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前世是什么?我又是什么?不,不,他们的前世是凡夫俗子,我的前世是一截红线,我是修了一千五百年的红线,和他们……定然扯不上关系的!
“你想说什么?你想问,为何你会……情动?”命格看看他,又看看旁边的烛火,道:“我现在也不懂……不过,我听说,作为凡人,情之一事,就像飞蛾扑火,明知道是大梦浮生一场,却还要缠得你死我活,以你的道行……大概还把持不住吧。”
红线抬头看他,命格的话,乍听之下有道理,情爱便像飞蛾扑火,即使他也不能免俗,但仍不能解释,这前后的因果关系。
命格见他脸上惨白,似有冷汗滑落,不禁提点道:“不必如此纠结,你不就是喜欢那个人间皇帝么?他有自己的姻缘,时辰到了,自然与你断了,不碍事的……但切记,不要再用情了。”
命格的安慰能起到几分作用,就只有红线自己清楚了,他最后也没敢说,除了苏离,他还对自己的同胞弟弟动了情……红线痴痴的回到房里,脑中翻来覆去琢磨命格那番话,反倒把夕文的事抛在了脑后。
夜里听到夕文外出又回来的声音,他想去看一眼,但想到命格左一句“时辰未到”右一句 “顺其自然”,便又坦然的躺下了。
三十五 吃味
作为年长一千五百岁的大哥哥,这种别扭闹得极其掉价。
……
红线与夕文自那天以后,便生了芥蒂。
事情是这样的,红线本很少生气,因此气完如何善后也成了问题,按理说,他只要假装忘了头天那事,和平时一样打个招呼就行了。
但他依然觉得有些尴尬,夕文的那句话和那个眼神总在他心里打转。第二天一早他还刻意推迟了起床时间,在屋里磨蹭了好一会,直到院子里唰唰的剑气破空声停了,他才出来。
这么过了两天,夕文也悟出了什么似的,早上雷打不动的舞剑便索性停了。
灶房,茅房仍在一处,免不了碰上,夕文的脸会红一红,红线下意识想要说点什么,还没挤出两个字,夕文便埋着头走了。
索性红线也把嘴巴闭得更紧了,他心里有谱,反正命格说了,他早晚要来求他的。
按理说,作为年长一千五百岁的大哥哥,这种别扭闹得极其掉价,但他只要一想到苏离与夕文站在一起的样子,就难受得挠墙。这种想要挠墙的感觉,往轻了说,叫吃味,往重了说,叫嫉妒。
是嫉妒苏离把夕文抢走了,还是吃夕文迷恋苏离的醋?红线自己都不清楚,时间沉淀,更隐隐添了一层恐惧,好像即将要失去他们的恐惧。
夕文偷窥上了瘾,一天比一天回来得晚,有时天快亮了才回。因此每夜月过中天后,红线就睡不着了,干脆披了衣衫蹲窗根底下猫着,直到听见隔壁的门“吱嘎”一声后,他才放下心来。
日渐疏远的两个家伙,反而不约而同的挂上了同样苦大仇深的黑眼圈。
贺宝随军出征已有月余,据村里人从都城带回的消息推测,战事该要结束了。
这天天不亮,红线便有种预感,贺宝要回来了!
天蒙蒙亮时,他抱着一筐蕨菜拎着一卷席子,在村口坐下。
不一会,村里人便或背或拉着山珍药材,开始陆陆续续的往都城进发了,见了红线都会意的笑笑。
“行啊,小子,这才几年,把咱们山里人的手艺都学全了。”吴家大叔掸掸他的脑袋,笑道。大叔媳妇从后面推搡他一把,道:“学你们这手艺有甚用,人家要干大事的。”说完又塞给红线一张软垫,道:“仙儿,拿这个垫着,要不屁蛋子要硌出印的。”
垫子硬被塞到怀里,还带着女人家身上特有的暖香:“谢谢婶子,这次还要劳烦婶子费心……”
“晓得的,晓得的,回来婶子给你汇报。”一行人逐渐走远,仍可听见,吴家两口子还在争辩着什么:“手艺好有啥不对啦!”“人家是富户出来的,学手顶个肺用!你傻了啊!”“富户出来的也是爷们,你给的啥垫子!”……
红线笑着摇摇头,从框里抓了一把蕨菜开始慢慢择,蕨菜择完又换青蒿,就这样守了一整天。
中间似乎夕文来过,悄没声的留下一个食盒。
有汤没有勺,有菜没有肉,是他的风格。
在村口喝了一天的风,摸到温热的饭碗,红线吃得热泪盈眶,心里肚里都热乎乎的。
天擦黑时,人们陆续回来了。
尤其吴家大叔,隔了百八十米就能看到他那张笑得合不拢的大嘴。
吴家婶子眼尖,远远看到他,紧赶两步,道:“傻孩子怎么还在这!城里可热闹啦!昨天夜里从边关来的消息,西疆王爷的免战书择日便到,咱们打了胜仗啦!”
“那……那咱们可有损伤……?”
吴家婶子叹口气道:“损伤也是避不了的……”说完回头看看远处,又小声道:“你弟弟应该无恙,好歹也是个带官衔的,若有不测,大家还能不知道?把心放肚子里吧!”
“婶子,这些都是多出来的,你拿回去熬汤吧,”红线摸出事先装好的一小钵鱼骨,双手捧着。
“婶子怎么好占你的便宜,快拿回去!”说完便往回推。
红线坚决要送,又推回来,几番推送,拉拉扯扯不成样子,吴家嫂子只得收了。钵里鱼骨森白干净,拿回去直接便能上火熬煮,连择洗的工夫都免了,再看红线小脸红艳艳的,显是被风吹了整日,心里一酸,道:“三天后大军便能回来,想必那日都城更热闹,不如到时你和我们一起吧?”
红线迅速点点头,眼里透出兴奋。
许久没进城了,一想到繁华热闹的都城,红线兴奋得腿肚子都在转筋,趁着天没黑,他就开始在衣箱里翻腾。
城里的春季不比山村,午时未到就应该很热了。
他拎出一件浅绿的短打,对着身量比划了一会,又扔回去,不行,显得小气;又翻出一件长衫,发黄的月亮白,绉纱的料子,算是不错的,可惜皱皱巴巴的,还得烫,若要烫衣,须得麻烦夕文……想了想又放回去。
记得他读书那会,年轻的公子哥们时兴穿丝麻,衣料是粗犷而自然的纹理,做成宽松的样式,颜色也以本白或天青为主,凉爽又好看,甚至有些飘飘欲仙的韵味。
想到此,红线笑了,一屁股坐在衣箱上,不再折腾。
到时连脸都要抹花的,穿什么衣服有什么要紧的?
三天后,天刚亮,红线穿着最不惹眼的一身深灰混在赶集的村人里出发了。
一路吴家婶子最是活络,有说有笑,红线跟着大家一起乐,路途比他想象中好走许多。
“小仙儿,你怎么弄得跟老鸹似的……婶子还惦记跟卖首饰的刘婆说你是我弟弟呢!”吴家婶子撇撇嘴,她对红线的打扮最不满意。
“懂啥?这是仙儿不爱招眼,哪跟你似的,走哪都让人家猜你多大……”吴家大叔大声嚷道。
“死相!”吴家婶子刚要回嘴,大伙儿已经轰的一声笑开,红线也低头跟着笑了。
真的来到城门下时,红线才开始紧张,苏离派出的密探他是见过的,端的是目光如炬,高大威猛,他摸摸额心脸颊,触感生硬粗糙,黑米浆糊还在,心里顿时踏实许多。
栖霞村的草药干货是出名的,隔不了几天便要进城售卖一次,卫兵们例行看看就放过了。
进到都城里面,群情激昂的气氛这才显露出来。
城市和几年前一样,还是车水马龙,繁华富贵,唯一不同的在于那欢乐的氛围。
这天跟过节似的,大家都穿着鲜艳美丽的衣裳,似乎连私塾都放了假,许多半大的孩子们手挽着手扎在玩具摊上。
红线蹲在自家的干货摊后,像个黑泥鳅毫不起眼,唯有两粒眼珠晶莹璀璨的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想起自己上一次逛摊时,还是翘了竹斋的课陪贺宝开心,后来在往来居被苏离拦住……没功夫感慨,便有主顾问价,红线噙着笑意点头喏着。
这天的生意果然好卖,难怪吴婶他们拼着几夜不睡又晾出新鲜的货物。
街上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意,连最苛责的妇人都没有划价,小贩们笑呵呵一句天佑大苏,往往能换来更丰厚的收入。
这是都城最繁华的集市,家家户户都结了彩球,一眼望去,几条街道几乎连成了彩色的线。
红线这张巧嘴,很快便赚了个盆满钵满,快到下午时,吴家婶子非塞给红线一把碎银子:“去,买点吃的玩的,今天这么热闹,不转转可亏了!咱们卯时西门见!”说完,便拉着几个妇人消失在了滚滚人流中。
红线揣着沉甸甸的银子却无处可去,毕竟不比从前,现在的他是乡下农人,一张小脸还抹得黑漆漆的,莫说是苏离的密探,就是他亲爹在这都未必识得出。
逆着人流随意晃着,忽然传来一阵嘎嘎的笑声,他扭头看,果然是往来居。
那年用扇子挡着额头逃出的样子记忆犹新,他掩着嘴自个笑了,又一头贴在墙根外头。
里面果然人声鼎沸,大家谈论的话题左右没离开战事。
“哎哎……你们知道吗?听说这次胜仗打得那叫一个漂亮!三战三胜,还是大燕王爷亲自拟的免战书!”一个破锣嗓子拍着桌子,大声道。
“这有什么?个中内幕你可知道?”另一个年长些的人慢慢悠悠说道。
一群声音起哄,定要听这内幕。
红线也不禁把耳朵贴近些,心里由衷钦佩,苏离这皇帝做得真不错,竟然把民心结得牢牢的。
“这回立下大功的是咱们甲字营一个小统领……”年长的声音说道。
“咳!谁不知道啊!不就是这小统领先前擒了对方一个小头头么!”几人立时反驳。
那年长者又道:“我说的这内幕,你们绝对不知道,我兄弟在关外,做的是马匹生意,很多士卒补买的马匹都要经过他手……”说到此,众人已经安静,说者越发得意。
“西疆蛮人最好斗,也善斗,除非被降服,否则哪有修免战书的道理?这里头原是另有隐情的……我那兄弟……”
听到这里,一群听客齐齐催促:“哎呀~别再提你那兄弟了,快,快说!”
那人清了清嗓子道:“我那兄弟……听前面兵卒说啦,说是三战全胜,实则只打了两场,西疆的王爷就已经憋不住了,亲自上阵,颇有点不死不休的意思,咱们那个小副统……就是先前擒了他们一个小头头的……他艺高人胆大哇,只带了几个贴身兄弟,趁着夜黑风高,把蛮人的粮草点着了,趁乱他又潜进了西疆王爷的帐篷……具体用了什么法子不知道……反正免战书就拿到手了!”
听到此,众人已高声欢呼起来,有的说:“这小统领武功肯定不是一般的高,竟能逼着那王爷就范!”也有的说:“不然,鄙人认为那小统领一定给那王爷明示了战乱的害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你们知道吗?!那个小副统领是谁?!!……他就是当年平燕大将军瑞栋的二子啊!”一人拍案而起。
堂里静默了一会,又爆发出更强烈的声音,有欢呼的,有抽泣的,也有觉得不可置信的。
“难道……就是抓周时……抓了瑞大公子裤脚的那个?”有人记性特好。
“不会吧?不是说他五岁时口不能言,是个呆傻吗?”有人记性更好。
红线已经听得心潮澎湃,恨不得立时闯进去大叫:“对的!对的!就是他!那就是我弟弟瑞贺宝啊!!”
忽然一阵锣声传来,由远至近,吸引了街上所有人的注意。
一个穿着鲜红官衣的小衙役急匆匆跑了过来,手里不住的敲打着,边敲边喊:“让路啦!开道啦!大军得胜回朝啦!!”
他的身后又跟来一队带刀的巡捕,训练有素的将拥堵的人群向两边疏散。
之前还在议论的茶客们也呼啦一下冲来出来,将往来居两边的空地占得严严实实的,自然红线也被挤到了更靠后的位置。
城里所有的人几乎都聚集在此,争先恐后的想要一睹得胜归朝的将士们的风采,毕竟这是近二十年来唯一一次战争,也是赢得最漂亮的一次,几乎能与当年平燕大将军瑞栋的三破燕都之战相媲美。
起初还有人低声议论,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竟渐渐安静了,即使每个人的脸上都满溢着兴奋之情,但却没人再说话,万众一心的安静成了百姓们此时能够给予凯旋而归的勇士们的最高奖赏。
不知从哪先爆出了一声清喝:“来了!”接着,欢呼声便如潮水一般,一浪高过一浪,渐渐席卷过来。
红线被挡在后面,尽量伸长脖子,透过人群缝隙往外看。
一队高头大马慢慢走近,这队人马精良有序,每个将士都穿着漆黑的铠甲,连马头上都套着漆黑的头盔,甚是威风。队伍里巨大的旗帜迎风飘展,旗上写着一个大大的鲜红的“蘇”字,几个为首的将领穿着和红线爹爹当年一样的银色亮甲,趾高气昂的向两边的百姓挥手致意。
接着走来的队伍则没那么好看了,有骑马的有步行的,还有带伤的,速度明显比前面的队伍慢了许多,几个小兵也举着巨大的旗帜,更没有前面的皇家旗帜好看,三角形的旗子上画着大大的“甲”字和“乙”字,但自打从这队人马出现在大家视野时起,欢呼声便没有停止过,而且愈加炽烈。
红线很容易就看到了贺宝,因为贺宝骑的那匹马最高大,他的身板又挺得极直溜,想忽略都不可能,他没有带盔,头发扎成高高的一束直直垂着,漆黑的铠甲虽然和前边“蘇”字营小兵穿得一样,但在他身上,却格外英武,每一扇甲胄都在反光,整个人散发着飒爽的英气。
“看!是那个副统!”红线身边不知谁喊道。“是瑞家公子!瑞贺宝!”
很快这边人群里又爆出更疯狂的呼声:“瑞贺宝!瑞贺宝!”
贺宝听到这边有人叫他名字,先是有些诧异,然后很快便顺着呼声望来,目光就落在红线身边不远,红线也向那边看去,发出呼喊的竟是几个年轻漂亮的女子,见到贺宝看她们,便叫得更加起劲。
贺宝冲她们微微点头,露出一丝笑容。
人群里爆发出更激昂的呼笑声,口哨声,更多的人开始一起叫着:“瑞贺宝……瑞贺宝……瑞贺宝!!”
贺宝微微一怔,仿佛不明白这是为何,只是冲着四下人群继续微笑点头,但当目光掠过红线时,却明显的顿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