的王,莫不是已回心转意了吧?
“陛下……”
此般念道,不觉轻狂,女人柔声唤了一记,见尼布甲尼撒没有反应,便主动挪身,正欲倚于那宽阔的背脊,怎知
狂王一下便大力挥开她,径自唤来了宫侍替自己更衣。
为何转眼间就变得无情?瓦施缇心中一凉,还没来得及询问,就听男人沉沉的音调自上方响起:“瓦施缇,你…
…跟我多久了?”
“唉?”没料到他会问自己这个,女人满心疑惑,可还是乖乖答道:“有三年了,陛下。”
“是么。”喃喃了一句,狂王遂转过身,道:“从明天起,你就不必留在冬宫了。”
“什……什么?!”此话一出,如遭雷击!也顾不得正裸着胴体,瓦施缇惊跳起身,不可思议地望向她的男人。
“你的父亲巴利亚犯了渎职之罪,不日便要流放,罪臣宗亲的女子已没有资格留在此地。”尼布甲尼撒平淡地陈
述,波澜不惊,彷佛毫不在乎与瓦施缇三年以来的夫妻情谊。
整衣完毕。紧接着便要去上每日的朝会,方才迈出一步,后腰便被紧紧抱住,女人把头埋在那处,戚戚哀告,撕
心地哭叫,尼布甲尼撒听了只是心烦,便让左右将其扯了开去。
踏出宫门走了好长一段还能听到她的吵闹,拧紧了眉,尼布甲尼撒原本就不甚愉悦的心情越发糟糕了。
自从伯提沙撒离开巴比伦,都已过了将近一个月,现在迎亲使者的队伍应该抵达了爱克巴坦那。
拉撒尼推算着,一边查看着主人的表情,这样郁郁寡欢,喜怒无常,也不知是第几天了,不消说深宫久旷的几位
侧妃,就连新近入宫的美女他也无甚兴趣……这对正值盛年的狂王确实有些不寻常。
大臣中有人自作聪明的,选了几个颇有姿色的青年男子送进冬宫,想供他“享用”的,不料遭到尽数驱逐,弄巧
成拙。
然后,就于昨日,久未驾临后宫的王总算是招幸了侧妃瓦施缇,可一早醒来又将其贬谪,教人一时摸不透他到底
在想些什么?
“拉撒尼,迎亲的队伍何时返回巴比伦?”朝会的时刻,尼布甲尼撒这般询问道。
“回禀陛下,待到明年春天幼发拉底河再度泛滥的时刻,米底的公主便能抵达王都了。”侍立在旁的拉撒尼一成
不变地回答着。
一边想着同样的问题,他的主人在一个月里居然问了五、六回,可每次仍像是记不住般,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确
认─王,并不是在期待他的新娘。
拉撒尼再如何愚钝也明白了,他思念的,究竟是什么人……
听到心腹的回答,尼布甲尼撒意兴阑珊,变换了一下两手交握的方式,倚着王座面无表情,底下的官员还在汇报
各省向王都进贡的成果,席间有人提出今年农祭之后民间收成并不理想,为了休养生息,建议延迟重征迦南的日
期。
若是平时听到这样的谏言,他肯定会立时拒绝接受。不过,今次是明显地心不在焉,仅仅是“哼”了一声,再无
动静。
看着群臣面面相觑的模样,拉撒尼悄悄叹了一口气,将目光巡视到身侧那百无聊赖的男人身上。
面容依旧,可却忽然觉得他与之前自己所熟识的那个“马度克的战神”,几乎判若两人。
是因为“伯提沙撒”的关系么?
难道说除了那个人,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能教他感兴趣了么?
忠心的战将蹙紧了眉,刚这么想着,殿外传来一阵骚动,看到受到召唤跑进议事殿的传令官,是自己的旧部。
怎么回事,他不是前不久才去的吕底亚么?为何没到半个月就回来了?
拉撒尼正觉得古怪,然后又见下位的臣属禀呈国书的时候,一脸的郁郁神情,心中猛地迸出了一抹不祥的预兆。
“克罗伊芳斯王数日前崩逝,今由其皇太子执政。新王亲政之初,望得盟王恩尼布甲尼撒之扶持,万分感激……
”
果然是惊人的消息!就是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吕底亚的王座那么快就易主了!而新帝一登位就急欲笼络新月沃地
的霸主,较之他那故去的父王,更加世故。
“吕底亚王还差人送来了礼物,陛下要不要过目?”巴拉这么问道。
话音未落,狂王霍然起身,把诸臣都吓了一跳!“拉撒尼!”尼布甲尼撒大声唤着忠仆的名,迫切的音调。
“陛下?”
“立刻派人去米底!”
“唉?”
传令官明明说的是吕底亚王去世了,怎么一下子又扯到米底去了?
拉撒尼一时有些胡涂,然后就听得狂王轻道了一句“把他接回来”,立即了然!原来如此。吕底亚易主,此时国
内必乱,与之常年交恶的米底一定会趁虚而入率先挑起争端。阿斯提阿格斯王如此好战,六年来战事不断,这次
想来也不会白白浪费这个大好时机。
而目前伯提沙撒作为迎亲的使者,此时正身在米底,就算他不牵扯进战祸没有性命之虞;但一场战役,可能朝征
夕归、也可能旷日持久,最夸张的,难保他不会在米底待上几个春秋!房廷还在巴比伦的时候,尼布甲尼撒与之
言语交流并不多,即使是肌肤相亲的时刻,往往也是相顾无言。可是自他离开之后,短短二十几天,尼布甲尼撒
就忽然觉得,他不在身边的日子里,就连黑夜都彷佛变得漫长了。
一个人时,不由自主地惦念着他的一颦一笑,与其相伴的一百多个日夜,点点滴滴尽数敛藏在脑海中。
坐卧不安,一点都不痛快!原来世上有一种名为“思念”的毒药,身为狂王的自己是初次品尝。
这个时候,如果米底真与吕底亚再度开战,那重归巴比伦,少说还要一年半载,这么长的一段时间,教他如何能
熬?!“陛下,去到米底就算用快捷方式,往返也需一个多月,米底若有心主动挑起米、吕争端,近日应该就会
有动静。我看……
现在立即启程去爱克巴坦那迎接伯提沙撒大人,恐怕也来不及了……”
拉撒尼这般劝道,说得句句在理,狂王虽然明白,可还是不甘心!“如果……巴比伦助吕底亚,对抗米底,那就
算打起来也很快就能结束吧?到时候再迎宰相大人回国……”
一直被晾在一边的三甲尼波此时忽然插嘴,教狂王听得心念一动……
“傻瓜!这种馊主意亏你想得出来!”可话音刚落便遭拉撒尼训斥。
“我又说错什么了啊……”嘟囔着嘴,肥壮的三甲尼波不满地低喃了一句。
接着就听那聪明过人,事事洞悉的同僚接道:“巴比伦和米底可是百年盟誓的友邦!而且米底的公主明年就要嫁
予陛下了,这种时候如果扶持吕底亚,你可知道那会是什么后果!“更何况伯提沙撒现在身在米底,如果巴比伦
和吕底亚结盟,你想他将置于如何的境地?会变成现成的人质啊!笨!”
拉撒尼语毕,三甲尼波不吭声了,狂王也同样缄默着,可心里却在这一刻转过百种心思。
无论如何,都要尽早接房廷回国!有必要的话,哪怕真的须赔上与米底的百年之交,他也在所不惜!千里之隔的
米底。爱克巴坦那。
“克罗伊芳斯死了?好……真是太好了!”
金殿之内的阿斯提阿格斯听闻多年来的对手忽然崩逝的消息,大喜过望,忙召集大臣们商议征讨吕底亚的事宜。
此时的米底王兴奋不已,一副恨不得明天就披挂上阵的雀跃模样,瞧得臣属们暗自咋舌。
休战不过两个月,又要打仗?吕底亚老王去世,国内动荡,可是此时米底的国内,也不见得有多太平啊!不过这
样的话没有人敢讲,即便是谁有胆量冒死谏言,好大喜功的阿斯提阿格斯恐怕也听不进去吧。
“陛下。”
下位者中传来呼唤,阿斯提阿格斯扭过头,有些不悦地睨了一眼打断自己思路的人─大臣哈尔帕哥斯。〈注三〉
“什么?”阿斯提阿格斯沉沉地低喝,颇有恫吓的意味。
四下立时鸦雀无声,不过哈尔帕哥斯仍是面不改色地谏言:“陛下如果要攻打吕底亚,那么,依迪丝殿下同巴比
伦王的婚礼又该何时举行呢?”
经他这么一说,阿斯提阿格斯拧了记眉,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
女儿的婚事是由他率先提出的,如果因为战事推延了婚期,似乎对尼布甲尼撒有所懈怠;可要是因为嫁女的关系
错失了今次的大好时机,那攻陷吕底亚的雄心,不知又要拖到何时才能实现?
就在踌躇的当口,忽然有人提醒:巴比伦的迎亲使节尚留在米底国内。
这教阿斯提阿格斯想起几日前的酒宴上,那个黑发黑眼的异族使者对自己的冒犯顶撞,立时气不打一处来。
居然如此放肆,也不知是不是尼布甲尼撒教的,那么不把自己放在眼中!说什么依迪丝“年纪尚小,与吾王并不
相配”,既然这样,那就干脆让骄傲的巴比伦王再等上一段时日好了!阿斯提阿格斯这般权衡着,最后还是由得
野心占了上风,这般下令道:“与巴比伦的大婚延期,即日起全国备战吕底亚!”
十二月初。
札格罗斯山区,这年终于迎来了滴水成冰的季节。
黄金之都,细雪飘零。
“开什么玩笑?那老匹夫居然自作主张把大婚之期延迟了?那我们要何时才能回国述命?!”
房廷在马背上,听到与自己背腹相贴同乘一骑的男子,负气般对着一旁的同僚发着牢骚,言语中毫不掩藏对于阿
斯提阿格斯的轻蔑。
“静观其变。”
撒西金冷冷地吐了这几个字算是回答,语毕便策动马鞭越到前方。
“哼!”
嗤了一声,沙利薛环住房廷的腰腹,正欲拉紧前面的缰绳,忽然感到怀里的人不耐地小幅挣动起来。
“再乱动!小心我把你踹下马去!”这般附在耳边小声威胁,他便依言乖乖不动了,对此颇为满意的美男子,将
之揽得更紧。
体息混合熏香的味道,飘飘然钻进鼻腔,很好闻。即使隔着甲胄与厚厚的大围巾衣,却彷佛仍能感受到身体相触
的温度,非常舒服。
不知道王在拥着这个家伙的时候,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受?
这么胡思乱想着,沙利薛敛去了几分暴戾,俯首下来偎近房廷的面孔,叫道:“喂。”
耳上的金轮拨动了一记。
沙利薛说话时,热热的吐息随着口唇开合,尽数流进房廷的耳道。
“……如果回不了巴比伦,你想怎么办?”
本人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句话,可就听者而言,却好似一把尖锐的冰镐,猛地扎进心窝!胸口一窒,一时间无言以
对。
虽说自己在最初听闻婚期因为战事的关系需要延迟时,还着实松了一口气,可接下来意识到,这同时也意味着将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自己须滞留米底……
看来,这次出使果然就是如最初所料的那般:名为“迎亲”,实为“放逐”!重回巴比伦之日,怕是遥遥无期了
。
“等我接你回来。”
动听的诺言!时隔一个多月,遥想起狂王的这句话,心脏就痛得厉害!不过,此时也容不得自己多愁善感。房廷
攥紧了拳头,佯装镇定道:“等到战事结束,自然可以回去。”
“嗟,哪有你说得那么容易……”咕囔了一声,沙利薛也没有继续追究,只是怔怔地盯着房廷苍白的侧脸。
被冻得微红的面颊,映着略带郁郁的表情。为何过去都不曾发觉,这家伙竟也有如此好看的时候?
眼睛一瞟,就能看到于那耳上晃荡着的金轮。人面牛身的鹰翼兽,证明他乃是狂王尼布甲尼撒的所有物……
真是让人妒忌!只要一想到自己的主人对其的青睐与宠爱,沙利薛便忿忿不已!然后就这样一个不经意地,瞥见
了他那金轮之上耳缘处的数枚伤痕。
那形状……是齿印么?鲜嫩的白色,应该不算久远的伤口吧。
想到唯一有可能在那里制造痕迹的,只有那个男人时,沙利薛忽然觉得面颊发烫,凝着那几枚小小的白色,还在
马背上,就不自觉地就亢奋起来!越看那伤口,越觉得那里拥有媚惑的本领,正勾引着自己去亲吻它呢……
圈抱的力道加大,沙利薛醺醺然的,就想这样贴着他俯首下去,差点就要情不自禁……恍惚的时刻,前方忽然传
来同僚的呼唤,沙利薛一怔,急敛心神。
方才自己居然是想吻他么?荒唐!真是荒唐!不敢相信适才那冲动的念头是从自己心中迸出的,沙利薛猛地一抖
缰绳,恁马展蹄疾驰。
房廷古怪地扭头望了一眼,却不明白他的异动为何。
去到驿馆之前,一路无话。而不远处七道城墙围合之中的金殿之内,一股暗涛正涌。
“陛下,居鲁士殿下已经在殿外跪候了半天。您真的……不打算让他去卡帕多西亚〈今土耳其东南部〉么?”哈
尔帕哥斯这般询问着,一脸的忧心。
在接到全国备战的命令之后,居鲁士主动前来御前请缨,却遭国王拒绝。
外面细雪纷飞、天寒地冻,可就在这时节,少年仍不依不挠地冒着寒凉跪在殿外,请求出征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