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尚未说完,一个狠辣的巴掌甩上了慕平脸颊。
慕平呆住了。
“你给我住嘴!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别看这妖人的双眼,你一定是又忘了我的话了。”慕鸿气得七窍生烟,他这儿子怎么如此不济,他慕家因他
,从此便成扬州笑柄了。
“不……不是的……”慕平红了眼。
“把他拖去见官!”慕鸿下令。
楚扬半句话也不说。慕平看得心急,无法可想下,双膝跪落了地。
“爹,平儿求您了!”慕平慌着。
“你这是什么样子!”慕鸿大惊。“男儿膝下有黄金,你为他而跪,成何体统。”
“我不慎落湖是楚大哥救我的,他好心带我回来又为我烧热水驱寒,您别错怪了好人。”慕平心焦着。楚扬向来平静过活,不与人有所交往。
今日若是为了他而犯上牢狱之灾,那他真是该死了。
“我家少爷来扬州多年从未害过谁,慕老爷别加罪于我家少爷啊!楚家在京城怎么说也是显赫有名,您此举千万得三思才成。”福伯连忙护在
楚扬身前,不让任何人伤他主子。
慕鸿看了看房里热气上扬的沐盆,又思量福伯话中威胁之意。他沉吟了阵。楚家毕竟有所势力,他若欺人太过,可是也会犯着官非。
慕鸿看看儿子丝毫无损地完整回来,几番考虑下遂道:“我今日就发慈悲,不予你计较。但若让我知道你哪天又想加害我儿,慕家绝不与你善
罢甘休!”
撂下狠话,慕鸿拉着儿子,带着家丁大摇大摆离去。
慕平回首一望,只见楚扬也正看着他。
慕平心中百味杂陈,纷乱不已。收回了视线,他低首离去。
那个双唇间的轻触究竟代表着什么,楚扬为何如此待他?慕平心里有着不安有着害怕。
随着爹出了楚家大门,他纷扰不定的心,从此被楚扬占据。
腊冬末了,春将到来。慕平遥望着那堵粉墙,这些日子不再走近。
每日每夜,围墙后总会传来熟悉音韵,一声一声,惆怅悠悠。慕平紧闭着唇,听着那从不知名的曲子,凄凉令人不忍。
墙的那头是楚扬在等着,慕平明知楚扬等着他过去聚首,然而他却提不起勇气再见楚扬一面。
府中张灯结彩,大红纱幔覆着樑柱,囍字成双成双贴着,红灯笼高高挂起,所有人忙成了一片。
他即将娶亲了,未过门的妻子正在京城等着花轿前去迎接,纵使楚扬的琴声再如何殷切,如何望穿秋水,他仍是没有骨气翻过那墙前去见楚扬
。
“少爷、少爷,裁缝师父将新服修改妥当了,您赶紧再来试一试。”仆人遥遥喊着,欢欣之情溢于言表。
慕平收回了视线随仆人入了偏厅,突然耳间听得了几声咳嗽。慕平的脚步只迟疑半晌,随即又举步往前不作停歇。
偏厅之内裁缝师父将新服穿上他身,量了量拉了拉,皱着眉不解地问道:“平少爷您是不是又瘦了?我记得上回的尺寸量得恰好,但今日修改
起来穿上,怎么却又大了。”
“不要紧,就这么着吧!我明日就要上京迎亲了,再改怕来不及吉时抵京。”
“婚姻大事,不尽善尽美怎成呢?”裁缝师父笑着解下慕平身上的喜服,他仔细折叠好后说道:“我这就拿回去修,夜里头再弄一弄,肯定赶
得及明日平少爷上京迎娶少夫人时穿。”
“那师傅今晚不就甭睡了?”
“为了平少爷,少睡些又何妨呢?”裁缝师父笑盈盈地退了下。
慕平走出了偏厅,整座宅第内热闹哄哄喜气洋洋,仆人丫鬟们穿着红衣服穿梭花丛庭院间,挂着红纱幔,贴着双喜字。他不论到哪儿,人人都
是为了他的亲事忙着,大伙儿欢欣喜乐地,嘴笑得都合不拢了。
婚期之前,酒庄用不着去,爹要他养足精神好上京迎亲,娘亦忙碌着打理内外奔走不停。瞧见双亲如此,慕平这个当事之人,却只是闲着如游
魂走荡。
不知怎么着,黄昏时慕平又晃到围墙边,他被声声咳嗽唤回神智。
楚扬又病了麽?隔着十步之遥,他靠近不了墙边。
突然,那熟悉的曲调停了,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朝他走来,他听见了楚扬的声音。
“不过来吗?”楚扬的嗓音沙哑。
楚扬瞧见了他。慕平退了一步。
“听说你明日要上京迎亲。”楚扬开口。
慕平转身,闭起了眼。
“明日,渡口,我等你。”楚扬声调颤抖,似用尽全部气力,才能将心里头匿藏许久的话语说出。“我们离开此处,到远方去……”
无法等楚扬说完,慕平踉跄逃离。
到远方去……远方是哪里……他的懦弱让他躲避,他没有楚扬磊落坦荡的勇气,他掩耳狂奔,越过小桥回到主屋之内,直至周围没了那阵琴声
,没了楚扬希冀奢求的语调,他才停歇了下来。
明日……明日……我等你……
慕平跌入院前花圃之中,茫然慌乱,久久无法起身。
翌日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出发,慕平穿着新服跨在马上,昔日看作稚气的脸庞或许因将为人夫、成家立业的关系,今日有了稳重味道。
门旁的慕家两老连连点头,心满意足。
慕平的双亲目送下往京城而去,队伍行进间敲锣打鼓、鼓乐震天,他视线笔直往前方看去不敢随意挪移,就怕若不小心瞥见了哪个熟悉身影,
会将他十分不易堆建而起的决心打垮。
渡口,他去不得。他的身上系着一名女子的未来,甚至还有爹的、娘的、慕家百余口的。他一想及如此,便无法朝楚扬跨出任何一步,他对楚
扬凝聚心底的澎湃情感,有着不安。
他这么一个人沉溺安逸,难以背离父母期望与楚扬私逃离去。
而后,慕平平安到了京城。
他顺利迎娶了一名素未谋面的女子,回乡遥遥路程中他骑马她坐轿,两人静谧未曾说话,一路上只有锣鼓喧钹,震耳欲聋。
忽闻慕家喜轿进了城,炮竹声响透扬州城内大街小巷,人人欢欣鼓舞不歇。
“少爷……”福伯见着连日被推于门外的膳食,忧心地往楚扬房里喊道:“您好歹吃些东西吧……”
楚扬房里只有咳嗽声出来,夹带几个乱不成调的琴声,厢房内漆黑如夜不点油灯。
“少爷……”福伯不知如何是好,心焦不已。
福伯犹记某日清早少爷便收拾细软,要他带着琴一起至渡口。天未亮时他们便到了,然而渡口的船不断扬帆而去,他家少爷却一直不上船。他
问是在等谁,少爷不答话,他人虽老但脑袋可是清楚的,他明白少爷等着隔壁慕家的平少爷。
但平少爷又怎会来呢?
他摇着头不知该说些什么,平少爷大婚之期已至自是迎新娘去了,然而那日知道夜幕深沉少爷仍是不肯离去。
隔日曙日升起时,少爷苍白着脸回宅第了。从那时起,原本平易近人的少爷开始不言不语,甚至不寝不食。而后,少爷咳嗽的老毛病又犯了,
少爷咳得厉害,就像当年被老爷推出家门外,命仆人强行将他送下扬州置宅定居时,那般严重。
宅第外头,扬州古街上人声鼎沸,细细微小的声音顺着冬末的风呼啸而来。
“新娘子入门了……新娘子入门了……百子千孙……吉祥如意呐……”
厢房之内,匡地声传来巨响,琴弦骤乱,吓得福伯跌倒在地起不了身。
“少……少爷……”福伯老泪纵横,哭了起来。
慕府内,才拜完天地,一群与慕鸿相熟的徽州商人群涌而起,他们由徽州迁居扬州已久,同为姻亲宗族的多不胜数,徽人自古有“抢花冠”之
俗,见拜完了天地新人入洞房,便相随着要同进新房看新娘。
慕平护着身后的娘子,叫丫鬟们先将她送入了房。
“各位叔伯们,就放过我娘子吧!”慕平心想人家未嫁前是个知书达礼的黄花闺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堪生人调戏。
“这么快就在疼新娘子啦!”一群衣冠华美体态富贵的商贾们笑着。
“不抢花冠也成,那你这新郎官就到外头陪我们喝个痛快,顺了我们的意,自然不闹房生事。”
慕平苦着张脸,又被拉回大厅。
商贾间势力雄霸者在江南唯有徽州商人,徽商买卖功夫到家,财富惊人几乎富可敌国,瘦西湖两岸广大园林,几乎都为徽州商人所建。
父亲更曾千叮万嘱过他,万万不能得罪这些经年在外营商,但却为他大婚之故不远千里赶回来的叔叔伯伯们。
于是慕平只好硬着头皮,接过他们一杯一杯递来的水酒,不停喝着,停歇不了。
直至最后虽然放入了,但慕平才开门跨入新房转身关上门扉,便倒在地上醉到不省人事。
久久之后,慕平悠悠地转醒,他惊觉新娘子坐在床侧没有动过,于是摇摇晃晃起了身往新娘走去。
掀开红盖着头的那刻,慕平是惊艳的。盖头下的女子有着美丽的容貌,和温驯的性格。他被宾客灌醉了酒倒在新房的地上起不来,她却坐了几
个时辰没有离开床榻一步,安分地守着礼,静静地等着他醒来。
“相公……”低着头不敢抬起的她娇羞地喊着。
“娘……娘子……”慕平从未见过如此动人的女子,她大了他两岁,花容月貌让他失魂。他昏眩着,难以想像自己是何等幸运,才能有如此女
子为妻。
龙凤烛高高燃着,红纸剪裁的喜字贴满新房。她柔顺而轻缓地替他宽衣,羞涩的脸庞绯云上染。
突然,门外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
“什么事?”敲得那么急,慕平踏着乱掉的步子前去应门。然而开了门,见到的人却让慕平吓得酒都醒了。
“福伯,你怎么跑来了!”慕平往外左右查探,幸好没有仆人经过。
“平少爷。”福伯红着双目,他这把老骨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翻得过两家围墙,偷偷跑到新房前来。
福伯一见慕平,便双膝下跪。
“福伯,你这是怎么着?有话起来再说。”慕平连忙扶起老人家。
福伯哽咽着:“我家少爷又犯病了,他药也不吃,饭也不用,奴才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才前来找您的。”幸好今日所有人都在厅堂,并没
人发现他闯进慕府。
“楚大哥他……”慕平听见楚扬有事,顿时言语困顿了起来。
“奴才求求平少爷过去劝劝我家少爷吧,我家少爷再不服药,会死的!”福伯泪流满面,低泣不已。“我家少爷如今就只听您一人的话了,您
若狠心不理会他,不啻是将他往死里推,要他求生不能。”
福伯言语间,似极控诉。慕平的心如同被狠狠一击,身子朝门偎靠了去。
慕平望了望新婚妻子,只见妻子娴静安坐神色间没有丝毫不满,更无意干涉他的一举一行。
最后慕平还是舍不去与楚扬惺惺相惜这些年所衍出的情意,关上房门,直往庭院而去。
慕平越过围墙,走入主屋,推开房门,来到楚扬床榻之前。
灯熄着,琴音静。
没有月色的夜晚,他看不清房内动静。只瞧见楚扬模糊的身影隐在漆黑的床前不发一语,灼热的视线笔直凝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