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有天子在,董贼便再猖狂,也不好在众臣之前堂而皇之的僭越了天子,猎场之中董贼的防卫不会那般铜墙铁壁
,我们若是趁此机会下手,倒有几分胜算。”
“如此说来,这倒确实不失为一个机会。”苏玄卿若有所思,“西山在城外,即使我们刺杀不成,要脱身也是极
易。”
谢重华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们三日后动手便了。”
苏玄卿点头,忽然想起日间沈明月的飞鸽传书,蹙眉道:“只是,沈姑娘那边……”
“呵,”谢重华漫不经心的一笑,“明月她找我,却也未必有事。”
西山猎场之中旌旗猎猎,少帝与北离使臣及朝中众臣已驻进猎场,以待明日清晨围猎。
谢重华与骆弈、苏玄卿三人来到猎场之时,正是戌时末亥时初。天色薄阴,没有月亮,猎场四周一片静谧。按照
之前的计划部署,今夜前来行刺的,只有谢重华、骆弈、苏玄卿三人。罗老爷子年事已高,众人坚持不肯让他涉
险,并嘱咐莫瑾文留下来照看,无论今夜事成与否,双方在京城外白云寺相会。莫瑾文虽然亦想前来行刺,但也
明白谢重华三人均是顶尖高手,自己去了徒然令他三人有所顾忌,于是便答应留下了。
日间谢重华三人已到猎场附近察看过,四周地形与猎场内之情形已然一清二楚。谢重华与骆弈、苏玄卿三人藏身
于猎场畔的高树之上,看到几个兵士在角落里站岗巡哨。三人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齐齐从树上疾扑而下,无声
无息的袭到那几个兵士的身后。三人各出重手,几个兵士尚未来得及反应,便一声不响的倒下去了。
“赶快,先把衣服换了罢。”骆弈沉声道。
三人将兵士身上外衣除下,各自换上了守卫装束,从角落中走出之时,俨然已成了巡逻兵士一般,施施然向董宪
所居的军帐走去。一路上碰到其他巡夜的守卫,俱都言辞含混过去,慢慢来到了董宪军帐之前。三人闪身到阴影
之中,抽出随身兵刃,透过缝隙向内窥探。
帐中灯火尚明,董宪坐在帐中,双眼望着眼前一个负手而立的人。这人身穿白衣,身形瘦颀,面容冷隽,正是肖
白尘。帐中便只有肖白尘与董宪两人。肖白尘直直站在那里,似有几分心神不属,也不知在想些甚么,瘦削的身
影也仿佛有些落寞。谢重华望着肖白尘的侧影,一霎有些失神,但眼前毕竟是当即便要性命相搏的时刻,谢重华
的心神只晃了一晃,便撇开了略显凌乱的思绪,只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这时只听董宪道:“二公子,你看这次北离使者特地来京城,不会单单为了烈城区区小事罢?”
肖白尘没有回头,漠然一笑,“那不是你的事,你管那么多作甚么。”
谢重华听了不由一怔,此时骆弈低低道:“好机会,上罢!”一言既毕,骆弈挥刀径入,直取董宪。苏玄卿也紧
随其后挺剑杀入。谢重华咬牙,纵身而上。大帐之中登时乱成了一团。
刀剑尚未沾到董宪衣角,一柄长剑已然横了过来,将谢重华三人的兵刃一起架住,力道一撞,四人各各退开了几
步。
谢重华抬头,望入肖白尘浓黑如夜看不出任何情绪的双眸。肖白尘目不转瞬的盯着谢重华,唇角勾起一个冷冷的
笑。
“谢重华,你果然来了。”
谢重华闻言微微一怔,骆弈与苏玄卿却不待对方有喘息之机,再次欺身而上。肖白尘面无惧色,挥剑相迎。谢重
华方欲上前襄助,帐外忽然涌入数十名护卫,将三人团团围在了中间。谢重华与一个护卫甫一交手,当下便吃了
一惊。这个护卫内力深厚刀法精严,显然绝非寻常护卫。谢重华心中一动,抬眼看向那名护卫的面容,不料这张
脸却是谢重华所熟悉的。
“冯易!”谢重华大惊,失声叫了出来。“百绝刀”冯易何时成了董宪的护卫?谢重华心念一动,一面抵挡冯易
名满江湖的快刀,目光一面迅速在帐中众护卫脸上逡巡了一周,当下如坠冰窖,心往下沉。
这数十名护卫,无一不是江湖中的顶尖高手。看来,董宪与肖白尘,此次亦是有备而动,行刺之事,只怕他们又
是早已得知了风汛,这才聚集了数十江湖高手伪装成了护卫模样,表面上却故作不知,不动声色,为的便是待谢
重华几人到来之后,将其一次一网打尽。
谢重华想到这里,刷刷几剑逼退冯易,高声道:“大哥二哥,我们中计了!快撤罢!”
骆弈与苏玄卿此时也已省悟过来,亦知不可恋栈,然而欲待撤退之时,肖白尘的长剑却如矫龙一般,紧逼而上,
不容他们退后。
“蓬莱阁三大杀手,今日既然敢来,难道还想走么?”肖白尘目光冷冷的,声音也是冷冷的,如同他剑锋上闪动
的寒光。
谢重华与骆弈、苏玄卿已被远远隔开,十几个江湖高手将他围得水泄不通,惟恐他与骆弈、苏玄卿互为救援。谢
重华左冲右突,心中不由渐生焦躁。
骆弈与苏玄卿此时也被困在了核心,不仅有旁边围攻的江湖高手,更有肖白尘精妙凌厉的快攻,使他二人压力渐
渐加大,不多时已然险象环生。肖白尘已是势在必得,务要当场取他二人性命,刷刷几剑极尽精妙,当下伤了苏
玄卿的右臂,鲜血霎时涌出。苏玄卿剑交左手,场面登时更为不利。肖白尘微微冷笑,长剑一振,又径取苏玄卿
的心口。
苏玄卿已然有伤在身,趋避之际已不复方才的灵活。肖白尘这一剑来得迅捷无伦,苏玄卿眼见闪避不开。凶险万
分之际,谢重华终于从身周众人的围困之中冲脱,飞身疾纵过来,长剑猛挥,“锵”的一声,与肖白尘剑锋相交
,震开了这一剑,解了苏玄卿这一剑穿胸之厄。
方才缠斗之时,谢重华左肩上被不轻不重的伤了一剑,此时兀自流血不止。肖白尘一眼看到,目光忽地幽幽一暗
,手中的长剑竟有一瞬的凝滞。
谢重华并未注意到肖白尘神色的细微变化,一面抵挡着身周众人源源不断的进攻,一面对骆弈与苏玄卿大声道:
“大哥二哥,你们快走!我来断后!”
骆、苏二人尽全身之力向外突围,一面冲突一面急急道:“三弟,你一人怎么能成?”
“你们快走!否则三个人谁都走不成了!”谢重华心中愈加焦急,高声道。
肖白尘的眉尖紧紧蹙起,终于挥剑直取谢重华,口中低低叱道:“今日你们谁也别想走!”
谢重华不语,将长剑舞得风雨不透,极力抵住肖白尘。骆弈与苏玄卿也知此时须得顾全大局,当下咬咬牙,沉声
道:“老三,你千万小心!”说完,二人终于舍生忘死杀出了重围,疾掠而出。
肖白尘见他二人的身影已然消逝,要追只怕是很难的了,眼中蓦地闪过一丝杀机,“谢重华,你休怪我无情。”
谢重华肩上的伤口血流愈来愈多,已渐渐有些难以支持。此时听肖白尘如此说,谢重华仍如往常一样满不在乎的
笑笑,正欲说些甚么来回敬他,却蓦然觉得胸口一凉。
谢重华低头一瞥,见到了肖白尘剑上冰冷彻骨的锋芒。
谢重华又抬头瞥向肖白尘,肖白尘的目光在他眼中变得模糊,说不清是甚么意味。谢重华还是想笑一笑,然而一
阵剧痛袭来,笑容之前,谢重华已然失去了意识。
(三)寒水不可渡
待谢重华再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然置身于一间阴暗狭窄的牢房之中了,双手双脚俱已被铁链锁住,牢牢的缚在
石墙上。谢重华微微挣动手腕,铁链上发出清脆的“丁丁”之声,在幽狭的牢房之中回荡。
自己居然还活着,谢重华自嘲的笑笑,那一剑泛着冰冷的温度,似乎还停留在他胸口上,但他发现伤口上已然不
甚疼痛了。试探的提一口真气,谢重华察觉自己周身血脉有几分滞涩,显然是被人下重手封住了。
多半也是肖白尘做的好事罢,谢重华微微苦笑。
这时,牢门“吱呀”一声推开,正是肖白尘缓步走了进来。谢重华勉强抬头望向他,肖白尘依旧是没有甚么表情
,看不出甚么喜怒。看来自己虽然事先已告诉了他自己将要作刺客之事,肖白尘也仍旧是非常之生气,谢重华想
到这里,居然觉得有趣,便向肖白尘笑了一笑。
肖白尘见到谢重华的笑,平静无波的眼中一瞬间有些茫然,随即又迅速的换上了原本的淡漠。慢慢踱了过来,肖
白尘站在谢重华面前,不动声色的凝视着他。
“你醒了。”肖白尘静静开口,“身上伤口觉得怎样了?”
谢重华漫不经心的笑,“无妨,多谢你费心。”
肖白尘点点头,踱开两步去,一霎默然不语。伫立片刻之后,肖白尘忽然回头望着谢重华,声音听上去仿佛有些
缥缈。
“谢重华,现下,你心中是否怨我?”
谢重华听了一怔,继而一笑,淡淡道:“早先我已说过,你我再见,便是敌人,谁也不必容情。倘若换作了是我
,也是一样。你便当场杀了我,我也无话可说。”
肖白尘站在阴影里,谢重华看不清他的表情。听谢重华这样一说,肖白尘默然片刻,点了点头。“是么,那真好
得很。”
这几句话说完,两人均自陷入了沉默。肖白尘仍旧负手站在角落的阴影里,背对着谢重华。谢重华起初在望着他
的背影,但望了一会儿之后,谢重华觉得这样拧着脖颈望着肖白尘实在是很累,便转过了头去,不再瞧他,而将
目光落在了脚下的一堆干草上。干草上染着些血迹,颜色已然有些发暗了。
谢重华正要仔细研究一下那是否便是自己的血迹,这时肖白尘的声音沉沉的飘了过来,回荡在谢重华的耳边。
“谢重华,你以为你们这样行刺董宪便会有用么?南殷偏安一隅,天子软弱,百官无能,人人俱无进取之意。南
殷之痼疾已然是根深蒂固,绝非一朝一夕,更加不能仅仅归罪于董宪一人。即便是真的杀了董宪,也未必便能救
得了南殷。这样简单的道理,你难道不明白么?”
谢重华静静听他说完,低叹了一声。“这个我岂不知?然而即使如此,该做的事也还是要做。更何况,我已允诺
与我两位义兄共同进退,又岂能失信于人?”
肖白尘冷冷哼了一声,“你也曾经允诺我不作刺客,如今你所作所为,不也是失信于我么?”
“呵,”谢重华惟有苦笑,颔首道,“确是如此。我失信于你,是我的不该。因此如今要受你一剑,身陷囚牢,
大概便是为完此劫罢,呵呵。”
肖白尘盯着他,半晌后冷然道:“你言而无信,难道一剑便可抵过?”
谢重华又有几分懒洋洋的笑了,大大方方道:“倘若你仍然觉得不够,我的命便在这里,随时可以拿去,我是绝
不会介意的。”
肖白尘盯着他的目光中染上了深深的怒意,再三咬牙之后,肖白尘终于平静下来,一言不发的转身推门出去了。
牢门在谢重华面前关闭。关上的那一霎,谢重华听到外面有人带着几分恭谨的口气问道:“肖公子,是否要动刑
逼问他余党之下落?”
肖白尘仿佛有一刻的犹豫,终于低低道:“逼问也是无用的,算了罢。”
那人答应着,脚步声都渐渐远去了。
谢重华低下头,暗暗叹了口气。
晚些时候,牢门再次打开了,这次是一个狱卒,手里提了个篮子来送饭的。谢重华看着他将饭菜从篮中拿出来胡
乱放在了地上,当下随口问道:“这位大哥,这里是甚么地方?”
“甚么地方?”那狱卒提篮子站起身来,气哼哼道,“这里是太尉府的大牢!你说这里是甚么地方?”
“太尉府啊,”谢重华若有所思,“那我到这里多久了?”
“四天啦!”那个狱卒说着,斜着眼角将谢重华从上到下打量了几眼,神色间流露出几分鄙夷和不耐来,“四天
前你早就该死了,肖公子不嫌麻烦,还把你给救活了,可最后怎样?你还是要死的!”
谢重华听了这话倒是一怔,他知道肖白尘那一剑的厉害,自己没有丧命多半是有人施救,却没想到是肖白尘。“
呵呵,肖白尘啊,他倒的确是不嫌麻烦。”谢重华摇头苦笑。
那狱卒在一旁忍不住又说风凉话:“不过你也用不着得意,你也不过再有个三五日活头,行刺太尉,这还了得么
?你就在这儿等死罢!”
谢重华点了点头,笑道:“多谢你提醒,我晓得了。”
那狱卒见谢重华听说要杀头还这样嘻笑自若,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不禁惊怪的瞪圆了双眼,喃喃道:“死都不
怕,这可不正是疯了么。”一面大摇其头,一面慢慢走了出去。
过了两日,肖白尘又来到了牢房之中,站在了谢重华的面前。
今日的肖白尘看上去仿佛隐隐有些焦躁,与往日的冷漠自持不甚相同。谢重华望了他一眼,也不言语。
“谢重华,”肖白尘的声音也仿佛有些焦躁,“太尉已然下令,两日之后将你处死。”
谢重华笑笑,“已有耳闻。”
肖白尘盯着他瞧了一会儿,沉沉踱开了几步,默默的站立了片刻,又几步踱了过来,脚步声中仿佛透着几分不安
。“谢重华,倘若你答应我,从此之后不再做行刺之事,我会求董太尉放你走。”
谢重华抬起头,望向肖白尘。四目相接,谢重华看到肖白尘眼中隐约的希冀与急切。
“多谢了。”谢重华的唇角勾起了一个淡淡的笑容,缓缓道,“只是我已然决定了要做个刺客,那便不会更改。
”
肖白尘听他如此说,眼中一瞬间掠过一丝薄怒,“难道你当真想死么?”
“作杀手的,干的本来便是亡命的勾当,何时死都不奇怪。”谢重华悠悠然说着,仿佛讨论的根本不是他自己的
生死。
肖白尘面无表情的看了谢重华片刻,冷然道:“原来你是想作英雄。好,也罢,既然你不想要这条命,我也不再
多言。我再给你一日时间好好想想,”说着,肖白尘抬手向牢门外一指,“外面有守卫,你若改了主意,可随时
让他们去告诉我。”顿了一顿,肖白尘又沉沉补充道:“到明日此时,你若是主意不改,那我便成全你。”
一言已毕,肖白尘也不再看谢重华一眼,转身便向外走去。
“肖白尘。”
谢重华一声低低的呼唤,让肖白尘已然来到门边的脚步生生顿住,倏然回头,一瞬不瞬的望向谢重华。
谢重华脸上挂着似有似无的笑,向肖白尘轻轻点了点头,静静道:“无论如何,肖白尘,我都已很承你的情。”
谢重华看到一抹深深的失望之色迅速掠过了肖白尘的面庞。肖白尘一言不发,转回头去,急急离开了牢房。
听着肖白尘略显心慌意乱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谢重华唇边浮起一丝苦笑。
次日中午时分,牢头亲自进来给谢重华送饭了。谢重华旁若无人,执箸便食,斟酒便饮,不大工夫便吃了个干净
,重又施施然倚墙坐下,口中低哼着不知几时从明月楼听来的小调,倒也有几分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