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贺宝
喜鹊和老鸹的区别。
……
贺宝骑在马上,本就高出余众数头,再加上那马不知是何品种,也生得异常高大威猛,一身黝黑闪亮的鬃毛配上他一身幽黑闪亮的盔甲,阳光下,连人带马,熠熠生辉,竟仿佛上古志异图里走出的刑天战神一般。
红线站在人堆里,也和余人一样伸长了脖子看他,正午的日头似乎只打在了他一人身上,以至于他的风头比阳光还耀眼,晃得红线眼前发花。
大家已经连成了一气呼喊贺宝的名字,一声齐过一声,高昂欢乐的气氛感染了每一个人,群众的阵型乱了,“甲”字营前行的速度更慢了,兵士们也忍不住和大家一同呼喊起来,银亮的长刀有节奏的举起又放下,发出整齐好听的“唰唰”声。
这是我的宝儿么?原来宝儿已经这么大了?
红线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人,贺宝尚在襁褓中的样子忽然清晰的浮现出来,佛手酥似的小手,又在他眼前晃动,依稀又听到贺宝哑哑的声音,不停叫着:“哥哥,哥哥,抱!”
红线低头看看自己脚上的黑布鞋,再抬头看看那人的黑铠甲,耳边忽然响起某个熟悉的段子: “……咱们先说这瑞大公子贺仙……那是天降的仙人啊,他一岁便能出口成章……将来必是个成大事的人儿,不过那大公子的弟弟啊……叫做贺宝的,咳,咳!不说也罢……”
原来人间岁月的流逝比他想象得还要快,宝儿长大了,他却还是他。
不好,可能被太阳晃了眼,眼睛怎么酸酸的……他揉揉眼角,竟揉出几滴水光。
再抬起头,身边似乎有些安静。
他再去看贺宝,贺宝竟也在看他。
越看,某人的眉头就拧得越死;越看,某人的眼中就越是酸涩。
不是吧!这样你也能认出来?!红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此时的他,抹了黑汤的脸,黑乎乎皱巴巴的,就跟天生毁容似的,再加上一身破褂子,一路上没人愿意多瞧他两眼。
这要被认出来了,多丢人啊!
越来越多的人觉得不对了,也顺着贺宝的目光往这看。
群众的眼睛那都是雪亮雪亮的,小目光四面八方射过来,比飞刀还剐人。红线不抬脑袋都能感到,那些眼神背后的意思,有鄙夷的,有惊讶的,也有同情的。
身边一圈人已经小声议论开了:“这谁啊?”
“不知道,不会是瑞公子的家眷吧!”
“不可能!瑞公子怎么会有这样的家眷?”
红线面上一红,恨不得找个土缝钻进去。
他把头垂得低低的,心里胡乱许愿,玉皇大帝啊,九天十佛啊!千万保佑贺宝这个傻孩子不要看出我来,万一要是看出了,也请保佑他千万不要过来认我啊!
他面上糊的米浆甚厚,这点羞赧之色根本不能如实的反应出来,因此在众人看来,反而觉得他挤眉弄眼更加丑怪。
队伍缓缓前行,贺宝还在扭着脑袋看他。
几个小兵也若有所悟。
小兵张拉拉小兵李的袖子,小声道:“副统这是怎么啦?好像见着熟人了。”
小兵李比较机敏,左右一联想,已有了思量,当下道:“那位……八成就是咱副统的哥哥!”
小兵张一惊:“不会吧!不是还和上面传出了绯闻么?怎么……是个黑面爷?”
小兵李冷哼一声,道:“这你就不懂了,精白细米吃多了,也要换换杂粮的……”
就在两个小兵交换意见的当口,队伍已朝前行进了十数米,期间贺宝的头由偏左扭到正左,由正左扭到左后,直到实在扭不过去了,才朝前看,小兵李和小兵张也不由松了口气,还好没出乱子。
围观群众眼见没戏看了,齐齐叹了一声。
大兵即将行远,人群也就要散了。
看着即将消失在视野内的某人,红线也松了口气,心底某处却又隐隐失落。
果然没认出来,甚好,甚好,免了一场尴尬。
红线揉揉眼角,往相反的方向走。
忽然远处爆出一声轻呼,然后有人喊了一声:“副统使不得!”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远处整齐的方阵忽然裂了一个口子,正在行进的队伍被打散,一人一马从那口中破出,往回路疾奔。
红线回头,贺宝正打着马向他冲来,马蹄抬处,扬起烟尘无数,如谪仙的霞雾。
刚压下去的情绪又翻涌上来,红线扬手抚在眼前,挡住阳光,也挡住眼角即将溢出的液体。
“副统跑了!”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红线心中一惊,透过那匹黝黑骏马的纤细马腿,依稀可见“甲”字营里已经炸开了锅,所有的小兵都在往这边看。
小兵们有的主张应该跟着副统过去,有的则主张原地待命,就这么争论着停了下来。“甲”字营紧跟着皇家军队,它这一停,后面的“乙”字营,“丙”字营便都不得不压后了,饶是再训练有素的兵卒,此时禁不住起哄。
“蘇”字军末尾的一干兵士已感到了气氛古怪,正一个传一个的通消息,红线看得真切,眼见消息就要传到了队首,那个将军看起来好凶恶的啊。
正急得无法,眼前一暗,贺宝已停在他身前丈许远的位置,远远的勒了缰绳,策着马慢慢靠近。
百姓自觉的让出一片空地。
傻孩子!长多大都是傻孩子!你还带着军队呢,怎么就这么跑回来了!
红线看着贺宝,心里无限感慨。
贺宝的表情却很复杂,眼睛灼灼的盯着他,也不说话,只是眼神中有一些迷惑。
围观的群众都屏了气,一副不看看今天唱的是哪出决不罢休的意思。
贺宝越靠近,红线心里越有了谱。
贺宝眉心结成一个疙瘩,微微歪着头。从小到大,只要他有什么事情想不通,就是如此。
那他此时想不通什么?
红线心中一个激灵:是了!这倒霉孩子压根也没认出我,不过是性子耿直,即使有一丁点怀疑也要来看个究竟罢了!
贺宝终于开口:“你……”
你什么你,你认错人啦!
红线暗爽,站在原地,抬头看天。
贺宝有点被唬住了,因此只说了一个“你”字,就不再出声。
周围有人看明白了,笑道:“想必瑞公子认错人啦!”
其余人也都点点头:“原来瑞公子以为碰到了熟人。”
一个小兵应声跑来,小心的牵过马:“副统,大军都耽搁了……您看……”
贺宝没说话,却不容分说的将马缰拉紧。
小兵手上一松,险些摔了个踉跄。
红线仍在专心望天,心里却很难受,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撒谎。
在最亲的人面前,假装成另外一个人。
贺宝驱着马又靠近一些。
直到红线的右脸即将与马脸相贴,他才折了身子,伸长手臂在红线脸上一揩,又凑到鼻前闻了闻。
不是吧!!!
他……看……出……来……了??
红线顾不上演戏了,他摸摸脸蛋,被贺宝揩过的那里生生空了一块,触感柔软。
贺宝捻捻手上的黑灰之物,又默默看了他一会,忽然面露喜色,仿佛终于想通了什么。
露出晶白的牙,小声道:“我知道了,你怕被认出来……”
红线捂着脸不说话,不能承认!若是承认了,就太给宝儿丢脸了!
那块露出的皮肤因为着了阳光而微微发烫。
此时忽然传来丝竹礼乐声,嘈杂的人群又安静下来。
红线放眼一看,好家伙!身边一片片人头一个接一个的矮了下去。
“圣旨到……!!”鼓乐之声骤停,一声长喝响起。
皇帝身前的红人,内侍总管刘福刘公公在各色侍卫的簇拥下,缓缓走来。
只见他敛着八字眉,四平八稳的走到贺宝身后,清了清嗓子,慢慢展开卷轴:“‘甲’字营副统领,瑞贺宝接旨……!!”
要贺宝接旨?不知是福是祸?宝儿刚立了战功,照理说应该是福,可也没见过当街封赏的啊!
这么一想,红线心里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哎呦,这个刘公公他见过,别再认出我来才好!
越想越惶恐,须得赶紧跪下继续装路人。
眼前一晃,贺宝正又伸长了手来揩自己的脸。
红线又气又急,一把抓住贺宝的手,小声呵斥:“宝儿别闹!快快跪下接旨!”
贺宝见他终于承认身份,低头一笑,乖乖下马,向着刘公公大步行去。
“末将瑞贺宝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瑞氏贺宝,奋勇杀敌,今推赐类之表,移勇作忠,均切显扬之念,兹封骠骑校尉,正四品之职,保正阳之安,统八校之首,永流我苏壤之辉矣。
钦此,谢恩……!!”
贺宝磕了三个头,呼了三声万岁,又双臂平举,将圣旨接到手里。
他其实完全没明白这老头到底说了啥,只是照了唯一听懂的那句“钦此谢恩”来做。
老头扭着屁股走远,五颜六色的侍卫们也走远。
他从地上爬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头找红线,身后却已空空如也。
他伸手去牵缰绳,却摸了个空,一股热浪呼啦一下从四面八方涌来。
“瑞副统!太棒啦!”
“不对,改叫瑞校尉啦!!皇上竟当街封赏,这可是咱们大苏开朝头一遭呢!!”
“甲”字营的兄弟不知该怎么表达兴奋了,七手八脚竟把他抬了起来,一边呼喝一边往半空悠着。
“仙……贺仙!哥……你回来!”贺宝伸着脖子向刚才的位置大叫,可是他的声音很快被更多人的声音盖住。
他每被抛上去一次,心里便清楚一分。
对,就像那个小子说的,我要有能力保他……
这样想着,他更加坚定了那个念头。
当双脚再接触地面时,他便把小兵李拉到了一边:“是不是被封官之后还要面圣?”
小兵李连着点头:“可不是吗?瑞副……啊,不,瑞校尉您明天一早就要去金銮殿上面圣,当面谢谢皇上,到时指不定还得赏您什么呢!珠宝啊,大米啊,府第啊……”
三十七 苏离
上苏下离,字白头。
……
翌日清晨,金銮殿上。
苏离坐在高高的龙椅上,远远打量那人,心里说不出的气闷。
放眼望去,大臣们按品级站成整齐的两溜。
深红后面是紫红,紫红后面是正红,再远点正紫的是龙文阁学士,龙文阁学士后面是深蓝的编撰部侍郎,间或夹杂着几个白晃晃的烂银色,或是泛着寒光的玄铁胄,煞是整齐好看。
苏离每每在这个时间向下望时,都会由衷感慨,我朝的官服真是别致。
可是这回,那个站在最末尾的,黑漆漆的,是什么东西?
吏部刘之扬刘大人正谆谆上表,从民风问题谈到犯案者逐年减少,又歌颂到大苏的民心所向,不由得口沫横飞。
可苏离一门心思只放在了那个最末的人身上。
谁不知道当朝的待遇最好,无论俸禄官粮都是前无古人的丰厚,即使连官服,都是顶好的苏缎加上他御眼亲过的样式。
可是……那个乌漆麻黑的东西,又是怎么一回事?是谁准他这样上朝的?
吏部刘大人终于说完,低头等了许久,也没等到皇上的首肯。
“哦,退下吧。”苏离直到发现刘福在悄悄咳嗽才反应过来。
基本长眼睛的都看出了皇上今天心情不好,因此谁也没再主动出声。
苏离向龙椅左首的刘福使了个眼色,后者立时躬着身靠近,并精乖的垂下脑袋,保持右耳的畅通。
若皇帝这个时候招他,定是要问些不宜公开来讲的话,很可能就是这次心情不好的原因。
“那头那个,乌漆麻黑的那个,是什么东西?”苏离面色平静,嘴皮以极微小的幅度开合着。
刘公公拿眼角余光向那头扫量,立时答道:“回禀陛下,那个东西……哦,不,那人是陛下昨日新封的骠骑校尉瑞贺宝。”
是他啊。
苏离挥挥手示意他退下。
难怪这么不懂规矩,原来是没人管的。
对于平燕将军瑞栋归老的事,现在想来,他还是有一点惭愧的。但那时遍寻贺仙不获的烦躁与愤怒太过深重,因此忽略了很多作为帝王该做的事,其中就包括对一个效忠于皇朝半世的将军赐予他应得的追赏及安抚,即使这人是他一直在抓的小贼的父亲。
正因为这一点愧疚,苏离才命刘福在大军归来的第一时间,在百姓夹道欢迎的闹市对贺宝进行封赏,也算破天荒的恩典了。
可是这家伙,为什么穿着小兵的服色觐见?
朝上臣子里已经有人偷偷用手帕拭汗了。
皇帝既不说话,也不退朝,沉默思考的样子,令人很担心。
金殿里一时鸦雀无声。
“皇上,下官有事求禀。”偏偏有人不怕生事,大刺刺的站出来,打破了寂静。
苏离心道,好啊,正琢磨你呢。
当下长眉一拧,道:“来人可是瑞爱卿?”
那人顿了一顿,显然没料到皇帝的眼神这么好,一下就能把他认出来,殊不知是他太过醒目的原因。
苏离又面向右首,煞有威严道:“连校尉,你这司隶校尉怎么当的?属下连套像样官服都没有吗?”
右边那溜里立时踏出一人,噗通跪下,低头道:“启禀陛下,昨日瑞校尉晋封后,下官便着人送了官服金印……是下官把度不严,请陛下责罚。”
众人这才集体明了,吾皇最厌烦官不成体统,原来是这新任的骠骑校尉惹得龙心不悦。
集体再用余光这么一瞥,呵!难怪圣上发火。
这新晋的校尉不知是胆大还是猖狂,竟还穿着小兵的铠甲,上下一般乌黑的颜色,威武与否暂且不论,但作为金殿面圣,也太不成体统!
甚至有人的余光更精准,还瞥见了那黑甲后摆残留的一团暗红血渍。
更有拍马者,应景的用手掩了鼻子。
贺宝又往中间跨了一步,道:“陛下,臣就是为此事请奏。真的不关连大人的事,官服都有,还在家放着!”
好吧,他立了大功,须得耐心有爱才是。
苏离缓缓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尽量耐心平和道:“瑞爱卿这次于西疆一战,立下汗马之功,朕还打算赏你呢,有什么难处尽管讲出来,朕在听。”
“臣的确想要陛下的赏赐,但臣愚钝,不配这个官,所以臣想都换成赏赐来的实在些。”贺宝老实答道。
不待苏离出声,堂上已响起嗡嗡的议论声。一半人在鄙夷贺宝,另一半人则在同情司隶校尉连大人。
司隶校尉连大人作为贺宝的直属上司,冷汗已经流了一地,他几乎能预想到皇帝陛下下一刻便会剥了他的官皮,还会慢条斯理的说:“你这司隶校尉怎么当的?你的属下连话都不会说吗?”
这是大大的不敬,不但不听赏谢恩,还就着竿子往上爬了!连官都不想做,还想换成别的赏赐?这是找死!
与司隶校尉相熟的官员虽然有心帮他,但乱子是那个瑞贺宝惹的,谁也接不上话啊!
除此外,预备看戏两眼一闭的不在少数。
更有甚者已经私下盘算,若撤了这瑞贺宝,那么骠骑校尉这个职位会留给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