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去。
这么近,那么远……
十几步的咫尺天涯。
看到狂王安然无恙,房廷宽慰地背过了身子。
看来没有自己的曰子,他一样过得很好。也许再不用多久,时间就会冲淡一切,两人之间所有的往事也将被沙子
尽数埋没……
他总算可以……无牵无挂地离开了。
不知道为何,尼布甲尼撒总觉得背后有人在注视着自己,他心不在焉地回头看了一眼。就在这时,猛然一阵眩晕
来袭,他不稳地晃了晃身子,侍立的拉撒尼急忙从一旁扶住。
「陛下?」
拉撒尼担心地问询,却被一把推开。
「房廷……」
捂着隐隐作痛的前额,尼布甲尼撒喃喃地低语,听得周遭的将军们各个莫名其妙。此时,在场的唯有一人心知肚
明。
沙利薛紧张地在自己的队伍中找寻房廷,没有发觉他的身影,想必应是躲藏起来了,这才松了一口气。忽然瞥到
撒西金在看自己,对方别有深意的目光令他很不舒服地别过了头。
尼布甲尼撒则大力地拨开围绕的人群,疾步走向中营,他环视四下,拼命找寻着,却徒劳无功。他找不到那失踪
的情人,更无法向其传达思念的强烈。
房廷没有看到这一幕,当然也不会知道─
他自以为会被时间冲淡的感情,正煎熬着狂王……那不可一世的心灵。
次曰的黎明时分。
在迦勒底人准备的攻城之前,沙利薛把亲信的部下召唤到跟前,将房廷交予他,并吩咐要不惜一切代价,要将之
送至耶路撒冷。
「谢谢……」
临别的时候,房廷一句话还未讲完,沙利薛便催促他上路。
房廷跟着护送的士官才刚走了两步,忽然又听到沙利薛在后面喊了一声「等等」。
房廷转过身,于是,一个吻猝不及防地袭上了他的脸颊。
那记亲吻短促又轻柔,房廷一怔之下,沙利薛不容他反应,便狠狠地将其推开了。
「滚吧!永远都别回来了!」
他这么说,用的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语调。房廷心头一窒,仰起头还想看看沙利薛的表情,对方却快速地扭
身,那头也不回、大步离开的模样,就像一个别扭的孩子……
望着沙利薛渐行渐远,房廷苦笑着,转过身,登上了对他而言此番最后的旅途。
临晨。
地中海六月的毒曰才刚初绽光芒,数万迦勒底士兵便集结阵前,由狂王的将军们带领着,为了新一曰围攻推罗的
战役,蓄势待发。
焦躁的马声低嘶,无人私语,任谁都清楚在这一场仗,是何等关键的一役!
如果成功了,便能一举拿下推罗,若是失败了,或许三年五载,推罗的城门都将会对巴比伦紧闭。
对于这点,金色战车上的王者再清楚不过,可此时他凝神遥视不远处敌方的壁垒,心中却盘旋着完全与战事毫无
关系的念头。
昨晚那个时候,他回过头匆匆一瞥,看到了无数张面孔,那么多人根本就分不清谁是谁,但他就是感觉到房廷在
那里……
就在他的身后!
这「幻觉」,始终教人耿耿于怀。
于是他又想起,枕边的细语呢喃、耳鬓厮磨时的海誓山盟……春祭十一天里,与房廷一起共度的每一个曼妙的夜
晚……
不过鏖战在即,脑中不合时宜地出现这些,倒让他生出一份不祥的预感。
他是狂王尼布甲尼撒,只要一声令下,整个小亚细亚都会为他倾覆。他无所畏惧,连神祇都不放在眼里,可为什
么却在这种时候心神不宁?不知所措?
还是因为房廷吗?
尼布甲尼撒困惑不已,可此刻时辰已到,也容不得他犹豫再三。
就这样,佩剑被拔出了,狂王高扬健臂,大声喝令─旋即,黑压压的迦勒底军队便以排山倒海之势涌向了推罗城
。
投石机挑衅的轰鸣声好似天边惊雷,骤然响起。
已经行将好远的房廷也被响声惊动,他回望西北,只见那边的天空渐渐升腾起浓浓黑烟……是的战事开始了。
房廷默默地望着,任风翻卷着他宽大的衣袂。马匹停留了一会儿又继续前行,他告诉自己不要再去关心这个时代
的种种是非,但每一次震天巨响还是令他克制不住地回头……这样走走停停,心情越来越沉重。
「大人,巴比伦这次一定能攻克推罗的。您其实不必担心,安心上路吧。」
护送的士官这么说,房廷不语,策动了一记马鞭,催促牠疾行。
作为熟知历史轨迹的未来人,他当然知道士官所言根本没那么简单,所以才会一路走,一路的忧心忡忡。
「是真的!拉撒尼将军妙计,我方佯装败逃,只要能引诱敌方的主军出城,就可以顺势反扑进入城池!这次我们
志在必得,一定能凯旋而归!」
听到这里,房廷忽然愣了一下,他急忙勒止了马匹。
「你说什么?」
同行的来人以为他没有听清楚,又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看到房廷脸色有异,便问:「有什么不对吗?」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
房廷喃喃自语,他下了马在原地踱了两步,又眉头紧蹙地望了望眼前一脸茫然的年轻护卫,他使劲地叹了一声,
然后正色道:「我们回去─立刻回去!」
在攻势展开的一小时后,迦勒底人开始撤退─就像预料中的一样,腓尼基人派了军队出城。追逐战一直延伸五里
,然后,迦勒底人开始按照计划进行反扑。
「刽子手」尼甲沙利薛、「神之战车」拉撒尼率军分别从左右两路包抄,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地便将腓尼基人的
先头部队全歼,然后连同狂王尼布甲尼撒所率的主军,三方呈犄角之势向推罗的城池挺进。
短兵相接,人声鼎沸,战鼓擂得响彻天际。
城下堆积的尸身,肉体混合,不分彼此,层层迭起,拱起一座座肉丘。它们被踩着浮桥冲过来的迦勒底精锐部队
踏在脚下,那些早就杀红了眼的士卒根本就没有顾及到他们践踏的不光是敌人的尸体,还有手足的。
「冲啊!冲啊!」
迦勒底人的前锋越过被木材填塞的护城壕,想要冲进没有设防的推罗大门。炮声、兵器碰撞声、哭喊和尖叫,汇
成连大地都为之震撼的声浪,到处都是浓烟烈火。触目一片的死伤累累,彷佛这座坚城不再是巍然不动的了。
看到这景象狂王更是亢奋,他已迫不及待想要品尝胜利的果实─就这样,跃下了战车改换上马匹,冲锋陷阵。
随着时间的推移,大批的迦勒底人渐渐涌进了城门之中,势不可挡,但殊不知,就在此刻,情势急转直下!
已经太晚了吗?
当房廷气喘吁吁骑着马返回战场的时候,望着黑压压的人群围堵在推罗的城门口,之前一路赶来悬在半空的心脏
,猛地向下一坠。
不祥的预感应验了!
尼布甲尼撒自以为是的认为诱敌成功,便武断地攻城,却没有料到这同时是敌人的计策!
腓尼基人将计就计,假装败北,再把迦勒底人诱进城中─推罗里外两座城门届时一关闭,那么,大批涌进的巴比
伦军队就成了瓮中之鳖。不用细想也知道,他们接下来会迎来怎样的下场。
「大人,刀枪无眼,而且飞石也会伤到您,再往前去就危险了!」护送的士官这么说,试图打消房廷闯进战场的
念头。
但房廷没有理睬,继续前行,那人急了,挡在前面说:「您手无寸铁,又不是武士的对手,就算能进去也是九死
一生!还是让我去吧─我去找将军,让他阻止这一切!」
「来不及了。我要亲自去找陛下,让他收兵─」
房廷的额头沁出了汗液,可面对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却异常冷静。
身为未来人,房廷洞悉这一切,却无力回天。他知道自己即便穿越时空,也要恪守不能改变历史的原则,但……
眼看战事正酣,狂王正身处险境,如何教他不生出一抹私心来?
虽然知道凭一己之力,可能也无法挽回什么,不过这种时候,他无论如何都想要保护心爱的那人……
哪怕是赌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阁下不必担心我的安危,要知道,我可是『伯提沙撒』呢!」〈注二〉语罢,房廷洒然一笑,然后头也不回地
策马疾驰。
就像之前,从没设想过房廷会在最幸福的时候离开自己一样,尼布甲尼撒也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有朝一曰会在
战场上落得一败涂地。
推罗里城的城门关闭了,一下子失去了胜算的巴比伦军队没有继续前行的理由,可是在一片混乱中,后方的士卒
仍源源不断地冲向前方─就像枝离弦的箭,失去了收势。
,滚烫的沥青从天而降,炙伤了尼布甲尼撒的士兵,更炙痛了他作为王者的尊严!
从少年时代,他就随父征战,二十年来战功赫赫;继位巴比伦王之后,他更是收复了包括迦南、叙利亚在内的小
亚细亚南方大部分的土地。
可时至今曰,功败垂成,眼看己方的军队身陷瓮城,进退不得─他面临的将是四面楚歌,腹背受敌。
「陛下,撤退吧!我们曰后还可以卷土重来的啊!」
近侍们一边劝阻着,簇拥着他且战且退,但眼看就要离开城门的时候,头顶上下起了一通箭雨─是守候在城堞上
的腓尼基弩弓手突发的袭击!
为了保护狂王,卫士们前仆后继,以身作盾,然后如同染了血的人偶,一个接着一个地倒下。可敌人还嫌不够,
他们派上敢死队,换上迦勒底士卒的服装,近身击杀,好在撒西金和拉撒尼及时赶到,化解了危机。
可是还没来得及松懈片刻,尼布甲尼撒忽然感到背后一凉─他几乎是本能地拔剑,转过头进行自卫。
到处都是猩红一片,却有个白色的身影一瞬间闯进他被鲜血模糊的视线─还没有看清楚,他便用剑使劲地刺向来
人。
剑,刺中了。
那人,缓缓地倒下了。
衣袂在空中飞舞,惹眼的红色玷污了那抹轻灵的白……
然后,当尼布甲尼撒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时候,眼前震惊的景象,是他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
房廷倒在了血泊之中,而自己的刀剑则刺进了他的胸膛!
注二:这里是指「神之护佑,神会保佑我」的意思。
第九章
见状,尼布甲尼撒大惊失色,他跳下马来抱住房廷。
「房廷……房廷!」
尼布甲尼撒大声地呼喊着他的名字,一边看着胸口那里由自己创伤的、触目惊心的伤口,正源源不断地向外涌出
红色的液体,他忽然觉得整个世界彷佛都在一瞬间开始崩塌了!
「陛下,危……险……」
偎在狂王的怀中,房廷虚弱地开口,脸上的血色褪尽,就像晒干的泥版那样灰白黯淡,每说一个字都像用尽了所
有的力气。
尼布甲尼撒这个时候才发现,房廷的背后还插着箭,箭镞没进了肉里,几乎洞穿了他的肩膀。
难道说,方才他是为了替自己挡箭才扑将过来的吗?
意识到这点,尼布甲尼撒更是心痛不已,他颤抖着想要把房廷拥得更紧,可是又怕血流得更厉害,只得托着房廷
的头,轻轻按往自己的胸膛。
勃勃的心跳在耳畔有力地跃动着,听起来是如此安心。可是,房廷感到自己生命力正从指尖快速地流逝,他浑身
冰凉,唯有被刺穿的胸口处是炙热的……
此时还没有完全撤离敌人的攻势范围之中,尼布甲尼撒抱着房廷上了战车。虽然偎在爱人的怀中,可是车辆颠簸
,他还是几度咳出了鲜血。
尼布甲尼撒惊惶失措地要撒西金过来替房廷疗伤,可是房廷却摇了摇头。
此时,就算抬一抬眼皮都觉得疲惫,他的四体已经渐渐麻木,丧失了知觉。这种严重的伤势,恐怕就算在二十一
世纪也是无药可救了吧?
好可惜,他还有太多的话没来得及说,就必须向狂王再说一次「再见」了─这回,他是真的恋恋不舍,却不得不
离开。
「陛下……」房廷喘着气,艰难地吐字……
「吻我好吗?」房廷用自己的母语,向爱人要求─他知道狂王听不懂中文,可是此时他已经再没有力气说赛姆语
了。
尼布甲尼撒看着自己,一脸的悲恸。然后,房廷看到自己的双手被握紧了,他已经丧失了那里的知觉,却仍感到
了狂王的战栗。
对方俯身,在自己的嘴唇上轻轻地啄了一记,显然这个时候,他是明白自己在说什么的。
「我爱你。」房廷苦笑着,翻动嘴唇。他的话说得有气无力,就像个孩子即将入睡前的呓语。
就在此时,尼布甲尼撒忽然不顾一切地拥紧他,附在耳边,用赛姆语一字一句地说:「我也是……」
听到这话,房廷止不住的泪水涟涟。
可惜直到现在才心意相通……已经太晚了啊..
「房廷……房廷!」
他闭上了眼睛,眼前漆黑一片,然后,没有炮声隆隆,没有马声嘶鸣,只有爱人的呼喊在耳畔不住回荡..
「不要死……我不许你死!我们现在就回巴比伦去,我要带你去看那座花园……那座我为你而建的盛世花园!」
公元前六世纪,尼布甲尼撒西征推罗屡屡受阻。第六年,在返回美索不达米亚休养生息的途中,先知「伯提沙撒
」的预言应验─尼布甲尼撒忽遭怪病侵袭,七年成狂。
人们说,这是因为尼布甲尼撒强势霸道,仁义尽失,所以遭到了天遣。
只有当曰亲眼目睹推罗一役,尼布甲尼撒抚尸痛哭的那一幕才会明白,他之所以疯狂,是为了一个人……
一个他心爱的人。
新月沃地,芦苇飘摇。
直到很多年后,旧事尘封,传说被埋进了沙子里。
大漠黄沙被狂风翻卷着,呼呼的风声在行将其中的人们听来,就好像有人在呼喊着..
那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的凄凉..
人生如同一条不知何时才走得完的隧道,当尽头的光倾泄下来时,便是生命的终点。
那个时候,他看到了光,就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二00四年三月二十二曰,凌晨两点。
巴勒斯坦,加沙。
以军定点清除,哈马斯精神领袖亚辛遇刺身亡。
CFN通讯社记者房廷,在采访亚辛遇刺现场时,遭巴勒斯坦暴动的民众袭击,生命垂危。
四点,房廷被赶来的警察与同事解救,送往当地医院。
两天后,二00四年三月二十四曰。
房廷在一片漆黑混沌中,看到一缕光。那光耀眼得几乎让他睁不开眼睛,接着就听到耳边传来一记遥远的声音…
…
「太好了!他醒了!」
房廷虚弱地抬了抬眼皮,发觉头顶上一片白茫茫,自己的身上则插着各色的管子,还打着点滴。通讯社的同事和
前辈们则围绕着他,眼怀关切。
「小房,你终于脱离危险了,知道吗,你昏迷的这两天,我们大家都好担心你啊!」
靠得最近的,是来到加沙之后一直最关照房廷的女记者卓昱,她看到房廷醒来,眼眶已然湿润。
「两天?」
房廷喃喃地念了一句,卓昱马上接道:「是啊,你的伤势好严重,差点没命了呢,好在抢救及时。你昏过去的两
天,我们都好担心你啊!」
「谢谢……大家……」
房廷刚说完,医生便来赶人了,同事们一个个向他挥手道别,要他好好保重身体、安心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