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接近时起不就该明白了么,人,总有离别那一日,离别才是救赎。
赎了自己,救了别人。
在最后一层纱幕前,他停住脚步。隐约看见那个熟悉的轮廓,正以那人特有的,看似随意实则戒备的姿势懒懒坐着。
那人独有的味道,凤髓香气,终于在此时达到顶峰,浓烈,隽永。
红线撩起纱帐的一角,站在十步外静静朝那人看去。
苏离做梦也没敢奢想,红线会主动来见他。幽黑的眼眸募然亮了,眼角吊成美丽的角度,惊诧使他卸去了所有伪装,一时呆住。
红线好像画中人成了精,比前几年更扎眼。
苏离猜测不出是什么样的生活将他打磨得如此晶亮,二人就这么隔了十步互相望着,仿佛时光倒回至竹斋里那个春光明媚的午后。
只是在这一次对望的角逐里,明显是红线占了上风。
对苏离来说,红线什么都不必做,只要原地站着便是一处风景。
日思夜想的人就在不远处,苏离的目光贪婪地舔舐着他细微的每一寸,包括脖颈处闪出的一抹内襟的颜色,以及袖角下露出的一小截浅白的手指。苏离不可抑制地兴奋着,一切都无声地吸引着他想要靠近、再靠近。
但他却没轻举妄动,仅仅维持着最初的姿势,暗暗喘息。
不是不愿,而是不敢。
红线周身散发着一种令人难以接近的气场,清冷的气息与暖金阁的温暖氛围卓然不同,两相碰撞下,竟似擦出了纯白的雾气。
苏离不敢贸然近前,他甚至生出一种错觉,似乎只要一步,那人就会乘风而去。
红线的目光又落到地上,落在那些或横或竖或半掩或打开的精美卷轴上。
苏离第一次生出忐忑的心情,仿佛心事都摊得明明白白的,一目了然。
还是红线先开的口:“陛下遣退了近卫,是在等谁?”
苏离完全可以顺坡下驴就势答曰:“在等你。”
但他不想扯谎,他沉吟道:“在等一个有趣的人……”
红线没有说话,只是蹲下来离近了去看地上一幅画,画里有两个人,背景是竹斋的窗户。
苏离画功的确了得,画面主景是两个正在听课的少年。其中额心生红痣的那只正一手托着腮,一手举着书简,目光却明显放在了窗外葱戎的春色上,那副神游物外的小样刻画得栩栩如生。
“那时我在三楼时,向下望去,就能看见你。”苏离忍不住轻声道。
红线点点头,没有看他,反而更加专注地研究起画中另一个人来。那个作为陪衬的少年用的是虚化的手法,只寥寥几笔,但还是能瞧出端倪,那份独有的憨傻认真,除却贺宝还能有谁?
红线看着看着,情不自禁勾起唇角。
苏离有些反酸:“还有许多幅,何故独独瞧那一幅?”
红线心中一紧,抬眼望去,果然如夕文所说,单就摊开来的粗略算去,也上了双位数。
苏离瞧出他的不忍,一把捉住他的手,言辞恳切道:“仙弟,一切都是为兄的不是,这些年……我很担心……想起来便后悔,你若回来,就不要走了,明早……我便下旨,接瑞大将军回都城,再命人将瑞府翻盖一新。以后……来去都由你,可好?”
苏离的手又大又暖,被他握着,红线身心都疲了。
“好,”他想也没想答道。
“……你答应了?再也不逃了?”苏离愣住了,这个答案反倒令他觉得不真实。
“对,我再也不逃了。”红线看着他,肯定的点点头。
苏离有些迷惑:“啊……哈……难道是梦?”
他忽然站起,四处寻找着什么。很快,他看到条案旁的一盏灯火,他捉起袖角摸向宫灯,手指与灼热的灯托相触,发出极轻的“滋滋”声。
好疼!
同时,喜悦在苏离的心里“噗”的一下爆开,弥漫到四肢百骸。
“你干什么!?”红线冲过去,一把扯开他的手。
苏离的食指肚上烧伤了一块,黄黄的,黑黑的,就像不小心被烧红的烙铁烫到那样。
“不要紧。”苏离笑得有些憨。
“别动!”红线捧着苏离的食指,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盒,挖出一块软泥涂上。“这是薄荷膏,涂上就不那么疼了,别沾水了,否则要掉皮……”
“这些年,你吃了不少苦吧?”苏离低头看着红线,后者探手入怀涂抹伤药的动作太麻利,令他有些心疼。
“不过以后就好了,明天,朕便下旨,令他们翻新瑞府,或者……朕可以另赐你一座府邸,你放心,这次一定没人敢讲你的不是……”
上好药,苏离没有放开红线,而是将他慢慢拢进怀里,拥了好一会。
“可是……贺仙并不想要府邸。”红线靠在苏离胸前,眼中尽是此情此境不合拍的决绝。
苏离用下巴抵着红线的耳廓,柔声道:“那你想要什么,告诉朕。”
红线假意想了一会,道:“那我要……那些画儿。”
“哪些画?”
“陛下画的那些……我想拿回家去,慢慢看……”一滴泪水,暗暗濡湿在苏离胸前。
“好,要几幅?”苏离皱着眉头,答应得颇不情愿。
“全部。”
“怎么是全部?朕……不舍得啊。”苏离环抱红线的臂弯又紧了紧。
当然是全部,明天你就要忘了我,再留着那些画,岂不糟心?他含起苦笑,挣开苏离的手臂,抬头道:“陛下若能赐我宅子,连几幅画都舍不得么?”
苏离被红线这一眼看得直打哆嗦,心里那汪春水狂荡不已,一个劲的用“真人在抱何需望梅止渴”这句话来安慰自己。
“那些于朕都是无价之宝,岂是宅邸金银可比?……罢了,你都拿去吧。”
“都在这里了?还有吗?”红线将墙上挂着的,地上平铺的,暗屉里私藏的……一一卷好,归拢在一处。
看着平日视若珍宝的画轴此番易主,还委委屈屈的挤在一处,苏离心痛万分:“仙弟,你要仔细……不要蒙了尘,也不要受了潮,万一污了也不要随意擦拭,一定来找朕,朕让最好的画师修葺……”
“陛下请放心,那……贺仙先告辞了,陛下安寝。”红线脱下外袍系成包袱。
“你……这就走了??”苏离由衷生出被骗之感。
“陛下不是说,来去由我么?”红线笑得很灿烂。
“可……唉……好吧,君无戏言。但是,明天朕是否还能见到仙弟?”苏离一直随他行到暖金阁外。
“能的,自然能的,贺仙不是也答应过陛下,再不逃了么……”寝宫外依稀可见,仍立着不少近卫和值更的太监,红线相当高调地向苏离勾勾手指。
我不逃了,只是你心里不再有我罢了。
“贺仙?”苏离近前几步,还没晃过神时,红线柔软的唇便已覆上。
“我走了,照顾好自己……和他。”
苏离听到这么句没头脑的话,刚想发问,红线人已不见。
远远近近一干人等都识趣的低垂着头,苏离的脸有些发烫,轻咳一声,转身逃了。
回到寝宫,竟出奇的困倦,他心里盘算了一下,许是过了鸡鸣时分,的确该睡了。
就寝前他将当晚红线的言行神态又仔细回味了一番,越想越是兴奋,他摸了摸枕下,从玉枕下的暗格里又摸出一幅画轴来。
慢慢展开,看了许久。
画上少年眉目风流,衣衫半解,露着纤白的肩和纤细的腰肢,背景便是金碧辉煌的龙床,少年男子特有的清俊与额心那格外鲜红的一点朱色,出奇的和谐悦目。
幸好,朕最爱的这幅没被讨去。
四十三 余韵
燃尽千红处,花开终有时。
……
一把火的功夫,天就亮了。
红线靠在石灶旁,望着满地灰烬,没来由的想着,原来那么一大堆画烧过后也只剩这么一小撮灰。
火苗熄灭了好久,眼前仿佛还有火光闪耀,闭上眼,火光还在跳。
他揉揉眼睛,手臂却沉重得不像自己的,胸腔里仿佛有什么被掏空了,连喘出的气都是凉的。
他甚至怀疑这肉身也在这把火里消失殆尽了。
前一夜的事情现在想来已经有些模糊。
他似乎吻了苏离,之后他没敢回头看,然后又碰到了夕文,夕文好像在为什么事生气,低头嘟囔了几句,他没听清,也懒得解释,再后来,他和夕文道别,说想回瑞府看一看,夕文一个劲的嘱咐他小心,还说了明日清早,不见不散。然后,他就抱着那堆画轴回到了瑞府,猫在后厨房里,点了一把火,看着画卷一点点被烧光,直到天亮。
想到昨日说的“不见不散”,他无奈的撇撇嘴。
多想也没什么意思,更多细节,想来想去也不外乎一双吊梢的眼角和一个瘦瘦的背影。
劫报还了,人间之行结束了,就要回天庭了,每一桩事都足以令他雀跃,干吗还和自己过不去?
想到此,他有些振奋。
特地打了瓢水,整理仪容。
水面中的他有些萎顿,尤其那双眼睛,红肿得走了形。
什么都顾不上了,他就着这瓢水细细擦洗起来。
整理衣衫时,他忽然想到:若是月老一会来接我,定要先求个情,怎么也得与贺宝儿还有爹娘告个别才行。
想到即将与贺宝爹娘告别,他手下的动作又慢了起来,先前意识到失去苏离和夕文时的那种莫名空虚感又猛然涌了出来。
也许……回到天庭后还可以时不常的下来看看呢?对,那时兴许还能用仙家法术帮上他们几把!
虽然知道天上一日人间一年的道理,但此时的他急需安慰,哪顾得上那么多。
心情舒畅了,他又解开头发细细梳拢,梳着梳着,不由笑了:我这是在干啥!飞升是元神出窍,我整这肉身干甚!真是肉身用久了,凡人的毛病都学全了!
站在院中,他专心抬头看天,东西南北天,一般的碧蓝如洗,万里无云,视野极其开阔。
不知月老他老人家会从哪个方向来?
日头慢慢爬高,阳光开始耀目,红线的鼻尖已经有汗珠渗出。
不,不,怎么会从天上来?我真傻了,这里这么热闹,若被人看到,岂不成了泄露天机?
他摇摇头,又扒在墙根下往外看,贩夫走卒的叫卖声音一耳朵一耳朵传来,清晰无比。
也许他老人家会化作凡人模样从后门进来,就像命格星君那样……他猜想着月老变成人后的打扮,又耐心等候。
不知又过了多久,期间他看哪个人都像月老变的,可是哪一个人也没如他所料,一脸坏笑的走进来。
直到卖早点的小贩收摊,直到卖菜的小车推走,直到酒楼开始点灯,他终于有些想通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腌渍酱肉炊饼白菜帮子等一干味道呼啸而来,胸腔里某颗东西依然在顽强的跳动,眼睛肿起的位置有些酸痛,握得过紧过久的拳头有些抽筋……一切迹象都表明,直到此刻为止,他还是个凡人。
他转过身,望向一片皑皑荒草。
初时只顾抬头望天,对于瑞府后园的变化并未多加留意,此时定睛看去,这景象才令他心悸。
自瑞大将军携夫人告老归乡后,瑞府便就此空置下来。秀美整洁的瑞府后园一去不返,取而代之的是杂草丛生的荒芜之地。
他站在荒草深处,分辨着有关昔日美好生活的蛛丝马迹,哪里该种着芍药,哪里又该爬满藤蔓……但除了一池不正常的疯长着的荷花外,别无他物。
他顺着一线砖红寻到回廊之下,廊下临湖的位置立着一张四方的石桌,桌旁环着四张石凳。
靠里的那张凳上覆着块柔软的鹿皮方垫;左首那张石凳仿佛长年被金刃之物剐磨,生着无数道细细划痕,他一一摸索过来,用手指感觉石面上的若干细节……再来是两张并排挨着的石凳,其中一张石凳所用的石材明显与其余三张不同,因为,这凳面是后街的……他蹲在这张石凳前,想及往事,不由笑了。
那是一个初夏的傍晚,牡丹开得正浓,合家围桌而坐,半为赏月半赏花。其时他随口说了个玩笑,逗得贺宝笑得前仰后合,正手舞足蹈处,石凳忽然断开,后者应声摔进了荷池。
全家人都被突如其来变故弄得一怔,索性池塘并不深,石凳所在的位置也并不高。
贺宝顶着半片荷叶站定,一脸的惊惶,显是被吓到了,但适才的笑容却未及收回,面上惊喜的小样儿令大家不由哄堂大笑。
月色下,贺宝随着大家的笑声也羞赧的笑了。
红线记得很清楚,那晚的夜空,连半轮月色也勾成了笑靥的模样。
既然生活还要继续,那我何妨不去试着让它恢复到当初的样子呢?回到大家围坐一堂,欢声笑语的样子。
“仙君……仙君。”来自荷池的声音打破红线的思绪。“适才未敢打扰,小精特来问候。”鲤鱼精慢慢自池中浮出,依旧滚圆。
“别……红线不敢当,哪里是什么仙君了,你看我现下的处境怕还不如你悠哉。”红线连忙摆手。
鲤鱼精一怔,忙道:“仙君这话怎么说的,小精若想如仙君一般,得享天庭仙职还要个千八百年,小精对仙君唯有钦佩敬仰之情……哎,哪敢称得上悠哉啊,一个行差踏错还逃不出油锅煎煮的命运……”
红线不由抖了抖,他忽然发觉自己竟不记得成仙前的那一段。
月老说他是从众多线头中挑了他出来,可是从线头到位列仙班,这是一个多么漫长复杂曲折的过程啊,怎么会毫无印象呢?
恐怕唯一能与过去挂上钩的就只有那个连着做了三日三夜的梦境了……
鲤鱼精见红线露出迷惑的神情,以为他在认真倾听,更抓紧机会加倍细说起来:“当初仙君的凡间爹爹走了之后,整个府邸呼啦一下就空下来了,我们这些鱼儿可受罪喽……没人喂食倒在其次,还有人想来捞鱼呢!”
“啊?仙君?仙君这就走了?……”鲤鱼精再抬头时,红线人已不见。
……
“好你个小兔崽子!这回让我抓住了吧!?”红线刚打瑞府后门出来,后脖领子就被一只手大力抓住。
“什么人?”红线吃了一惊,但自觉无甚过错,也没有过于惶急。
那人粗声粗气喊道:“就是你吧!成天进去偷摸,园子里好好的花草都让你糟蹋没了!看咱这回怎么教训你!”
红线这下明白了,想来这人定是瞧他从后门出来,误会了。不过似乎还是个热心人,知道维护瑞府环境。
他沉声道:“你先放开我,你看看便知,我就是这家的人。”说完,果然脖后松了一松,红线赶忙拽拽衣襟,转回身去。
瑞府贺仙的风貌,哪个不晓得。
额心的红痣更是最著名的标识,而且最重要的是,昨夜一过,大家便已忘记了那段不堪的往事,他瑞贺仙又能站在光天白日下了。
见义勇为的男人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腰后挂着锄头,肩上扛着半担劈柴。
原来是个砍柴的樵夫,难怪手上劲道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