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黄的靴尖轻轻靠近,衣摆上绣着的龙鳞渐渐放大,深浅不一的明黄浅黄鹅黄在视野里氤氲起来。红线汗透衣衫,面前这个人,莫说是教他摘帽子,就是叫他摘脑袋,他也得伸直了与人方便!
自己又是谁?是瑞小官员身边的小厮小随从小跟班!不是仙,没后台,一丁点拿得出手的背景都没有!
红线咬咬牙,正准备把帽子摘了碰碰运气,高处某根房梁后却传来响动,那是一个很冷酷很轻蔑的声音。
“哼!”
听到这声冷哼,金黄的靴尖定住了,红线的心也稳稳的,落地了,他知道自己得救了。
几乎是同时,面前的人化作一股疾风擦着他脸颊掠过,留下淡淡的凤髓香气。
他颤巍巍的站起来,腿已酸软得不听使唤,胡乱擦擦满头满脸的汗水,他不禁叹息。
唉……我说夕文啊,咱能争气点不?咱不偷窥行不?
“红线!”
门开了,贺宝站在门外,看看他,又看看跑远的天子。
五十四 浅笑
从此,再多的痛,也化在这弯浅笑里。
……
门开了,贺宝站在门外,看看他,又看看跑远的天子。
……
“宝儿,”看到贺宝,红线脸上一热,竟有些慌乱,就像……被撞破奸情似的。
贺宝从头到脚把他细细看了一遍,从头发丝到手指甲盖,确定他安然无恙后,紧绷的眉眼才松弛下来。
“刚才找不见你,折腾出一身汗。”贺宝嘴角一翘扯出个笑容:“吓坏我了!”
“恩……筵席那边,散了么?”红线低头把帽檐往下拉拉,遮住一脑门的臭汗。心道,也吓坏我了!刚才差点被人给扒了!
现在想想仍有些后怕,手腕一翻也紧紧扣住贺宝的手,竟有些撒娇的意味。
“恩,有礼部……啊,不是,有九王爷坐阵,很多人都溜掉了。”转身的一刹那,视线却被地上某样东西吸引。
红线顺势一看,登时头皮一炸。
是苏离丢下的那幅画!
“那个……看不得!”红线飞身疾扑,没扑到画上,却一头扑进贺宝怀里,原来后者已经抢先一步,将那物“啪”的一声抄在手里,展开。
红线的脸轰的一下红了,脑袋瓜子轰的一下空了。
“这……是……你?”贺宝目不转睛的盯着画上内容,原本就不多的醉意平空净了,末角落款处,那个大大的朱红色的“离”字,与画中人眉心一滴红痣两相映照,愈发逼人。
……
笔直漆黑的宫道上,两个小太监在前,一左一右各拎了一只宫灯,走走停停,在给后面那两个照亮。
后面那俩人却很奇怪。
好不容易散了宴,哪个贵人不是急急忙忙的往家赶,图个三更前的醒酒茶热被窝?可这二位倒好,拉扯了一路还没出宫门呢。
点灯的太监不耐烦了,索性小跑了一段路拉开距离等他们。
后面那个似是个跟班,不知怎么得罪了前面那位爷,只见他一路不停的拉扯前面那人的袖角,离近了就絮絮叨叨的说话。前面那个气性不小,不但无动于衷,脚下反而走得更轻快。果然,只一小会功夫,后面那个就跟不上了,踉跄起来。
两个小太监瞧得真切,相对挤了个眼色。
前面那个肯定没真生气。
一感到拉扯他衣袖的力道不对,就不动声色停下来,等步调一致了,再重复刚才那一番撕扯。
这么行路,能不慢么?小太监们搓搓手,不约而同朝北门亮灯处走去。至于那两个……随他们闹腾吧!
……
“贺宝!”红线终于急了。
前面的人电打似的停住,慢慢侧过头来。
算是个回应。
“宝儿……”红线捏了把汗,小心翼翼的靠近,义正言辞道:“那个……夹带宫中物品出行,可是重罪……”
何况还是皇上的墨宝。
贺宝没出声,头仍微微侧着,他又鼓足勇气道:“要不……趁没人看见,咱们把它撕了好不好?”
“你一路唤我,就为这个?”贺宝忽然转过身来,扬起手上的卷轴,猝不及防,红线吓了一跳,看到前者手里高高举起的东西,鼻尖又开始冒汗:“你……你……给我!”
贺宝把手臂举得老高,拉长了声调道:“画得多好,撕了怪可惜的,我要拿回去……慢慢看!”
“你……你!”东西在贺宝手上,红线哪抢得到?不知是急的还是气的,总之是脸又红了:“你不许看!”
“哎?”贺宝眉毛挑得高高的:“为什么他看得,我就看不得?这个……放在他寝宫,闲来没事的时候,他不定看了多少遍……”这些话从牙缝里挤出来,仿佛小虫爬过心尖,麻麻的。
他不是小孩子,当年红线背井离乡的原因,从别人口中,或多或少早已料到,否则……他怎会拼着同归于尽的心去和十个人叫板?为的,不就是不许别人说他的坏话么?他心眼也不小,他断没有要拿过去的事迁怒谁指摘谁的意思。
只是……这证据出现得太过突兀,太过……惊心动魄!
更何况,某个经过人事的家伙,心智上却仍傻得一片空白,老也不开窍!
借着些微的酒意,他不撒泼,更待何时?
贺宝的眼睛,太干净了,明亮得不夹杂一丝浊染。在这样的注视下,解释的话说多少都嫌不够,该说的,不该说的,统统倒了出来。
“不,不是那样的!”红线急道:“他早就忘了我,他不知道我是谁!刚才他叫我去……不过是因为疑惑……也没发生什么!他,他起初叫我解衣服,我不解,他,他又叫我摘帽子,我也没摘!他有夕文了,夕文……夕文生气了,他才追出去的!”
贺宝悄悄笑了,但仍一语不发。
在同胞弟弟面前为自己的名节辩解,而且被怀疑的对象还涉及了另一个男子,这种匪夷所思的经历,红线委实不想再经历第二遭了。
“我……我……”一口气没顺好,在最后的总结性陈述上断了。“你什么?”贺宝轻声接道。
“我不想你误会……”声音小得不能再小,对方还是听见了,并且很受用的眯起眼睛。
“……为什么不想我误会?”某人眼中将有水色溢出。
“为什么……?”红线低声重复了一遍,抬头对上贺宝水色朦胧的眼,自然而然道:“因为……我在乎!”
“他们……怎么想我,都可以,但……我不想宝儿你误会……”
“走吧。”
“咦?去哪?”
“回去。”握住红线的手,又道:“风大,酒气有些上头。”
……
坐在轿子里,贺宝安静得有些诡异。
“宝儿……”
“恩?”
“你还在生气么?”
“没有了。”
“那为什么不说话?”
“头疼……”贺宝的头软软靠在红线肩上,“可能酒气发出来了,身上热得紧,好难受。”
红线忙调整了坐姿,身子尽量向后展着,再把贺宝小心的放在自己膝上。“这样好些了没?”一边问,一边摘了帽子扑扇起来,小小的轿厢,一时酒气弥漫,红线也有些迷瞪,一呼一吸间,尽是酒气……还有……宝儿的味道。
有人说,喝酒喝到脸红,并不是真醉,喝到脸白,才是真的难受。
贺宝现在就是这样,脸色苍白,眉头还紧紧皱着,皱得红线很揪心:“头很疼吗?回去哥给你捏捏。”
轿子不是双人的,挤是正常的,再加上夜里行路,畅通无阻,轿夫行得很是泼辣。
上上下下晃晃悠悠的时候,贺宝忽然挣扎着要坐起来。
“别乱动,你老实枕着,不是头疼吗!”红线扶住他肩头往下按,又把腿尽量伸平。
刚才还白着的小脸,已经充斥了两团血色。“我,还……还是坐着吧……”贺宝小声道。
“你哪里不舒服?告诉哥……”红线手里的帽子扇得更急了。
“热。”
热吗?红线摸摸鼻尖,恩……好像是有一点。
……
啊!
不过去了趟茅厕的功夫,怎么屋里摆了个大木桶?
“我,我先出去,你慢慢洗。”红线眼睛不知该看哪,笨手笨脚的转身,关门,还差点碰到额头。
靠在门上,被夜风吹着,红线闷头不语。
热水澡,不错,正好解乏,去酒气。
当了官就是好啊!回来就有现成的热水……
贺宝散着黑发的样子在他脑子里晃来晃去,一屋的水汽仿佛都是从那双眼里散出来的。
宝儿的皮肤……很漂亮呢,沾了水,还闪闪发亮……他忽然想起那一夜,贺宝贴在他身后赞他美貌的情景,潮湿的鼻息仿佛喷在耳后……他不禁摸摸脸颊又捏捏鼻子,真的吗?我在他眼里……也是那样的吗?
心里一荡,身上的汗又密起来。
他想扇扇风,帽子却早不知扔到哪去了,只得将领口扯松些,却还是很热。
“哥……”低低的声音从门里传来。
宝儿叫他。
对这个“哥”字,他向来没什么招架之力,很自然便应了。
房里湿漉漉的,到处弥漫着好闻的气味,水雾深处,贺宝散着漆黑的头发,半倚在桶沿上,一条手臂斜斜地垂下来。
“难受……头疼的很……”贺宝勉强抬了下眼皮,身子一动不动。“哥不是说给我捏捏么?”
“啊?”红线靠在门边,极度不自在,虽然贺宝的样子看起来真的很不舒服,但他更不舒服,因为那股无端的燥热。
“等你洗好,我再给你捏。”说着就要开门出去。
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我知道了……你嫌弃我。”贺宝别扭的转开脸:“唉……我记得小时候,我弄得再脏,哥都会给我洗的。”
无奈,摸向门板的手讪讪的收回来。
手指穿过漆黑的发丝,将仰在木桶边沿的头脸捧高,拉在胸前,指尖在头皮上轻轻按压。
看着他渐渐松开的眉心,也情不自禁畅快起来,可不是前世欠了他!
一会,贺宝忽然仰起脸,笑了:“哥,把你衣服都弄湿了。”
“恩?”他低头看看,几滴水珠正沿着贺宝的脖颈发梢落在衣摆上,果然湿了一片,于是随口答道:“哦,不碍事的。”
贺宝笑意更深:“不是,我是说,哥你出的汗……把衣服都弄湿了。”
“原来是笑话我呢,屋里放这么大桶热水,蒸人似的,能不出汗吗?”红线用力瞪他一眼,眼角余光却瞥见些不该见的,湿润的皮肤,形状优美的胸膛。
贺宝轻轻一乐,从下自上,早已将红线的羞赧,淡漠,惶惑,收在眼里。
从小他就这个样儿,脖子总是梗得直直的,欺负人时是这样,被人欺负时,也是这个样。
贺宝的目光顺着红线白皙的脖子一路看到玉琢似的下巴。
“哥,你很热吗?不如一起洗吧?”
“啊?!” 红线手一抖,正意乱情迷的某人的脑袋立时磕在桶边上,发出一声钝响。
真糟糕!不小心把心里想的说出来了!贺宝顾不上后脑勺的闷痛,抬头就向红线瞧去。
不知是羞是怒,红线站在原地发起傻来,呆愣愣的样子落入某人眼里,却是说不出的可爱。那就是一脸的春色,俏生生如桃花满枝头。
贺宝再也捺不住,未及起身,便反手将人圈在臂弯往水里带。
“啊!宝儿莫胡闹!”红线反应过来时,已将倒栽进水里。
他不怕水,只是……水里有更可怕的东西。
“别怕。”贺宝揽着他的腰,令他的胸口贴着自己的脸,柔声道:“告诉我,为什么出这么多汗?”
气息沿着微敞的前襟吹进去,掠过皮肤,惊起一阵战栗,红线闭上眼,呼吸急促起来。
“哥……好端端的,为什么……出这许多汗?”声音柔得与满室水汽混在一处,下巴又向上翘了翘,鼻尖探得更深了些,吸气,呼气。
“啊!……啊……”红线浑身一震,惊呼转为低呼,甚至化成对方耳中的浅吟。
只是一股气息,却带着侵袭了四肢百骸的力量,令他,连脚趾尖都忍不住蜷缩起来。“宝儿,我……我是被雷劈了么?”他无意识地挣动着,腰间环着的手却渐渐收紧:“别……别动!我会忍不住的。”
“那……就不忍了吧……”
……
至于红线是怎么栽进大木桶里来的,估计打死他也不会承认。
反正……从桶里出来时,他是神志不清了。
“哥……还好吗?”贺宝轻轻把人放在床上,又将完全浸湿的衣服一层层剥开。
样式平庸布料粗笨的小兵服色,第一次,被脱得如此有韵味。
可是自始至终,躺在床上的人没有一点动静。
“这样就昏过去了?真是……”贺宝叹息着摇摇头,又轻轻伸出手……捏住昏迷中人的鼻子。
“咳……咳咳!你干吗!?”很快,红线醒了。
“试试你是不是真昏过去了。”
“当然是真的!要不你试试……被人堵住嘴巴按在水里头……会不会昏过去?!”
“好啊,下次换我来试!” 贺宝眼睛一亮,又溢出点点水光,红线不及恍惚,身子已被捉紧。
柔软鲜活的唇,贴合,锁紧,直到掠夺,撕扯,彼此口中的空气,被夺来夺去。
“不过,你也要像我这样,这么吻你……我才会晕过去。”唇移到耳旁,贺宝轻轻道。“啊……痒……”耳垂被紧紧含住,红线不可抑止的轻呼。
身体,在温暖的掌心里,一寸寸干燥,又一层层水汽肆漫。
“宝儿,”红线忽然想起什么,扣住贺宝的手按在胸前:“宝儿,此时,此刻,我是谁?”
“你是你,你是……我爱的人,哥。”浓得化不开的雾气里,他看到一弯轻轻勾起的嘴角。
依稀有雷声响起,一道紧似一道,仿佛在耳边炸开,他松开扣着的手,笑道:“真巧,有天公作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