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莲————花宫萤

“‘以血为誓，剑发为证，你我兄弟，从此恩断义绝。’‘如果可能，我希望我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你！’”白莲垂下眼睑，不管许青翔闻言突变的脸色，一字一字慢慢道，“‘……永生永世，别让我再看见你！’你明明是不愿见到我的，何苦为了问一句话而勉强自己？你明明在栈桥边……许了那么深的愿，为什么又要想起来？”

许青翔一顿，连他对孟婆说的话，他也知道？
“我帮你忘却前世，你让我走，好不好……”
白莲几乎是在乞求了。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一方面偷偷奢求他能够爱他，但另一方面又怕那不过是源自于同情而不敢要。他承受不住这两种矛盾的拉锯，那感觉，似要将他硬生生撕成两半！

他原以为，自己真的已经让心死了，可没想到，许青翔的几句话竟如此轻易地又挑动了他心底的妄念。
他的沉默让他难以忍受。眼前一黑，白莲终于失去了意识。 “终于醒了。”
再次睁眼，看到的却是苏凝。她体贴地用湿巾沾去白莲额头的汗水，唇角漾开一朵笑靥。
“放心吧，这里是许府。”见他疑惑地打量着四周，苏凝好心解惑道。
她没打算告诉他，当许青翔把他带回后她与他争执的事——
…………
“白莲！”苏凝提着裙摆追到后院拦下许青翔，“你把他怎么了？”
“我把他怎么了？”许青翔反问，“你不觉得你问错人了吗？不管你是如何知道我以前的事，我都希望你不要插手。至少你现在的身份还是我的妻。”他隐约知道自己在介意什么，却不愿深究。

“你……好，你很好!”长袖下的手因气极而将丝绢拧成一团，“于飞！”
随着高呼，一个黑影忽然出现在苏凝身后，许青翔只觉眼前一花，怀里的人便失了踪影。
“带他去玄云居疗伤。没有我的首肯，谁也不准进去。”语气稍稍放柔，对着早已无人的身后道，在转而面对许青翔时目光又变得精锐。
“如果白莲有什么事，我绝不善罢甘休！”说完便愤愤而去。
…………
“嫂夫人……”白莲有些沙哑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
“叫我苏凝。”结束回忆，转身取来一杯水，示意白莲喝下，“你睡了好些个日子，嗓子当然干渴，有什么事喝点水再说吧。”
白莲缓缓饮下后，略带歉意道：“对不起，这种事不该麻烦你的。”她是许青翔的妻子，为何要来这照顾他？这样……并不妥……
“……你不认识我了吗？”苏凝的表情有点怪。
“嫂夫人——”
“叫我苏凝。”她眉头轻蹙，她指的不是这个，“白莲，你……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白莲不解地摇摇头，他不明白。
“我……是你百年前救过的那只白狐啊！”他竟然真的认不出来她？
“你是那只白狐？”白莲的眼眸亮了一下。
百年前他下山采露时，曾从猎人的陷阱中救下过一只白狐，带回山上为它疗伤。那白狐伤好后还曾在他身边好长一段时间才走，只是他从来也没有刻意去记过这件事。
“是啊，已经过了人界百年了啊。”当年的小狐狸，竟是白狐族的人么？
“从百年前的那一刻起，我就下定决心了，再次见面时，我一定要告诉你——”苏凝肃起面容，认真的神情使她的双目更为明亮，“我——白狐苏凝，认定白莲为主，永生永世。”

那神情，不再是白莲所熟悉“嫂夫人”。
“我不能……”白莲缓缓摇头，为什么每个人……都要变得和以前不一样。
“主子？”
“不要叫我主子。”白莲淡淡地说，眼中的愁，从一更醒就没有化开过，“你是许青翔的妻，我不能——”
“我们白狐一族，一生只认一位主人。”苏凝面不改色道，“无论你愿不愿，你都是苏凝唯一认定的主子。但如果你坚持，我无颜以对，只有——”她顿了顿，“以死殉职。”

“不行！你——”
“我等了百年，就是为了能够再次遇见你，才能得以偿愿。可是，你却不要。‘永生永世认你为主’是我心甘情愿，可是你也不要。那我该怎么做？”她百年的坚持，永生永世的誓言，都只是为了眼前这个让人放心不下的人啊！他若不要，那她的坚持算什么？她百年的信仰又该何去何从？

白莲一怔，仿佛在苏凝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心甘情愿为月离风做的，他不要。他怔怔地问着自己他该怎么做，却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白莲突然有些明白了月离风的心情，那种一厢情愿的付出，原来……并不见得都是对对方好的。原来……几十年来始终没有长进的人，依然是自己，他……终究还是错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并不想……伤害你的。离风，对不起……
泪珠随着阖上的眼睑而滚出眼眶，不由得让一旁的苏凝慌了手脚。
“我允了……”
嘎？！什么？
“你的决心……我允了。”抬眸，在她眼中毫无意外地看到了惊喜，“所以，你要听我的话。”
“是！”
“好好去尽妻子的本分，好好……照顾你的相公……”他相信她不会成为第二个若龄。
等等。苏凝收起了笑容。他的话是什么意思，让她好好照顾“他”，那他自己呢？难道……月离风根本什么也没跟他说清楚？
“主子。”苏凝正色道，“他到底和你说了什么？”月离风，如果知道那么多后，你还要继续伤害他，我不会原谅你的！
“谁？”
“许青翔。”一字一字，苏凝清清楚楚地说，“或者说是——月、离、风。”
月离风！
白莲震在了那三个字里，看着苏凝，久久不能言语。她是最不该知道的人，为什么却知道这件事？
“我不爱他，所以你不用多想。”苏凝一眼便看穿了他的意图，但她不容他退缩，他不能退！
“可他毕竟已是你的相公……”
“我和他没有夫妻之实。”
“可是——”他再笨，也知道不行周公之礼是不可能有孩子的。
苏凝手臂上的守宫砂推翻了他的臆断。这次，他是真的不明白了。
“我们成亲是真的，这颗守宫砂也是真的，孩子依然是真的。”有些事，只要略施手段，让对方以为有过就可以了。苏凝放下袖子，随手拿来靠枕让白莲靠坐在床头，“记得王母娘娘问你要的那片花瓣吗？”

白莲眼中动容，她连这也知道！
“我千年道行也掩不了天生的妖气。是二十年前菱兰仙子赐我内丹，才得以化去一身妖气，融入人间。”
“兰姨？”
苏凝轻轻颔首，“她点化我，条件只有一个，就是要我做许青翔的妻。”
白莲愕然，为何这件事要将她也牵扯进来？
“她明白我的心愿，知我断然不会爱上许青翔，所以她放心把这事交给我。”菱兰仙子给了她选择的机会，这么做，是她自己所选。
事？什么事？
“那孩子……是由你的花瓣加上月离风的血而生成的。”苏凝盈盈笑望着白莲，“你明白了吗？”
白莲赫然愣在了她的那句话里。
他有了孩子？那竟然……是他们两个人的孩子？
白莲不知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月离风负了你，所以王母娘娘罚他孤单终老，罚他无后。可你却在娘娘面前又替他求下了孩子。”苏凝摇头，叹白莲的傻，叹白莲的痴，叹他……那如双面刃的温柔个性，最容易伤的人，却是他自己。

“娘娘私心是盼你幸福的，所以她给了许青翔‘妻’，给了他‘子’，但这些又都不会成为他能够爱你时的负担。我不爱他，也决然不可能爱上他，所以，我们无论是结成夫妻，还是休戚相离，我完全不会在乎。我不是人类，不在乎人言，因此答应这件事，完全不会委屈自己。「我认定了你是我的主」，只是想借这次机会告诉你这个事实。

“我也好娘娘与众神仙怎么做也罢，都只是希望你好，能够幸福而已，你可明白。”
白莲震惊，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多的感动。他不过是幻灵山中一株白莲，有幸得王母喜爱移入天庭，吸取天地精华、众神仙气才得以修行至此，何以能劳动众多神仙如此为他？

“先休息吧。有什么事等养好了伤再说好么？”苏凝知道这件事他需要时间去想，所以她不再打扰。至于其他，看来，她要去问另一个人才行了。
“嗯。”白莲阖上眼，不久便沉沉睡去了。 ——第六章——
人自离别本心伤，
雪止眉间，单纯不复还(huán)寂灭，
灵山之颠，眺望断情肠。
入道未得解彷徨，
百年秀骨，泣汗泪血撒襟裳，
前缘情孽，今世作何偿？
“你对他做了什么？”
“没有。”他根本还什么都来不及问。
“没有？”苏凝压根不信，眼中净是怀疑。
“苏凝！”他气恼，“你也算认识我，难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
“我要你自己说！”只要事一有关白莲，苏凝平日的温柔婉约就会全然不见。
“你——我说了没有，你不信就算。”转过身，他不愿再与她争辩。
“月离风！”她气极，“你知不知道他的身子现在很弱，根本经受不住任何刺激？你已知道了太多，如果你仍旧不能爱他，至少不要再去伤害他。”
“身子很弱？”他突然想起了刚见面时白莲的憔悴，“为什么？”
“你不需要知道。”咦？这句话好像不久前某人说过。
“不要闹脾气了，告诉我他到底怎么了？”
“现在才知道担心，不觉得太晚了吗？”她铁了心不要说。“你既然认定了自己不爱他，就不要再干涉他的事！该怎样做，你若决定好了就来找我，我会消了你前世的记忆，让你只做许青翔！”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去了。不然，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再给他两耳光！

“生气了？”凭空出现的人脸上没什么表情地问道，语气却是独有的轻柔。
“何止生气！”苏凝气哼哼地甩上房门，“早知他是这种木头，我就——哼！”
“他需要时间。”于飞体贴地倒了一杯茶为她降火。
“我给过他了。”一口气喝空了杯子，伸手还要。
好笑地摇摇头，为她添上。
“其实人类，是很笨的生物。有些事，可能有些人想一辈子都不会明白。”
“他最好不是那种人，否则我会让他提前进入下辈子。”苏凝某眸光一凛，她是认真的。
“别那么快发火。”摸摸她的头，于飞叹了口气。她做了那么久的贤妻良母，怎么一遇到白莲的事还是这么易燥？
“他对他是怎样的感情，你其实看得出来不是吗？”若是不爱，何来那么深的恨啊！
“所以我才更气。”苏凝就势靠在他身上，“明明喜欢，为什么说不出口？”
“他若贸然说了，白莲会信吗？”
苏凝想了想，小脸立刻垮了下来，“不会。”
“放心吧，他知道该怎么做的。因为……他比你想象中的，更重视白莲啊！”若是真爱一个人，怎会舍得他伤心难过？
“就像你重视我这样吗？”苏凝冲他展开一朵笑靥，笑得好甜蜜。
轻轻点头，冰寒的脸上因这话而露出罕见的笑容。
“于飞，你怪不怪我？”苏凝坐直了身子，与他平视道，“身为你的未婚妻，却如此任性自私，为了自己的私愿而去和别人拜堂。”
“你问过很多次了。”他动手剥了瓣橘子喂她，“我也回答过很多次。我不怪你，因为我相信，你有你的理由，所以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
白莲的事情他听她说过，可若单单是如此，他并不见得会同意苏凝的做法，但他见过了白莲——虽然只是远远看了那么一眼，一切就都不同了。
他们白狐是观察人类灵魂的颜色来分辨善恶的，皮面可以伪装，但灵魂却是不能。
当初他只是因为好奇，才偷偷去看了一下，但就是那样一瞥，他便被那股圣洁震慑在原地。白莲的灵魂干净纯洁而又透明，令他觉得……如果这样的一个人不能得到幸福，那才是天理所不容的——错！

所以他没有反对，因为他相信她，同时也明白，她这么做，是为了日后他们在一起时，不会对许青翔的妻子心有愧疚。他们白狐不是顽固的人类，恪守“嫁君一日，便终身为妻”的观念。他们并不在乎自己爱的人是否嫁过别人，只知道，只要相爱的人最终可以相守，那便是幸福。

他的小未婚妻，即使修道千年，在他面前，也不过是一只单纯的小白狐而已啊！
“于飞。”苏凝满意地又赖回他怀里，继续享受他的服务。
“什么？”他快把她宠坏了。
“我把许青翔叫来，告诉他我红杏出墙，让他赶快休了我好不好？”
“你不管莫离了吗？”前言撤回，她做事不一定都能支持的……
“那我现在就给他记忆，让他长大好不好？”
“……”再更改，是大部分都不能支持的……
“好不好，好不好啦？”
“……”
“喂——”
“……”
“…………”
“……既然你这么想让事情得到解决，为什么不干脆全告诉他。”
“我已经说的太多了。”苏凝紧盯着手中把玩的茶杯道。
“全告诉他不是更容易让他想清楚？”于飞把茶杯从她手上抽走。
“不。”她转趴在桌子上，闷闷地开了口，“他若要给白莲什么，那该是爱而不是同情。因为同情才给予的爱，白莲不会要，也不能要。”
“同情？”
“月离风本身并不是没有感情的人。”她吸了口气，面对他坐正了身子道，“他若知道白莲为他做过些什么是不可能不去反思自己所做的，那最后结果就很有可能他会觉得自己亏欠了白莲，因此而去爱他。但我说了，这是源于同情，这样给予的爱并不能支撑太久，所以他这么做不是成全了白莲，反而是害了他。白莲……其实从来都不是坚强的人……”

“但若是你不说，他就没有机会去弄明白了。”于飞何尝不知道她担心的是什么，只是——
他在心里苦笑，这种仆护主的心态，怎么看都像是母护子啊。
“他不明白，心里便会有个结，你不该对他有所隐瞒。因为要做出判断的应该是他自己而非别人，他能否想得通是他自己的事情，你可以引导他、理劝他，却不能因为担心自己所怕见的事发生而瞒着他。那对他不公平。”于飞难得如此多话，“如果你真的相信月离风对白莲不是全然无感情，那么，给他这个机会。”

“我……再考虑考虑。”伤脑筋地揉揉额头，“在那之前，还是先去看看白莲吧。”
“也好。”这件事，她是需要时间去想的。 一路行至后院，但方踏进院中，二人就刹住了脚步。
“房里有人。”她明明说过不许任何人进来的。
“小心。”
“嗯。”点点头，苏凝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
猛的推开房门，果然有一个人在白莲的床前，由于背对门口，根本看不见他的样貌。
“什么人？”苏凝出声的同时于飞亦挡在她身前。
床前的人收了功，缓缓吐出一口气后，才回首望向二人。
“寒磬？”除了白莲，能让这个神出鬼没的鬼判出现的原因不作他想，“白莲怎样？”
人界的补品并起不了太大的作用，因为白莲自那次醒后就再也没睁过眼。她急，却也只能努力照料好他的凡胎肉身而已。
“我要带他回去。”
“你要带白莲回天庭？”苏凝皱眉。
“不。”寒磬看着昏迷不醒的人，“我要带他回幻灵山，在那他才会好得快。”
“就算如此，你也不能轻易带他走。”
寒磬眉峰一敛。
“我不是不信你的话，也不是自私的想置白莲于不顾。我只怕你若在这个节骨眼上带走白莲，他就没有勇气再回来了。月离风已经想起了前世，现在的他，是白莲所怕见的。寒磬，如果你自认在带走白莲后，还能硬下心肠再逼他回来，那人你带走，我不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