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青翔一惊,他没想到一向沉静的苏凝会是先动手的那个。
“住手!我不想和你动手。”即便是耐性尽失,他还有理性在。
“住手?我偏不!”不理会他的躲让,苏凝节节逼近,“既然前世是你不愿见他,醒来又为何要去找他?就算有何仇恨纠葛,那也已是前世的事,又为何要执着到现在还不肯放!早知道……早知道就不该同意他救你,让你毒发身亡算了!你这个总是忘恩负义的人!”
“是他救我?”许青翔架开苏凝一掌,他对自己中了玉雪欺霜却能好得这么快也感到不可思议,怎知……只是没有药引,他是如何配出解药的?杜天林是不可能给他的。
“除了他还有谁?”她好气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这一世更醒后竟还不知悔改,“你当那玉雪欺霜在没有解药的情况下,当真有人可以不知药引就调配出解药吗?你以为他是用的什么帮你解的毒?是那种上个深山、攀个雪山、只要克服困难有心便能找来的像天山雪莲那般的俗物吗?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知他的努力,不知他的付出,不知他的割舍,不知他的牺牲。月离风,什么都不知道的你是最没资格伤害他恨他的人!”
气急败坏的苏凝毫不客气地一掌印上他的肩头,将他击出丈尺远。
“唔……”他没见过苏凝动武,不想她的武功如此之高,竟是自己远所不能比的。
“起来!”她收了手,“这点小痛算什么,白莲受的苦和痛远比这要深要多,你能体会你能了解吗?不,你不能。因为没有人告诉你他做过什么,所以你从来也没有明白过!”
“他受过伤是他自找的,他遭的痛也是他咎由自取!”许青翔直起身,以不输苏凝的音量吼回去,“若不是因为他,若龄不会死;若不是因为他的背叛,我不会不愿再去相信人;若不是因为他,也不会——”
“啪!”
一个五指印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脸上,苏凝带着怒意的眼中盈满了泪水。那眼神,竟叫许青翔无法再把话说下去。
“月离风,你混蛋!”忍不住骂了一句粗话后,苏凝紧紧咬住唇,不让自己在他面前哭出来。
“你真的认为他对你说的是事实吗?你真的相信他是因为爱那个女人、想完全得到她才会痛下杀手的吗?你真的相信白莲是那样无情冷血而又残忍的人吗?你说话!”
“我……”
“你怎么可以相信?你怎么可以!”苏凝揪起他的前襟摇晃着,“他爱的不是那个女人,也绝不可能是她,因为……因为他爱的……是你啊!他爱的人……是你月离风啊!”
什么?!
本想挥开她的手停在了半空,许青翔整个人僵在了苏凝的的这句话里,久久不能动弹。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声音,他瞪大了眼睛不能相信!
“你果然不知道对吗?”苏凝一把将他推开,“因为白莲从来都没打算要告诉你。他知道你是个只会看事实说话的人,那他就只给你事实。但你却不知道,有的时候,事实也是会骗人的。白莲是一个很单纯的人,单纯到……不在乎自己会失去什么、变成什么样,只是一味的想他爱的人过的好而已。他想你、念你只能在心底,因为他知道,这种爱在江湖上传开对你有百害而无一利。他是那种宁愿苦了自己也决然不会愿去伤害别人的人,你明知道的不是吗?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去相信!”
她倪视着地上因太过震惊而仍处于僵硬中的人,拼了命的克制自己不要再给他两掌。
“他爱一个人爱得不计得失,爱到抛弃了自我,爱到……那个人竟然到最后也不知道,甚至……到死也从不明白白莲为他牺牲过些什么!他死守着古板的观念,固执于世俗礼教,不知变通地只看眼前他所谓的‘事实’。月离风,为什么?为什么白莲要爱上你这样的人?而你又为什么是这样无情的人?他爱你,没有权利要求你一定要爱他,但你又何尝有权利去伤害他!
“他不敢奢望你会爱他,并不代表他不需要人去爱。没有人不希望能被人所爱,白莲并非你想象中的淡然,他只是爱得太深、看得太透而已。他淡然,是因为他曾硬生生地亲手扼杀了自己的心。心死之人,既无妄念,又如何不淡然?‘爱一个人却又怕自己的爱会伤害他’,这样的问题摆在他面前,他该如何选择?你永远都不会明白,要一个单纯的人去想通如此深刻而又残酷的问题,对他是一种什么样的残忍!他不是当真想得太开,只是……他需要一个能让他坚持淡然的理由而已。‘只要不再有希望,就不会再失望;只要不再奢求,就不会有绝望’。这是他回到天庭经历人界三十六年后第一次笑时说的话,你可能体会他当时心情的万分之一!
“你把自己蜷在黑暗中独自舔拭着伤口,同时又竖起满身的刺不让他人近身。但就是有人笨,就是有人蠢!即使是被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扎得遍体鳞伤,也依然固执地想要走到你身边,只想亲口问一声‘你好不好’!月离风,你是个自认受到了伤害与背叛的男人,但你没有任何权利伤害一个真心关心你的人,你没有!”
苏凝的面容因气极而浮起片片红晕,“我打你,因为你是个无情的男人,因为你是个狠心想忘记他的男人,因为你是个不敢面对只会选择逃避的男人,因为你是个忘了他后却仍在伤害他的男人!我打你,不仅是替所有担心白莲的人,更是为了白莲自己。他是那种比谁都希望你好的人,所以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这样打你一下!月离风,你自诩聪明,我不信你真的看不出白莲爱你,我也不信你对他是一点感情也没有。”
她冷笑了一声,“‘温柔可人,笑靥如花’?你确定你爱的是那个女人,而不是因为她那虚假的表面与什么相似而被吸引?没有人的伪装可以完美无暇,你剑魅生平阅人无数,我不信一点蛛丝马迹也看不出来。你只是……在心中强迫自己相信那个假象,久而久之,假的便成了真。月离风,你真正想爱的人,到底是谁?我不问你恨白莲有多少,我只问——你到底有没有发觉过自己爱他!”
身躯一震,在苏凝的最后的话中倏然倒抽了一口冷气。
“该怎么做,你自己想清楚吧!”说完提起裙摆,愤然离去。
屋外明明是炎炎夏日,许青翔却觉得这房里的温度,能将一个人的心……都冻成冰!
许青翔已经和苏凝三天没有说过话了,许府的下人们一个个竟全当什么事都没有。韩千烨看了看府里的气氛,没好多问,陆云康看不出,却也是什么都问不出来。
“凝妹妹,你们……在生气吗?”从来都没见过苏凝生气的陆云康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虽然不是满脸阴云密布,但眼神却是前所未见的——冷!
“是我在生他的气。”苏凝毫不避讳的坦诚道。他生气?还没那个资格。
“呃……”神经大条如他,面对这么坦白的回答,也不知能再说什么。
“陆大哥,”苏凝叹了口气,她并不想迁怒不相干的人,“不是我不说,而是我说了你们也不明白。”
“可……你不说我们就根本没机会去弄明白啊!”陆云康看向韩千烨,后者只是摇摇头。
“唉——”她再叹气。这事的前因后果太复杂,真要解释清楚可是要花大时间的。
她不是不相信他们的理解能力,也不会怀疑他们知道了一定会帮哪一边,只是人多反而会弄巧成拙。她不要许青翔觉得亏欠了白莲才去爱他,那是同情,不是爱。白莲也不会愿要这样的结果,那只会让他在痛苦中再挣扎一次。
“凝妹妹……”
“好了。”不要把商场上那套契而不舍拿来对付她好不好,“等事情到一个阶段,我会告诉你们的。”不然只怕到时他们会把许青翔当个对她负心的人去劝,那才糟糕呢!
“……好吧。”虽说有些不情愿,但能拐到这样的承诺,也能安一半心了。要知道苏凝的脾气虽好,但她说了“不”就再没讨价还价的余地。
“青翔最近不管府里的事和生意行吗?”想了半天,陆云康决定换个话题。
“北方的事有鱼吹和血音在就好,随他吧。”继续翻着手中的帐本。只要他能想明白,她不介意代管一阵子。
“……”
沉默了半晌,陆云康才以仅二人能听到的声音对韩千烨耳语,“他们真的有在生气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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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门声扰醒了正在昏睡的人。
“不用了,没什么需要的。”以为是店小二,白莲没有睁眼,只是应了一声,但敲门声依旧没有停。无奈之下,只有勉强打起精神去开门。
“小二哥,我——”开门的一刹那,白莲便怔在了门口,全身紧绷的连气都不敢出。
一双眼,从开门的那一刻起就紧锁了他。
许青翔抬脚迈入房内,白莲不禁退了一步,他再上前,白莲再退。直到白莲坐倒在床上,身后再无退路。
他扔下所有的事只是为了找到他,虽然他有些事还想不清楚,但在看见白莲的这一刻,他却清楚的知道——自己再也恨他不起来了。
那种寻人的感觉和前世重叠在一起,竟让他没来由的怕了起来,他怕……怕白莲会像前世一样,消失的再也找不到!
“白莲。”他怎么会把自己弄得这么憔悴?
那梦中唤过他千百次的声音真实地传入白莲的耳,让他不自觉地将那个名字说出了口。
“月……离风?”
许青翔缓缓伸出手去,那深邃的目光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无忧无喜、无怒无笑,似一潭深不见底的水,而白莲……就这样陷了下去。
白莲看着他,深深地、不可自拔地……就这样看着他,那目光中的痴缠与爱恋,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到。
那几十年都无法忘记的目光啊,在他的脑海中,每天都要念上千遍,熟悉得……仿佛从来不曾陌生过……
“你以为,你逃了我就找不到你了吗?”一句话如一盆冷水将白莲猛然浇醒,他脸色一白,紧咬住下唇没有做声。
“你已经逃了几十年,这一次,你还是要逃吗?”许青翔的语气中没有讽刺的意味,只是平静地,像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你不会愿意见到我的。”轻轻的,白莲终于开了口。语气中没有辩解,也只是像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该来的,终究会来,他愿与不愿,又有何用。
“但你却总会在我身边出现。”他指出他的矛盾。
“我下了封印,不让那两个字从你口中说出,只要这样,你便不会有机会想起我。而且……”白莲淡淡地笑了一下,可那笑容在许青翔看来,却是空洞至极。“我知你是真的不愿再见我的,为何……又要来找我?”
“因为我想问你——爱上一个不知是否能爱自己的人,爱到最后自己却变成他最恨的人,这样,值得吗?”
白莲没有说话。他还是……知道了。
“或者说,听了那样绝情的话后,你……不恨吗?”
“恨什么呢?”白莲缓缓摇头,目光清澈透明,“爱上什么人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没有任何权利去要求对方一定要爱我。”他直视的目光中没有半分退缩,一如以前,他从来不认为爱一个人有错,“所以,我做过些什么也只是我自己的问题。没有人求我也没有人勉强我,一切不过是我自愿,你完全不用在意。”
“你自愿?”许青翔兀的拔高了声音,“你说得轻松,说得伟大。你无私,你不记得失!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要给的东西,我愿不愿意要!”许青翔一字一顿道,“白莲,你给的,我不要。”
他不要?
白莲呆在了他那句“不要”里。
他不要?他只能给的……他不要?那他……该怎么办?他连命都给出过一回了,他还能怎么办?
看着白莲失神的双眼,许青翔忍不住抚上他的脸。
“我不要你给的。因为我要的,我自己会拿。”
乌黑的眼珠动了动,对上他的视线。
拿?!他这里……还有他要的么?
“白莲,我想要的东西很简单,你给得起的。”
是什么?
白莲怔怔地听着他,似是连呼吸也遗忘了。
“活着。”许青翔看着他,一字一字道,“我要你好好活着。”
“为什么?”白莲的声音有些哽咽。他不是早就不敢抱有任何希望了么?不可以去想,不该去想……但为什么现在又要挑动他?不可以,不可以!
白莲轻摇着头,身躯向后缩了缩。他怕……那埋藏已久的意念一经点燃,会将他烧得连灰也不剩!
眼见白莲眼中一闪而过的惊然变成了惶恐,甚至……退缩,许青翔不禁一窒。自己……真的信错了么?才会伤他那么深,以至于让他连想都觉得是一种奢求?他何苦要将自己委屈到这等地步?若非自己想起了过往来问他,若非有人告知了真相,若非有人替他打了自己,他是不是……打算这样委屈自己一辈子?
许青翔一念间,思绪转过万千,而白莲只觉度日如年。
“我——”
“不要说!”他不该问,“我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让我走……好不好?”真身受损,先前那一刀受的伤势又未愈,这样的僵持,让他觉得好辛苦。
他幽幽地望着,“这一世,你是许青翔。你有你的妻儿、你的家业、你的责任,你永远……都不可能在这一世做月离风。”
许青翔身躯一震,他……到了这等田地,还要如此为他?白莲白莲,她说的对,你的确从来都不是那种会为自己多想的人。
“不好。”他向前探身缩短二人间的距离,抓住白莲的手固执地不肯放开,“为什么你爱却从来不说出口,问我是怎样想的?为什么你爱却从来不去争取?”
“我有资格吗?”白莲反问道,“就算我不在乎如何,你不在乎江湖上会因这事而产生的流言蜚语吗?你可以不在乎你的家人、朋友和‘她’听到后的感受吗?江湖上的大多数人可以不在乎这在他们看来如同逆天行事、违背伦理道德的事吗?”
白莲顿了顿,接着道。
“不,你不能。你……不该是那种要被人冷眼相待、鄙夷视之的人。我……只想你活的好,活你该得的、你想要的。这感情太沉重,你接不起;这代价太庞大,我付不起。”白莲的眼中闪过似琉璃的神韵,斯文地拉开许青翔的手。
“而且,你不欠我什么,所以你不必强迫自己。你若想爱……只是因为你心觉有愧,可那并不能算‘爱’,只是你怜悯我,同情我,所以想补偿我而已。但我说了,你不欠我,所以你不必心有愧疚,也不必想补偿什么。一厢情愿的人是我,你很好,你一直……都很好……”
要不起的,他不会要;不该要的,他不能要。月离风给不起爱,所以他不会要,但将同情错当成的爱,他却是不能要!
他……当真看得如此开?许青翔看着他淡然的样子,脑中突然闪过苏凝的话——
「没有人不希望能被人所爱,白莲并非你想象中的淡然,他只是爱得太深、看得太透而已。他淡然,是因为他曾硬生生地亲手扼杀了自己的心。心死之人,既无妄念,又如何不淡然?
「你永远都不会明白,要一个单纯的人去想通如此深刻而又残酷的问题,对他是一种什么样的残忍!他不是当真想得太开,只是……他需要一个能让他坚持淡然的理由而已。‘只要不再有希望,就不会再失望;只要不再奢求,就不会有绝望。’这是他回到天庭经历人界三十六年后第一次笑时说的话,你可能体会他当时心情的万分之一……」
许青翔突然间懂了那琉璃珠光下的色彩。那不是淡然,而是寂灭——一种看得太过透彻,仿若在脑海中翻转过一千次、一万次,经历了无限苦难与挣扎之后淡然、看破的寂灭。
他突然觉得心疼了起来。
“让我走……好不好?”
“……不好。”他怎么可以……这么自私?他为他考虑好了一切,默默付出着一切,却为什么从来不过问,什么是他真正想要的?白莲,你当真连后悔的机会也不给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