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板被小声的敲了两下,我急忙靠过去。门被微微打开,我从门缝看到舒曼的脸,舒曼小声地对我说。
「维恩大人,您差不多要准备了,那个男孩子看来已经快不行了。」
「是吗…?」
「清理尸体的时候是傍晚,等会儿我得把您装进运尸袋里送出去。」舒曼说:「我会跟着运尸的人一起出去,然后会有人接应的。」
「会成功吗?」我紧张地问。
「不被发现当然成功。」舒曼说,然后他将门重新关上。
我又坐回去,随着日光迁移,天色转暮,距离我离开的时候,愈来愈近了。
真的会成功吗?这次我不想再失败了,要是再失败,我真的想不出还有什么方法可以活命了。从早上一直放在那里的面包和水,都没有动过,然后就被收走了。我根本就吃不下,东西就一直放在那里。外面的世界不知道怎么样了…。
突然门板被很急促地敲着,然后很快地打开。舒曼带着另外一个人进来,他们手里拿着一只黑色大布袋,接着舒曼拿出一把刀,在布袋上划开一道口。
「这给您呼吸。」他说,然后要我赶快进去。时间看来非常紧迫,我没有多作思考就钻进了布袋,我翻着身找到了那道呼吸口,然后感觉被拖离地面,舒曼和另一个人把我扛在肩上走了出去。
「过程会有些难受,但是请您无论如何千万别乱动。」我靠在舒曼的肩上,舒曼这样对我说。
我躲在黑色布袋里,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微微的光从缝里透进来。感觉好像直走了一段路,转了几个弯,最后听见厚重铁门打开的声音。
一阵凉意袭来,伴随着外面庭园特有的泥土味。不过从缝中看到的地面,似乎不是我熟悉的绿草地,是光秃秃的泥石地。听见某个喀吱喀吱的声音靠近,然后有个苍老的声音和舒曼对话。
「这也是要处理的吗?」
「没错,其他的马上就会送来,这袋先放进去。」
「你们放那里吧。」然后我就被放下来,从身下的感觉看来,底下一条一条应该是铁条之类的东西,这样我就不会被闷住,也可以打开偷看。
「听说前几天园子里被放火了?」那道苍老声音问。
「是啊。」我听舒曼的同伴回答。
「亚尔先生的收藏室也被烧了?」
「没错,都烧光了。」
「难怪这几天要处理的尸体一下子那么多…。」那个老人说:「而且一堆焦尸,还真处理不完…。」
「没办法,这次光是清理地下室就费了一番功夫…。」
「等会还会有车来,你们把那些尸体搬一搬…我先载这一次…啊,那边有人来了。」
很多的脚步声从后面传来,还有车轮在地上滚动的声音。我听他们又说了一些话,然后背上突然被扔了什么东西压在身上。我吓得几乎要跳起来,但是硬生生地忍下去,经常跟别人贴着身体的经验告诉我,我身上的东西,是一个人,而且是个死人。沉重的重量压着我,更可怕的是,虽然我的通气缝是在底下。可是我还是闻到那几乎腐烂的浓厚鲜血味道,刺鼻得让我想当场呕吐。
我不敢想像压在我身上的人死得如何地惨,光是那股令人头昏的臭味就让我几乎昏死过去。可是我还来不及多想,背上又多了另一道重量,然后愈来愈重,他们扔下更多更多的死人在我身上…臭味愈来愈让人难以忍受。
可是我不敢动,其实要动也没办法,因为现在我身上起码压了四五个死人,要动一根指头都没办法。背后有点湿湿的,似乎是鲜血渗进来的样子。我不想去感觉背后湿黏的冰凉感,但是我现在每一分一秒都觉得很恐怖,只希望这一切快点结束,我可以赶快离开这个恐怖的地方。
「先载走这些!」有人吆喝说,我感谢他这么说,要是他们再扔死人进来,别说我负荷不了,我想我大概会真的吐出来,到时就穿帮了…。
「好了好了,下一辆车就来了,先载这些了,其他的放着!」
我听见引擎声发动的声音,没想到,我真的要离开了。我真的可以离开了!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然后我听见了梦魇的声音。
「等一下!」我当时心里一阵阴寒,这声音不是路克斯是谁?他来做什么?这个人简直像幽魂一样缠着我不放,难道这次被他识破了,艾伦真的出卖我了吗?
「路克斯大人怎么在这里?」我听见舒曼的声音,心跳开始加快。拜托…不要让路克斯发现我…让我离开吧…!
「我听地牢里的人说,维恩那小子今天死了。」路克斯停了一下,然后说:「把他的尸体交出来。」
「真是抱歉啊…路克斯大人。」舒曼说:「今天从地牢里清出来的尸体刚才已经载去了…这里剩下都是客人用过不行的了,还有一些是从地下室清出来的,就是没有地牢里的…。」
「我要他的尸体,你给是不给?」路克斯怒声问。
「我说…路克斯大人…」那道苍老的声音问:「先不说地牢那批已经载去了…人都已经死了,您还要个死人做什么?」
「你们管不着,但是我就是要他的尸体。」
「路克斯大人…这里没有地牢来的尸体。」有人说:「不然您拆开袋子来看,这里没有地牢的尸体,也没有您要找的人。」
我听见这句话时心都凉了,要是路克斯真的把裹尸袋一件件拆开来找,我真无法相信我的下场会是如何。我大概猜得到他要拿我的尸体做什么,无非是拿去给艾伦看或者虐待什么的,我几乎已经摸清他的个性了。
他们沉默了很久,然后我听见路克斯这么说。
「真的没有从地牢来的…?」他问。
「路克斯大人,我们都愿意让您检验了。这样下去会拖时间的。」
「算了,你们带走吧!」
我真的无法形容当我听见这句话时的感受,甚至忘了激动,也忘了自己正身处在一辆满是尸体的车上。第一次,自由离我是这么地近。
「那…走了!舒曼你们接着等下一车,你跟我来!」
引擎再度发动,我从缝中觑见地上的石砾在向后移动。虽然有点可惜现在看不见路克斯的表情,不过,没想到我真的出去了。车子缓缓地前进,然后停下,我听见铁栅门被拉开的声音,当我瞧见车轮跨越那条铁沟时。
关住鸟儿的笼门,被打开了。
这就是我们一心冀盼的自由…。
夏洛,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获得自由。能获得自由…我已别无所求…唯一的遗憾是你不能和我一起…。我进来时,你给了我希望…我原本想报答你…可是却没办法…一切都来不及了。
谢谢你…。
车子一路前进,路上有点颠簸,我连换个姿势都没办法,虽然背上被那些尸体压得好痛,我还是忍住了。我希望这辆车能愈开愈远,离那栋宅邸愈来愈远,远到他们再也不会发现我。
那艾伦呢…我们是不是再也见不到面了?
夏洛永远离开我了…而艾伦也是,我是不可能再回去的。那我们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了…。对我而言现在最重要的人,都不在我身边了。
突然分离的哀伤,占满了我的思绪。
时间过了很久,车子停下来。我好像被载进了一间类似燃烧尸体的地方,因为远远我就闻到淡淡的焦味从四面八方传来。开始有人将我身上的尸体卸下,然后,我的裹尸布被一把撕开…光透了进来。
「辛苦了,起来吧。」
我坐起身,看着四周。那些尸体被弃置在地上,四周还有很多大型建筑物,从黑烟四冒的情况来看,我想那些大概是炉子。然后我面前站着两个人,一个满面白须,另一个是我没见过的中年人,不过从他身上的衣服来看,是从亚尔先生那边过来的。
「你身上都是尸臭味…最好先洗洗。」那名白发老人说:「从那栋宅邸活着出来的…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的。」他说。
那名中年人扶我下车,我紧张地到处看着四周,生怕下一秒我就会被抓回去。
「不用这么紧张,你不用再回去了。」白发老人说:「至少你不必跟他们一样。」他指着地上的那些尸体。
「您知道…我在这辆车上?」我试探地问。
「呵呵…有人给了我一大笔钱,叫我送一个人出来。」白发老人摸摸胡须说:「我认识他也一段日子了,可从来不知道那小子竟然会要我偷偷送人。」
「你是说艾伦吗?」我问。
「我先把你带去好好洗洗。」那老人说:「他对你另外还有安排。」
于是那中年人留在那里先处理尸体,我跟着老人离开那地方来到旁边的一栋
有些破旧的小木屋,里面除了一张床以外什么都没有,他指着外边的方向叫我过去洗。
「你洗好了就在那里睡。」老人指着屋内唯一的木板床说:「今晚不会有人来,你大可以放心,明天就会有人来接你,你可以去到另一个地方。」
「另一个地方?」我问:「什么样的地方?」
「详细地点大概只有艾伦本人才知道了…不过应该是莫斯科…。」老人说:「那是另一个城市。」
「另一个城市?我要到莫斯科去?」我说。莫斯科对我而言是一个世界大城,早在老家的时候我就听说俄罗斯的总统就在莫斯科,我从没想过我总有一天会到莫斯科去。
「是的…听说艾伦的老家就在莫斯科…所以我想你会被送到那里去的。你先去把身上的臭味洗洗,然后就可以睡一觉了。」老人说完,就慢慢地踱出出木屋外。于是我走到外面去,把身上的衣服全给扔了,用肥皂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为了洗掉臭味,我刷了好几遍,然后冲干净,换上旁边的旧衣服。
我坐在床上,刚好就在窗边。远远地我看见焚烧场那里有火光冒出,很多处的红光把深夜的天空映得通红。今晚应该很忙吧…那位老人说过的。不知道夏洛是不是也在里面呢?他身在这些火焰中的其中一处吗?
「…晚安了…夏洛。」我轻声对那片半红的天空说:「这是最后一次…晚安…你好好地睡吧…。」
33
昨日夜里,我睡得很不安稳,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总有种难以抒发的悸动积压在胸口。结果在辗转反覆间,天就不知不觉地亮了。当我起来洗脸时,看到水中自己的倒影,心中不禁后悔着,要是当初没把夏洛的头发和那场火葬在一起就好了,至少以后还有个可以思念的凭藉…现在,什么都没剩下了。
唯一可以让我记得他的,只剩下这张和他神似的面孔。但我毕竟不是他,所以,我有点害怕,害怕许多年以后,我会忘了他,忘了他的脸,忘了他的人,最后只留下一个单纯的名字和些许残缺的回忆。
他对我真的很重要,没有他,我不知道要怎么度过那些可怕的日子,让我憾恨的是,他为我付出那么多,而我却是一次又一次伤害他的心。我一直以为,只要我离他远一点,没人会发现我们之间的秘密,他就不会被认定有私情、或是再度反抗的嫌疑,他们就不会对他不利。再者只要我对客人的态度差一点,他们还是会认为夏洛比较好而留下他,结果,从头到尾,事情都不在我的预料中。
他们要我取代他不是因为他不服从,也不是因为亚尔先生爱上夏洛因此要将他变成只属于自己的爱人,而是夏洛根本活不了多久,而他们想要一个跟夏洛一样美丽的人来顶替他的位置。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自己真的很愚蠢。一直都是被别人牵着走,从来都没能发现事情的预兆…要是我…要是我早点知道…!
可是…就算我早点知道,难道他就不会死吗?我能阻止他的死吗?大概还是不可能,不管是现在或当时的我,根本无力阻止任何事情的发生与结束…。
「维恩先生,您起来了吗?」
一道女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顿时回到现实,于是我赶快将脸洗一洗,就回到木屋里要帮他开门。我进到屋里时,一位妇人将门轻轻推开然后走进来,她手上端着一碗燕麦粥,她将燕麦粥放在木板床上。
「您的早餐。」她说,然后对我鞠躬:「很抱歉这里没什么好的可以给您。」
「不不,这样很好,我觉得这样的早餐非常好!」我连忙说,将碗端起喝了一大口,燕麦粥的味道很淡,一点都不甜,泡得稀稀的,事实上根本不好喝。但是我却一口接着一口喝得精光,然后把碗放下,做出一个满足的表情。
「好好喝!」我做出高兴的表情对那位妇人说。
「是吗?您喜欢就好,我还担心不合您口味。」那位妇人对我微笑说:「我们这里的东西哪里能跟亚尔先生那里比呢。」
「那里的东西再好吃,也比不上这里的…。」我低头看着手上的空碗,黯黯地说。「就算笼里的饲料再好吃…鸟儿也宁愿回到野外挨饿…。」
「什么,维恩先生您说什么?」那名妇人问。
「没有,我什么也没说。」我抬起头,用双手拿着碗还给他:「对了,我该好好谢谢您,请问您的名字是…啊,还有请您告诉我昨天带我来这里那位老先生的名字?」我问那名妇人。
「我是多琳,昨天带你来的那位是我的父亲,陶德。」她说。
「谢谢您,多琳小姐。也请您替我谢谢陶德先生。」我站起身对她鞠躬说:「要是没有你们帮我,我这次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您别这样啊,其实我们也没帮到什么忙的!」多琳赶忙起身说:「真的,我们这样做没什么,您别这样维恩先生!」
「你们不用对我这么客气。」我抬起头大大地笑:「我只是个普通的男孩,而且是一个受你们莫大恩典的男孩子,我感谢你们是应该的。」
「不,真的不用这样子。我们这么做其实没什么。」多琳笑着说:「但是看到你是这样一个好男孩,真让人高兴,我们这次帮了这样一个好孩子的忙也是我们的荣幸。」
正当我们说话的同时,陶德先生推开木门走进来,我先和他问早,陶德先生似乎吓了一跳,然后他告诉我接应我的人正在外面等我。
「…大概是要到莫斯科。」陶德先生又提起昨天的话:「艾伦的老家是在莫斯科没错…。」
「现在就要出去了?」我问。
「还是赶快离开这里比较好。」多琳说:「虽然他们不知道你在这里,不过亚尔先生的手下偶尔会来,这里并不是安全的地方,趁着清晨雾还没散,赶快走吧。」多琳催促着我,于是我下床走出门外,外面被浓雾包围,半暗的天空尚未完全明朗,我看见有台小卡车正停在木屋门前的道路旁等着。陶德先生他们陪我走到卡车旁,然后车窗摇下来,里面有个男人将头探出来。
「就是这孩子吗?」那男人问。
「就是他。」多琳指着我,然后对那男人说:「你这趟出门得小心点,别让那里的人给发现。」我看着里面这男人,心里偷偷地怀疑他会不会把我带回去亚尔先生那里。
「他是我丈夫,费奇。」多琳笑着对我说:「他会带你到车站,然后你就坐火车去莫斯科,那里会有人接应你的。」
「他要怎么知道我已经去了?还有…我身上根本没有钱坐火车…我什么东西都没有…!」我说。然后陶德先生拿来一只破旧的皮箱交给我。
「你要小心,里面有很多钱,千万别让人给偷了。」陶德先生将皮箱交给我时说:「里面还有一支行动电话,有接应你的人的号码,你到了就打电话给他们。」我接过皮箱,愣在原地。我没想到有人会给我这只皮箱。
「这些是谁…?」我看着皮箱,难道这是艾伦给我的,也对,会给我这些东西的,不是艾伦还会有谁呢?
「昨晚有人偷偷拿来的,混在垃圾里载过来。」陶德先生说。
「是吗…?」我低头看着皮箱,心里想起艾伦。最后,艾伦并没有骗我,他真的依照他的诺言让我走了,他没有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