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这是干什么!”贼见他忽然呆傻盯着自己胸口,不禁向后缩了缩:“我刚才可是乱说的!我可不是那种人!”
红线顿足道:“你……你为什么不早些出现!”
贼退到房间角落,不明其话中意思:“什么早些出现,难道你认出我了?”
说着,贼慢慢掀开覆在面上的黑巾。
其实红线哪里认出他了?刚刚的埋怨不过是在懊恼自己犯的错误,在贼听来,却是满心欢喜,竟自觉地露出面目。
黑巾从下巴一点点被掀开,逐渐露出紧抿的唇。
“夕……夕文……颜夕文!!”红线大吃一惊,怎么会是夕文?
夜半爬窗取笑自己的蒙面人,自称专采男色的采花贼,拳脚伶俐的武功高手,心窝处生着瓜子形印记的人,被自己用一粒瓜子断送姻缘的人,因为扰乱天庭被抛下凡尘的人……竟是小时的同窗,忽然失踪的夕文!!
夕文除下黑巾后便抱拳站着,胳膊正好挡在胸前。
红线只见他薄薄的唇紧紧抿着,面上却泛着微微的红晕,这才生出了些许当年的影子,那个落日余晖下拦车的孩子,那个低着头捧着冰梅汤的孩子。
夕文发现对方面上惊色远远多于喜色,便有点不高兴:“喂!赔我的衣服呢!?”
“哦,哦……”红线仍处于短路状态,机械性地扯出罩衫递过去。
夕文胡乱套上,一脸不情愿的解释道:“白日经过此处听说了那事,便想来瞧瞧你……刚才那些都是玩笑……”说着又看了看床上的贺宝,道:“既然他来了,那我便先行告辞了!”说罢便要跳窗而出。
红线哪敢就这么放他离去?
正主好不容易送上门来,若这么放过,谁知道要等到哪辈子?
说时迟那时快,红线一把抓住某人衣袂飘飘的袖角,重重向下掼去。
夕文提起一口气便要跳出,没作防备时,忽然被重物坠住,“扑通”一声摔了个屁墩儿。
“干什么你!”夕文吼道。
红线的反应还不及夕文,一个没留神额头磕在窗框上,疼得他使劲的揉,夕文也没了脾气,道:“拉住我做什么?”
“还劫。”
“???”
“上上辈子你是书童,和你家公子要好时被我用一粒瓜子掷死了……上辈子你又修成黑猫精,来天庭告状,玉帝把我俩都贬下凡间,要我还你一劫……哦,对了,忘了说了,上辈子我是个小仙,月老手下的红线君。”红线一鼓作气说完,认真地望定夕文。
夕文也很认真,他先是摸摸红线额角被磕到的地方,又翻过红线的手腕,三指轻轻扣着,道:“奇怪……伤势不厉害啊,怎么就磕蒙了?”
“你不信?这劫果然难还……该信的不信,不该信的偏生……纠葛不清。”红线见他不信,也没多做辩解,只是轻轻将手抽回。
夕文反而疑惑了,不由道:“什么该信不该信的,难道说你之前已经找过好几只……‘黑猫精’了?”
“那倒没有,只找错了一个……就够我受的。”红线苦笑道:“要不何苦闹得如此不堪?”
他面向窗外,夜色渐淡,东方天际开始露出一丝白边。
夕文隐约料出了三分,也陪着沉默起来,红线认真的样子,似乎为“下凡报劫”这事增添了一点可信度。
窗外的蛙鸣此时也没那么刺耳了,反而为这过于静谧的时刻增添了一点生气。
正牌“黑猫精”就在眼前,红线反而不像从前那样急迫了,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一遭没白活,正如了原先期盼的那样起起伏伏跌跌宕宕。
没有谁对谁错,就像月老曾经告诉他的,缘分便是,在你想要时偏偏不来,来了又挥之不去的东西。
如果此刻已是谷底,那么下一刻会否迎来小小的□或平缓的转折呢?
可月老说,希望他能勇敢面对这一切……
也许,真正的谷底还在前头,在他偶尔至满的时候,悄悄铺开网子,再狠狠收拢。
“喂……我要走了,赶在天没亮之前还有事要办。”夕文捅了捅他。
“你什么时候再来?”
“也许几天后吧,”夕文站起,又道:“你说的还劫……都是真的?”
红线郑重点头:“自然。”
“可是……我好像没什么想要你帮我做的。”夕文歪着头想了想道:“不过我倒想帮你做件事……”
夕文很快便如轻烟般蹿远,留下一个可爱至极的笑容。
红线回到床头,等贺宝醒来,心中却只觉一阵阵慌急,因为夕文临走前笑嘻嘻说道:
“我想帮你杀了那个狗皇帝。”
二十二 立志
家事国事天下事关我屁事!
……
八月末,未过寅时,天已有微明的趋势,夜色褪了一半,另一半夹裹着浓雾,自东而始,一寸寸成白。
房里没有点灯,与窗外相比便更暗了,但红线仍能看出,贺宝的脸蛋又尖了几分,多了些棱角。
我们两兄弟是越长越不像了呢,红线打量着贺宝,又摸摸自己的下颌,似乎只有这种无聊的事情才能令他稍微打起点精神,好去迎接天亮后的一切。
宝儿半夜赶来,想必也是听到了谣言,那么娘亲和我那爹爹……想到此,红线不由哆嗦了一下,他揉揉脑袋,又向窗口走去。
荷塘本不大,但由于某个精怪的特殊喜好,荷叶与荷花却是分外的密,积了整晚的潮气凝成荷叶草尖上的一粒粒露珠子。此时天未亮透,连天的荷叶如被墨染了般氤氲成一片,反倒比晴天碧绿时多了点意趣。
红线无暇欣赏,只是将目光放在近处水边。
水面 “啪”地打起一个水花,一个鲜红的尾巴尖儿在水花中一闪而过。
红线向着水花迸处,拱手抱拳,心道:“多亏了你,否则闹这么大动静又该沸沸扬扬了。”
不想那水花并没就此遁去,反而冒得更大了些,露出来一个滚圆头颅,紧接着,一个胖胖的老儿便来到了红线的窗根前,一躬深鞠到底,笑呵呵道:“小仙拜见红线仙君……”
虽然这鲤鱼精离仙道还差着百八千年,若在平日里,红线连眼角都懒得夹他,但此时他却是红线最不想见到的。
鲤鱼精还在鞠着躬,当下只得苦笑道:“多礼了。”
鲤鱼精抬起头时,已是满面堆笑。
红线心中猛然颤了几颤,心道,不好!昨日我做下那等错事,今日若再被这肥鲤嘲笑,真是死透了也赎不清啊!
鲤鱼精嗽了嗽嗓子已经开始说道:“小精对仙君的佩服敬仰真是如莲蓬之子,实心实意啊!……仙君真是有能耐!打仙君一降生,这些俗人就是绕着你转,这才短短十数年,仙君的凡身在人间便已家喻户晓,无人不知……真是令我等小辈钦羡不已啊……”
鲤鱼精滔滔不绝说着,满面虔诚倒不是作假,只是嘴皮子不太利落,若不拦下只怕天都要亮透了。
红线劈手将其话头打断,不笑不怒只淡淡道:“鲤鱼君啊鲤鱼君,你的道行果然还浅,怎么分辨不出世人话里的好歹啊!”
鲤鱼精见马屁没能拍到点子上,只得尴尬地住了口,心里想着余下的词是说还是不说。
“哥……”贺宝不知何时醒了。
红线赶忙将窗合上,鲤鱼精一个闪身又遁入水底。
“哥,这是怎么了……刚才谁在与你说话?”贺宝摸着脑后的肿起,眯着眼睛看红线。
“没谁,哥在自言自语呢。”红线坐在床边,贺宝已经直起了身,两厢这么互望,竟一时谁也不知该说什么。
红线只见贺宝两颊微微鼓动,晶亮的眼睛只是紧紧看着自己,可见是在咬牙思索着什么,而思索的那事定与自己有关。
于是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你也听说了吧,是不是觉得……哥特下作……”
话没说完,红线已经被自己的口水噎得不能出声,原本想拍上贺宝肩头的手,也生生顿住,无力地垂在被子上。
他这才发现,有些东西,留在脑子里时,并没见得有多大杀伤力,只有从别人口中或自己口中说出时,那才是艰难无比。
他低着头,心里不单有羞愧,还有别的些什么,是不止还错了劫认错了人的那种悔,也不是对哥哥这个光辉形象被撕毁的那种怕,是一种莫名的、连最迟钝的人都能觉出的危险情愫。
当然,他依然将这种情愫解释为哥哥对弟弟的宽厚之爱。
“哥……我不懂,他们都说皇上宠你,可是我看不像……皇上也宠爹,可是爹就很风光很快活,哥,为什么你……”贺宝说到这里不知该用什么词好。
“为什么我会不风光不快活,甚至别人都在骂我唾我,对不对?”红线接过话,鼻子一酸,竟从眼角渗出两粒泪来。
泪珠滚到嘴边,红线下意识地舔舔,酸涩的,真如虚无酿的梅酒一般,混了金丹,便成“眼泪”的滋味。
正在自嘲时,身子忽然一歪,竟被贺宝张开双臂紧紧拥住,不容他推搡,胳膊一直收紧到两片胸膛相贴才作罢。
“哥,我懂,你是被人欺负了,可是你说过的,被人欺负了咱们便要欺负回来……”
红线被贺宝抱着只感到说不出的舒服与安心,仿佛力气和勇气都在胸腹相贴时生根发芽,驳缠而生。
“宝儿,只要生在这人世,我们便欺负不回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啊!
他与苏离,身份与体力虽然相差悬殊,但这并不是构成错误的主要原因,因为苏离从没说过,如果他不如何如何,便将他的家人如何如何,诸如此类的话。
即使那天终于动用了天威,宣他入殿……也没有五花大绑的蛮干,而是一寸寸地诱惑……
还是自己没把持住啊,从最初,竹斋里那一次对望起,便是不该。
那时还一心想为贺宝铺个好前程,真是可笑,现在不但自身难保,还牵扯了一大堆人……
贺宝见红线忽然不语,脸色一会通红,一会惨白,以为他仍是害怕,便道:“不会的,我练好本事,便总有欺负回来的那天。他宠你可以,但他不该害你。”
红线感到贺宝的心房处似乎有力的震动了一下,抬眼看去,昏暗中他黑白分明的眼里竟透出决绝的厉色,虽然只一点,但神情却因此而肃穆,再也难以把此刻的他和小时口水四溢的模样联系起来。
红线暗道一声惭愧,以神仙自居这么多年,却只学会了认命?
此时被箍在怀里,才觉出之前的冷意,积了一夜的寒气尽数被这温热的怀抱化去,贺宝也察觉出了这点,便静静的拥着他没有放开。
“哥,你身上可真凉。”
“哥,你怎么还是这么瘦。”
“哥,宝儿都比你高了,你看我这么环着你,别人都看不到你了。”
……
“哥,宝儿要走了……”
“为什么这么早?”红线抬头,“难得回来,难道又要还带着伤回去?”
贺宝呵呵一乐,摸了摸脑后的包,道“这算什么伤啊,我们平日练兵可比这……”贺宝说了一半顿住,又道:“昨夜我是偷跑出来的,哪能再多耽搁……哥,若有人欺负你,你拿笔记下了,等我变厉害了,一起帮你讨回。”
贺宝走时,天色已白,窗外依稀开始热络起来,院子里走动的走动,打扫的打扫;院外隐隐传来车马声,骡鸣声,吆喝声。
红线镇定地净了脸,漱了口,又将里衣外衫穿戴得一丝不苟,便开始等待。
他已做好最坏的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一切。
不多时,两种截然不同又熟悉无比的脚步声由远至近,红线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吐出来,细碎的小步是娘亲的,而重些较缓的是爹的。
门吱呀一声推开,几个丫鬟知趣地退下,从外面将门掩紧。
娘亲双眼通红,一进门便紧紧挨着他坐下。
红线感觉娘亲手心冰凉的汗水,心便噔噔跳得飞快,那天一早娘亲喜笑颜开亲手为自己穿戴的一幕又赫然涌了上来。
“仙儿。”低哑的声音冷不丁开口,红线向前看去,不由一怔。
原本瑞大将军是这宅子里存在感最强的人,因为他那身明晃晃的盔甲,想不引人注意都难,可是今天红线却觉得哪里透着古怪。
瑞大将军看起来有些疲惫,随意着了件柔软的长袍,一双眸子依旧精光四射。
原来爹今天没穿甲胄……看起来竟似矮了,也瘦了。
“仙儿,外面说当今圣上与你犯下暧昧之事,是不是真的?”不愧是武将,一语中的。
红线明显感到娘亲握他的手紧了一紧,他也回握了娘亲的手,才凝视着瑞大将军的眼睛,点头,道:“是真的。”
瑞大将军“腾”的站起,红线闭紧了眼睛。
静了好一会,却没听到瑞大将军那招牌似的怒喝,也没有狂风暴雨般的巴掌。
他睁开眼,娘亲挂自己肩膀上,无声地抽泣,而瑞大将军却站在娘亲身旁,用那簸箕大的巴掌温柔地顺着后者的背,目光仍对着自己,道:“是不是奇怪爹为什么没揍你?”
瑞大将军挤出一个笑容,自语道:“原先旁人都夸你,我自然要骂你,好教你知道自己的短处……现今,旁人都骂你,我自然要护着你。”
瑞大将军看向窗外,对上晨曦的微光:“时辰差不多了,我这便去觐见皇上,辞官。”
“爹!仙儿错了,仙儿从没想过连累爹娘!”红线“扑通”一声跪在床前。
“起来!”瑞大将军将红线提起,令其站直,道:“他是君,你是臣,君要臣死,焉能苟活?爹再不懂官场,这点事情还是知道的,现今这态势,唯有我们自己请辞,才能堵了悠悠众口,从此长厢归隐,也是逍遥自在!”
瑞大将军笑了,满脸坚毅的线条在晨曦的微光中化作一种叫做慈爱的温柔。
娘亲原本身子就虚弱,经过这事一闹,哭了一会便回房歇息去了。
房间登时空荡起来,留下红线独自反省。
云霞万卷中降生,带着前世的记忆,一度目中无人,喜欢欺负弱小,其中尤以贺宝为甚。
接触旁人,便暗自腹诽对方为俗子,妄自尊大。
对长辈训斥从未放在心上,对先生教导从不当回事。
课上睡觉,课下胡吹,在竹斋曾以一句,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关我屁事闻名遐迩。
做事不计前因后果,做错事便以我是来还劫的一句撇清……须知先为人,后为仙,下凡还劫也要遵循人世的规矩,我连人都做不好,谈何为仙?连那池中精怪都晓得自己“满城风雨”,何况天上神佛?
红线定定站着,从自己降生一直反省到这个清晨,越想越是冷汗淋漓,忽然忆起一事,心中大骇。
夕文说,帮我杀了那个狗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