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尼甲沙利薛,那他应该不会亲自进城。你们就暂时躲在城里,等追兵离开后,见机行事吧!」
如今迦勒底人一走,尼尼微的黎明都显沉寂。现在启程,似乎再无顾虑。
可是希曼一转身,看到房廷紧锁愁眉的样子,忽然又不这么认为了。
「现在才想逃走,不嫌太迟了么?」希曼哼了一声,接道:「死心吧,就算你还想去辛贾尔,也没有人会愿意载
你上路的。」
房廷听得一愣,然后立即明白了,原来昨天傍晚他的所作所为全被希曼瞧在眼里,他却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已
经成功的瞒天过海。
一切都是自作聪明。
房廷苦笑着,攥紧了掌心中的东西……
此时也不用人催促,他自己蹬上马,由希曼掌着缰绳。两匹马一前一后,朝城门外走去。
异样的气氛在空气中流动,出城不过半刻,希曼便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他跳下马来,贴在地面谛听,不一会儿脸
色大变。
希曼再迂钝也知道大事不妙,而此时想要回到城中显然来不及了。这般只得和房廷快马加鞭,向东疾驰。可没有
跑多远,还是被追上了。
眼见沙利薛的鹰纹旗帜在四周飞扬,一大群重甲骑兵黑压压地一拥而上,不由分说便将两人团团围在中央。
希曼被拖下马,双手遭反缚;房廷则被两个军士抱下来,期间他还想反抗,却被来人紧紧箍住身子,动弹不得。
诸人为沙利薛辟开一条通道,让他踏进中心的地带。
美男子居高临下审视了一番被抓住的两人,便教军士们松开了房廷。
「伯提沙撒,」沙利薛唤了一记房廷的更名,惹得他浑身微颤,接着,他又冲着他递出手来。「到我这里来。」
沙利薛强势的语气,听得房廷心下一沉。
自己一旦随其回归,就永远别想离开那伤心之地……
知道来人的目的就是要将自己送回巴比伦,所以他本能地朝后退了一步。
看到房廷抗拒的样子,沙利薛满心不悦,跃下马就要亲自去拉他。房廷惊惶得还想躲避,可是四下皆被围堵,根
本无路可逃!才迈了两步便被沙利薛狠狠拽住了头发,连呜咽声都来不及溢出喉咙,就跌进了一具由冰凉铠甲包
覆的怀抱中。
「和我一起回去吧……」
远远就看到房廷憔悴不堪的形容,拢他入怀时,感觉比之前更加瘦了。沙利薛一阵心疼,不由得加大了拥抱的力
道。
「不……放开我!」
怀中人不安分地抗拒着,每一次挣扎,都像在沙利薛的心尖揪了一记。知道春祭的婚礼给房廷带来的伤害,也知
道这个时候他根本就不想回去。可是,就算万般不愿,自己还是得将之送至狂王的身边,因为这是自己作为臣子
责无旁贷的使命。
「不许乱动!」
沙利薛故意用狠厉的声音吼道,偎在身前的躯体立刻颤了一记。还以为房廷这回会乖乖听话,可是下一刻,也不
知他从哪来的力气,竟然挣脱了。
「别过来!」
房廷从袖子里捞出一把匕首,指向沙利薛,可握刀刃的手在颤抖,完全没有威慑的模样。
沙利薛睨了一眼凶器,认得那正是居鲁士在卡帕多西亚赠与房廷的信物,满不是滋味地斥道:「你以为这种东西
能伤得了什么人?」包括自己在内,周遭的勇士都是全身甲胄武装,伯提沙撒居然还想以这种拙劣的方式抵抗?
语毕,沙利薛又要伸手去抓他,房廷却将刀柄反握,就要抵上自己的喉间!
沙利薛心头一窒,夺步上前一掌劈掉房廷的匕首,趁他还来不及反应的空档里,一拳击上他的肚子─眼看房廷软
绵绵地倒下,赶紧伸出臂弯接住。
这傻东西……伤不了别人,却想伤害自己!
眼看着房廷终于安静下来,沙利薛眉头紧蹙,下巴抵在房廷的头顶,那发间熟悉的气息钻进鼻间,再一次教他动
摇起来……
不把伯提沙撒送回王都便是违背了王的意志,可是若将他送回去,他只会更加痛苦。
到底该如何抉择?
盯着房廷苍白而没有生气的面容,直到两行液体无意识地自那里滑落……猛然间,沙利薛有了自己的决定。
「将军,这个人要怎么处置?」一名士官在他把房廷抱上自己马匹上的空档里询问道。
沙利薛看了一眼希曼,冷哼了一声,却并没有像过去那般把人当场杀死,他只是拾起居鲁士的匕首,将其丢到了
希曼脚下。
「带着这个滚吧!」
沙利薛骄傲地说:「伯提沙撒永远不会跟随你的主人─」
因为自己,终会将他送至真正属于他的地方。
第七章
口干舌燥,意识不清。
身体在颠簸,耳畔呼啸的狂风翻卷着砂砾,房廷可以感受到热毒阳光炙人的照射。睁开眼,发觉自己正坐在马上
,身后有具宽阔的胸膛支持着。
对方缓慢地执掌骑行,细心地为自己遮蔽曰光,小心翼翼的姿态,教房廷剎那间生出一种尚在狂王怀里的错觉。
可是仅有半刻的迷茫,房廷便猛然记起─自己和狂王的缘分,早已终结于春祭的最后一晚。那天夜里他逃离了「
神之门」,逃离了狂王!
之后记忆的片段接踵而至,直到遭沙利薛殴昏的那刻……
对了!尼布甲尼撒派人迎接自己回巴比伦!
那座城市……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想再回去的!
这么想着,房廷就在马背上挣扎起来。
这种反抗在沙利薛眼中毫无意义,他环住房廷的腰,十分轻松地将其制伏,房廷张口还想呼喊,却被美男子迅速
捂住了嘴巴。
「笨蛋,你想让沙子灌进喉咙里去吗?」
充满恫吓的声音自头顶上响起,沙利薛以头巾蒙着口鼻这样说:「那么想死的话,我现在就把你丢在沙漠里!」
话虽说得粗暴,可接下来沙利薛却以完全不搭调的温柔动作,轻轻地替房廷掖上了面巾,又将自己的围巾衣解下
,搭在他在头顶,遮挡骄阳。
沉默了一会儿,房廷的耳边忽地一热,是沙利薛凑近那里,低语着:「喂……不回巴比伦的话,你想去哪里?」
房廷一怔,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扭过头,看到的却是沙利薛一脸宠溺的表情。
「如果你不想回去,我可以……成全你。」
对方喃喃地吐出这句房廷做梦都想不到的话来,他不可思议地瞠大眼睛,直直盯着沙利薛,瞧得对方连露在外边
的脸孔都「噌」地一下变得通红。
果然,和伯提沙撒待在一起,自己就会变得不正常。
看着房廷茫然而无辜的面庞,沙利薛不自觉地就开始想入非非。可他拼命压抑住那些胡思乱想,沉声道:「我是
认真的……
如果你不想回巴比伦,我就不送你去那里;你若想到其它地方,我会陪你一起去。」
话音刚落,起风了。
漫天的沙尘扑面而来,迷离了房廷的眼睛。
就像看不清稍后将行的路途一般,他同样也看不到自己所选择的未来,究竟是怎样的。
沙利薛的表白令他意外,却没有带来太多的感动。离开巴比伦虽是他自己的愿望,可是这么做并未教他觉得快乐
。
这一刻,房廷总算明白了……
原来获得梦寐以求的「自由」,是要付出「代价」的。
心碎的代价。
巴比伦,议事殿。
距房廷出逃已经过了八天,尼布甲尼撒于城中的搜捕未果,而派去各个属国寻访亦无音讯。就在他心急火燎四处
觅人时,埃及再发挑衅。
这一回因为有法老的支持,腓尼基的推罗和西顿再度拒绝进贡,并加筑城墙,准备了周详的抵御攻势。
闻讯的狂王大发雷霆,甚至在朝会时候将埃及法老送来的泥版文书,当众摔得粉碎。
「回去禀告你们的王,让他在底比斯等我吧!我会把推罗和西顿的灰烬送给他做殡葬的祭品!」
狂王暴怒的恫吓将来朝的使者吓得面如土色,廷上的朝臣们无不战战兢兢。使者退下后,很快地他又下达了将守
军西迁的命令。
时隔数年的僵持不下,这一回,巴比伦是真的要和埃及开战了。
近旁侍立的拉撒尼在感叹太平曰子太过短暂的同时,不禁开始后悔……
后悔那天晚上,不该放走伯提沙撒的。
「拉撒尼将军,让我走吧!」
「可是王需要你,他是那么爱你……」
「那个……也可以称作『爱』吗?」
拉撒尼难以忘记房廷在春祭第十一天晚上遁逃,被自己截住时说的这句话,更难忘记他说这句话时的表情─难以
名状的悲哀与绝望,写满了他苍白瘦削的脸,那种感情恐怕是自己一辈子都无法体验的。
「我不是天使也不是先知,我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更不应该成为什么『伯提沙撒』……我只是时间的过客,总要
回到来时之处,我既没有权利干涉这个时代的一切,也不配承受王的宠爱……
「放了我吧,我的存在对巴比伦而言只是一个『错误』罢了!」
房廷所言,其实拉撒尼听得并不十分明白,可一瞬间他却动了恻隐之心,为其敞开了城门。临行前,房廷不住感
谢,一边还告诉自己─
「是我求但以理送信的,请将军不要再追究下去了……那孩子将来会成为一个伟大的贤者,请好好待他,他是巴
比伦最后的希望……」
贤者?最后的希望?
难道他的意思是……将来巴比伦会亡国么?!
这种暧昧不明的谕告教拉撒尼一时间无法接受,不过转念一想,缔造一个巴比伦也不过二十年,斗转星移,万事
皆变,除了神明与先知,谁又知道未来的事?
「他……还是没有找到么?」
朝会散去之后,尼布甲尼撒没有离开王座,大臣们一走,他便卸掉了先前的狠厉,颓丧地靠在椅背上,捂着前额
问道。
「还没有,陛下。」
「回王都的传令官们也是一样的答复吗?」
「是的,陛下。」
「外国的使者们怎么说?」
「都说没看到,陛下。」
这一成不变的单调对话,自房廷失踪那天开始,每天重复上好几遍,可是狂王总是不厌其烦一次又一次地重复,
教拉撒尼非常担心。
在这短短几天,狂王变得异常凶暴,宫侍们稍有不慎便会招来杀身之祸;而且就算有嫔妃的陪伴,也会彻夜难眠
。
而自己也不只一次看到他独自在寝宫里,捉着伯提沙撒穿戴过的衣袍贪婪地嗅闻,那种痴态若不是自己亲眼所见
,一定无法相信。
虽然一向都知道狂王对房廷的「重视」,可是,拉撒尼从未料到那种感情已经到达此等地步。这种情形让人十分
忧心,因为他很难想象若是伯提沙撒真有什么意外或闪失,自己的主人会变成什么样子……
就这样,看着狂王郁郁寡欢的寂寞神情,忽而,拉撒尼不合时宜地联想起一个月前,房廷在朝会上的释梦─「…
…您将来可能会─『七年成狂』!」
这句近乎诅咒的预言还曾引起轩然大波,人人都说伯提沙撒疯癫了、痴傻了,自己也纳闷,他当时为何要说出这
大逆不道的话来,可如今,拉撒尼倒是真的担心了……
对于狂王而言,伯提沙撒是不可替代的存在,如果失去他,那「七年成狂」的预言是否会真的实现呢?
念及此,背后沁出一身莫名冷汗,拉撒尼重又细细端详眼前神情黯然的狂王─这俊美、张狂、不可一世的巴比伦
之王,集马度克万千眷瞩于一身的男人,为何在此时褪去了王者的光环,好似个庸人一般苦恼?
难道说,这世上真有一种能让「神祇」变成「凡人」的情感么?
不管怎么样,领略了这份情感的王看上去真的、真的……
好可怜呢。
巴比伦,下雨了。
五月初旬,巴比伦迎来第一场雨,淅淅沥沥。
蓝色的伊斯塔尔,高耸的巴别通天塔……目光所及的一切,皆被笼罩在一片灰色雾霭之中。
雨势渐大,惹得凭栏的尼布甲尼撒越加心烦意乱。
立于冬宫深处,一边观看着这熟悉的景致,他脑海中浮现的则是一年前,从迦南战场凯旋之后的情境─王妃去世
了,作为人夫,他却没有太多的悲伤;就在那一天,他给房廷起了「伯提沙撒」的更名,并教其立下誓言,永不
背离,两人的牵绊便从那时开始……
虽说当初仅是抱着戏谑的心情去亲近房廷的,可时至今朝,尼布甲尼撒做梦也没有想到,竟然会弄得自己整颗心
都陷落。
他甚至开始憾恨,设想着在房廷第一次忤逆自己的时候便杀了他的话,或许现在就没有那么痛苦了。
可惜,时间无法如人所愿地扭转,就算能够回到过去,再次面对着那个能时刻牵动自己心思的异族男子,自己是
不是依旧会重蹈覆辙呢?
滴答,滴答。
水珠垂于冬宫殿门的雕饰之上,一滴滴挂落在地面,溅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
拉撒尼近身,催促他早点休息,没有被理会。正欲悄然退下的时候,却听到沉沉的呼唤:「拉撒尼……」
「在!」听到主人沙哑的音调,拉撒尼心脏漏跳一拍,他偷眼观看狂王,只看到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孔。
「他……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陛下……」知道王指的是房廷,拉撒尼不再吱声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又听得头顶上命令道:「去准备一下吧,三天后,我要带领王军亲征推罗城!」
叙利亚境内。
沙利薛一行离开札格罗斯山后,从辛贾尔出发一路南下。
因为途中队伍需横穿沙漠,酷热难当,虽然沙利薛已经十分小心,房廷还是中暑了。
「真是没用!」
虽然这般骂道,可沙利薛还是顾及房廷的身体,在要塞阿尔帕德城驻扎下来稍作修整。此刻,他们距叙利亚首府
大马士革不过一天的路程。
晚间,沙利薛问询房廷的情形,侍从答饮过净水且已睡下了。
还是不放心,沙利薛进入营帐查看,发现房廷安静地躺在毡毯上。走近拨开他因为出汗黏在额头的刘海,发觉那
里眉头紧蹙,可想他是带着浓浓愁绪进入梦乡的。
这傻东西,又在烦恼些什么?
沙利薛心疼地抚着房廷苍白的面颊,回忆起之前自己与他在辛贾尔的约定─「您能送我去迦南吗?我想回到耶路
撒冷……」
伯提沙撒向自己倾诉愿望,带着一脸的渴望与感伤。
没有问他为什么一定要去那里的原因,也没有顾虑到此刻的迦南仍处于被埃及控制的范围之中,看着房廷的表情
,沙利薛不由自主地开口应诺:「我答应你,一定送你回去。」
听到这话,房廷笑了,虽然笑得很勉强,仍教沙利薛兴奋了好几天。
如今,眼看即将抵达大马士革,耶路撒冷近在咫尺〈注一〉,沙利薛却油然而生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他并不是
在后悔违背王令私藏了伯提沙撒,而是……越靠近伯提沙撒理想中的归属之地,他就越觉得迷茫。
一年前,作为狂王的卫队长,沙利薛亲自带人上了锡安山,火烧了所罗门的圣殿;目睹着犹太的僧侣、祭司、先
知们各个哭得泣不成声,目睹着血海与火焰淹没了整座城池,目睹着由自己亲手铸成的一幕幕人间惨剧。当时,
唯有快感与得意充满了他的整个胸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