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南面尾张国新主初立,因此两国局势趋于紧张,特别是尾张国北部的岩仓织田家,对信长根本不予承认,美浓国
守护斋藤道三为了保持岳父的威仪,暂时封锁了浓尾之间的道路。我干脆无法进入尾张,便无奈地被困在了这里,寄
宿在一个尼姑家里,镇日里等待着开禁的消息。
无聊之际发现身上的零钱也基本用完了——虽然有不少黄金,但路上不太安全,不敢带着,都寄存在京城的商人那里
,只带了足够路费的零钱——这么一来二去地住着也不是办法,转眼间一个月都过去了。
那尼姑法号青莲院,四五十岁,年轻时必是个美人,此刻风姿也还在,倒也爽利,不十分计较我白吃白住的事,只是
劝我不要顾忌,尽情地住下去也无妨。我等着开禁之际,百无聊赖,这尼姑家里又只有一个丫鬟侍奉,凑不齐麻将,
我便只好裁了些纸牌,画成一副扑克,每日里斗地主。闲聊之间竟发现,这尼姑不是寻常人,将美浓、尾张以及临近
诸国局势说得头头是道,而且牌技进步极快,只要你打两手,便能将你手中的牌猜个七七八八。
我向来对人不甚怀有戒心,特别是打牌输了的时候,什么话都说,虽然本来目的是为了分散对手注意力,但实际效果
往往是分散了自己的注意力。偶然也说起老十跟我的事情,没说名字只说事情,常引得这尼姑发笑。我又见这尼姑对
于政事掌故颇有心得,就认真请教了一番,问问她这个禁关何时能开。但尼姑说估计迟则三年,快则一年,所以我才
劝你放心地住下去。
我一听便是满头黑线,连连摇头说那可等不及。尼姑便给我讲起了尾张局势,说织田家分为三派,北部、西部和东部
鼎足而立,信秀只不过靠强力压服三家,但他于嫡子之事颇不被家臣认同,也就此埋下了隐患。继承他的信长,虽然
备受宠爱,但在亡父的葬礼上,居然衣冠不整,态度随意,只是抓了一把香投入火中就扬长而去,此举激怒了全家上
下,位子恐怕坐不稳了呢!
我紧跟着就问,那信长殿下的夫人那边呢?有什么消息没有?
尼姑微微一笑说,浓姬夫人还没有消息,不过可以想见,一旦浓姬夫人有消息传来,尾张的局势应该就有分晓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虎父无犬女,浓姬夫人是位性格刚烈,很有主见的女子。当年她出嫁的时候,道三公赠给她一把短刀,说,去了就
随时准备把信长的脑袋取来。浓姬夫人很自然地接下了刀,说女儿遵命,不过这把刀也说不准会掉头哦!引得道三公
哈哈大笑。那位夫人行为处事,大体都是这个样子的,所以如果她回复道三公,说信长是个有器量的人,道三公就只
有两个选择了:要么与信长结为同盟,永不与他为敌;要么迅速进攻尾张,趁他还未壮大之前将他杀死!啊,会是哪
一种结局呢?”
“如果信长真的是个傻瓜呢?”
“那还用说?当然是由浓姬控制住他,作为道三公统一尾张的傀儡,得手之后就杀掉啰。”
“可是这样一来……浓姬夫人岂不是很可怜?毕竟是下手杀死丈夫的女子啊!这种事情残忍不说,将来要改嫁,又有
哪个敢再娶她过门呢?”
尼姑看着我,眼神惊奇了起来,“丫头,你这番话我听着好耳熟啊!”
然后她又接着说:“我也知道这事情可怜啊,所以最好的结局,就是信长殿下足够强大,否则还有谁能保护他的妻子
呢?自身强大,即使是仇人也不敢轻易举动;自身孱弱,连岳父叔父都是觊觎其家财的盗贼,这就是乱世的常理呢!
虽然太不近人情,但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她这么说也没错,不过听她言语里的意思,竟似乎是和浓姬十分熟络一般。
“浓姬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各方面的事情我都想了解,只要是关于她的。”我问道。
“嗯,长得很出众,是个大美人这一点不用说了。很擅长吹笛子,会作诗和画画,性情既有刚毅的一面,也有贤惠的
一面,总之谁能娶她,实在是有福气啊!老身也没事常常祈祷,盼望着信长殿下是个有器量,配得上她的伟岸男子呢
!”
我一听心就凉了半截——对浓姬的完美虽然早有精神准备,但亲耳听到这番话还是很让人受打击,再说这尼姑也忒不
讲理,信长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他爹妈生出来养出来的,可不是你祈祷出来的,你白挨累也使不上劲的事儿,跟着瞎起
什么哄呢!但又有些不死心,眼巴巴地盯着她问,那师太你看我怎么样?
尼姑白了我一眼,“你老老实实地坐着不说话,倒还好,倒还像个一流的闺秀。可一说起话来,就像个女土匪!嘴里
的话放铁炮一样噼里啪啦地往外蹦,恨不得崩了对方才算完事。比方说日前老身去寺里进香,回来还没进大门,就听
见你隔着墙和邻居因为树的事吵架。隔壁住的那位夫人,是稻叶大人的小妾,因为不容于正房,安顿在此修行,平日
里脾气就坏得很,是快嘴出了名的,居然在你这里被全面压制,可见你的脾气也不甚好!”
我无语,继续打牌。
就这样我饱受着煎熬,跟隔壁吵着架度过了一段时间。直到有一天,青莲院去进香了,有个过路的客人向我们讨水解
渴,我正在门口等着稻叶家的前小妾,如今的妙见尼,出门来跟我吵今日这一场,不经意瞥见了那路过客人的长相,
失声叫了一句小太郎?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这个魁伟高直的光头正是北条家的资深忍者风魔小太郎。他也万万想不到会在这里遇上我,急忙一比要我低声,又笑
说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我问他这是有何贵干,他说上京城来侦查消息,正准备打道回府呢,又说长尾景虎已经上京了。这让我颇吃了一惊,
你看人家这动作多快,我还在这里傻等,真是要不得啊要不得!
他见我不怎么吃惊,不禁问道,“听说你之前就是从越后进京的,你没听到什么消息吗?”
我顺口就把长尾景虎在京城要了哪些官职,讨了什么好处详细告诉了他,反正这些事情也都是我亲手操办的,知道得
详尽不足为奇,更何况这些事早晚要公之于天下,我提前说一说也无妨。
但小太郎他听了可吃惊不小,说你怎么知道得如此详细?我便把我的事情说了一说,引得他扼腕长叹,说真是士别三
日当刮目相看,你比我还适合当个忍者呐!怎么就这样到处混迹,还都满吃得开?不过这回你可帮了氏康主公一个倒
忙,长尾景虎得了这些头衔,当然要向关东出兵了!
我打了个呵欠说别那么小题大做,景虎主要的敌人肯定是武田晴信,断不至于因为无聊的承诺去攻打关东的,再说以
氏康那样的名将的水准,也不至于被一打就败了。我一开始就没打算帮氏康,更何况只要有黄金在,公卿们都会很配
合的,所以这件事不能说都是我促成的啊!而且既然你来了,就顺便帮我一个忙吧!反正你也要回国,你就带我取道
尾张回去吧!
既然是老交情,说话办事都容易,我留了一副字给青莲院大婶,就跟小太郎来到了浓尾间的关卡,小太郎斩关落锁夺
门而过,就这样闯入了已经战火遍地的尾张。
啊,不来不知道,一来下一跳。
第二章
尾张已经分成了数派,打得旗帜差不多,战争一触即发,各方都在厉兵秣马,准备随时出击。因此和小太郎策马走在
空旷的土地上,都觉得不寒而栗。眼下最为重要的事情,莫过于找到十兵卫的所在。但尾张虽不大,找个人却还是无
从着手,我便想到了另外一个人。
我的心越跳越快,但却不是出于对战争的恐惧,而是因为要做的事。
直接到那古野城,求见君夫人浓姬。因为尾张全土已经进入紧张的战备状态,即使不是如此,以我这种奇怪的身份也
未必能见到浓姬。幸好我早有准备,递了十兵卫赠给我的一块玉佩上去,据说这是光秀的姑姑,也即斋藤道三的侧室
求得的护身符,浓姬自己也有一个类似的,她应该认得。
在等待被接见的空隙,我和小太郎告别,他自有他的事,关东或许也要开始忙碌起来了,他在这里可耽搁不得。他便
问我,这里如此混乱,你一个人怎么应付?我说我自有人保护,你回去见了氏康馆主便说,我已经完成了对他的承诺
,若是有命活下去,我一定会带上该带的东西,去小田原看望他的!
小太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想了想便翻身上马,朝着东方奔去了。这时门里跑来一个小姑娘,大声说浓姬夫人有请
,门卫便放我进去了。
一路上想了多少话,但见到了这个女子的时候,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浓姬夫人,一个多么有欺骗性的名字,其实不过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而已,搁在现代社会,最多是个初中三年级。
可是这个小姑娘和颜悦色地坐在那里,却让我把想好的劝诫她、安慰她的话全都给堵了回来,让人觉得那些话根本不
用说,她已经完全明白的样子。
千言万语,汇集到嘴边,只剩下一句话:“你好,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对方回答:“谢谢,没有。表哥已经替我做了!”然后点头道:“兄长果然眼力不俗,我想你们会很幸福的吧!真的
很感谢你能在这个时候来看望我呢!”
我愣住,来看望她本不是出于什么善心。本打算劝她好生陪着织田信长过日子认命,千万千万要跟表哥一刀两断,起
码是自己亲眼确认了才能让我放心。但看这样子,竟是我的人生境界忒低,在跟不相干的人吃毫无必要的闲醋,竟然
语塞。
我半晌才哼哼唧唧地说,“光秀来过这里了吗?那他现在又在何处呢?”
“他已经带着我的亲笔信前往美浓的稻叶山城,如你所见,我夫君现在面临危险,我希望父亲能够发兵,助我们一臂
之力……”话未说完,听得噔噔噔一阵脚步声,外面撞进一个人来。
“哎呀,信行的军队已经出发了,估计有半天时间就会杀到这里来吧!阿浓,你赶快吧!”来的正是吉法师,也即浓
姬夫人的丈夫,后来几乎统一全国的织田信长。
我来不及躲避,但是想必他也认出我来了,竟然没有丝毫的尴尬。
他一下子就躺倒在浓姬夫人的腿上,却对我说:“你怎么会在这里?”那口气就像是在询问一位老朋友,而非他意图
染指但未遂的女性。
“老娘来找你夫人告状的!”我也就是那么顺口一说,完全没想到如果破坏了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会给我跟老十的
关系造成什么隐患。
他哈哈大笑,“上次是我不对,你也看见我夫人了,觉得怎样?”说完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浓姬夫人便从丫鬟手里接
过耳掏,把他的脑袋按在自己膝头,开始掏耳朵。
我万没想到这件事就被这么轻易盖过去了,只是怒目瞪着他。
他接下去说道,“虽然论长相,你和我夫人平分秋色,但在我危难的时候,阿浓是会想着我的!至于你嘛,我看未必
是会为别人着想的人吧!我可不喜欢花瓶!”
他这话说得无礼之极,神情又一如既往地放诞,可见尾张的大傻瓜这个外号是实至名归,我也绝不示弱,坐直了反唇
相讥道:“我也不喜欢草包!我是没有身为国守的亲爹,但我对喜欢的人一样会倾尽热忱,但是可惜,那个人绝对不
是你这样荒唐放荡的登徒子……”
“是这样啊!可你这么气急败坏地来见阿浓,表达的是为了心上人什么来着……对,倾尽热忱……这种感情么?你连
对方都不能全部信任,还说这么可笑的话做什么?比如我的夫人,虽然和那个什么的几乎有了婚约,但我相信只要她
嫁给了我,就再也不会有什么异心。因为我才是让她幸福的人,我也一定能做到这一点。可是你呢?就凭这样,就能
让你喜欢的人幸福吗?你喜欢的都是些什么人呢?你又是如何爱他们的呢?不妨说出来看看嘛!”
我十分地想说出几个人来气气他,可惜搜遍脑海,说不出一个可以的人。
“好了阿浓!”信长拍了拍浓姬,站起身来,依然用嘲笑的口气对我说:“你继续在这里慢慢想答案吧!信行早已磨
快了刀在等着我呢,回来再听你说这个有趣的话题吧!我是不是草包,一会就可以见分晓了!”说完便噔噔噔地走出
去了。浓姬在后面一叠声说了一句祝您武运亨通,人早走远了。
“如果父亲能够出兵的话,就太好了!”浓姬忽然说道。“敌强我弱,夫君恐怕过不了这一关,你这个时候进城来,
真的是个错误啊!”
“对方是些什么人?”
“是夫君的弟弟信行为首,还有叔叔信鹰、家老重臣几乎都在他们那边……”
“只要十兵卫出马,再加上你这做女儿的恳求,蝮……道三殿下一定会派兵援助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和十
兵卫现在居然在帮他们夫妇的忙,十兵卫在为信长争取援兵而奔波,我则在想方设法安抚浓姬夫人,这是多么讽刺的
行动啊!
浓姬脸上露出不合年龄的苍凉微笑,微微咧了咧嘴,“父亲大人如果这么容易就出兵,就不会被人称为蝮蛇了!但是
,只要他出兵能牵制住岩仓的敌人,信行这一方,我相信夫君他能应付下来。”
“算了,我们还是说点别的吧……”浓姬笑着说,“你跟表哥是怎么认识的?”
“吵架认识的,然后又打算刺杀你丈夫,一来二去的就熟悉了!”
“刺杀信长?为什么?……嗯,我明白了!这真像是表哥爱采取的行动呢!他真是一个热心又正直的好人啊!”
你夸他我没意见,你往死里夸他我就不乐意了啊!不过,听到她的这种评价,不知为什么我也油然生出一股自豪感。
“小的时候一起长大的人,如今各自有了归宿,真是令人欣慰啊!”她说,“接下来就是互相扶持着走下去吧?如果
是明姬殿下您的话,一定能给表哥很大的帮助的!但是恕我直言,明姬殿下您,似乎总是有种不自信的情绪,又或者
是过去曾经受过不少伤害,对真心实意依靠一个人感到恐惧吧!”
“是吗?也许吧……”
“反正现在也是等待着战斗结果的无聊之中,何不讲讲你的故事,聊以解闷呢?”
“好吧,讲讲就讲讲……从哪里开始好呢?”
“嗯,来到海道之前,您都在做些什么呢?讲讲在明国的事情吧……”
不知是这个明姬太有亲和力了,还是我忍了好长时间没说过的事情憋不住了,那天讲了很多事情,包括我自己都几乎
忘记了的事情,中间还使浓姬夫人听得流泪了几次,我都没想到我的故事里还有这么让人悲催的一面。直到日昃影移
,快开午饭的时候,终于讲完了我过去的坎坷情路,连我自己都在感慨之中了。
“想不到,明姬殿下的心事,一点也不少呢!难怪外表看上去总是那么波澜不起,原来是因为这些事情的锤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