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外传来德公公犹豫的低唤:“皇上?”
德公公从不曾在深夜打扰齐律休息,肯定有要事。
“何事道来。”
尖细的嗓音放轻,以避免吵醒月瑾的音量悄声说:“绿云宫遭祝融之灾,幸发现得早,并无酿成大祸,火已经顺利扑
灭,皇上是否要移驾,亲自查看?”
绿云宫失火?月瑾很重视他的族人,他必须确定那些巫寒人平安无事。
齐律看了眼仍在熟睡的月瑾,轻手轻脚掀被下床,由德公公服侍穿衣。
临走前,他回头望著红帐里模糊的身影,不安更甚。
齐律离开不到片刻,月瑾突然自熟睡中醒来,看了看身边没人,于是掀起纱帐困难地起身下床,套上鞋子,拎起一件
外衣披上。
春天的夜晚依然寒凉,月瑾站在房中,孤独的黑暗将他包围,很静,静得出奇,静到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
是什么将他从梦中唤醒?颈背寒毛忽地全竖了起来,他站著,一动也不动,莫名的压力来自背后,教他无法动弹。
“你就是月瑾?”
冰如寒铁冷如玉的声音,一字一字犹如冰块敲在胸口,月瑾手脚发凉,内心升起惧意,他无法移动半分,无法转身看
清来人是谁,犹如被蟒蛇紧紧缠绕的猎物,几乎透不过气来,心脏猛烈急促地跳动,他知道,来人是强者,能对他为
所欲为而他定然无力反抗。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热烫的呼息似近在耳畔,对方已无声无息来到他身后。
月瑾手脚发颤,喉咙被堵住般出不了声。
勉强挤出几个字:“你……是谁?”
“齐律一定没向你提过我,无妨,很快你就会知道我是谁了。”
蓦然颈侧剧痛,月瑾身子软倒下来……
29
这一生,短短的二十年,漫长得好似数百年,却又短暂如昙花一现。
他的命运总是操纵在别人手里,小时候,娘是他的天,娘说的话就是一切;在巫寒时,兰萧将他利用得彻底,然后一
脚踢开;来到大齐,失身又失心,差点没命不说,还被人从皇宫里掳走,关在不知名的地方,简陋的小房间里,等待
下一个主宰他生死的人出现。
为什么他不能决定自己的人生?他不是弱者,从来不是,只因为过去的他太认命,才一直任由他人搓圆捏扁,但现在
的他不同了,他的肚子里有个即将出世的小生命,他必须活下去。
月瑾醒来时房里只有他一人,他不晓得自己昏睡了多久,现在什么时辰?查看过窗户被钉死,门口有两名守卫,要逃
走就得撂倒那两个比自己魁梧的壮汉。
他可不想浪费力气,研究个逃脱的好对策才是真的。
月瑾环顾四周,没发现任何能助他逃走的东西,屋子被收拾的十分乾净,角落一只木柜内空无一物,那是除了床和桌
椅外房里唯一的家俱。
抬头望著屋顶,再看看木柜的高度,略一思忖后,他搬来一张稳固的椅子,摆在木柜旁。
他的半调子轻功终于派上用场。足尖一点,藉著椅子的辅助翻上木柜,站在柜顶,手一伸便可摸到横梁。
齐律若看见他挺著大肚子爬梁,不知会有什么表情。
忍不住嘴角上扬,月瑾憋著笑意爬上横梁,十分笨拙的挪动身子,辛苦的蹲屈在梁上,偏这时候肚里的小家伙不安份
,动得厉害,像是拳打脚踢,抗议自个儿娘亲的危险举动。
“这又不是我愿意的。”
咕哝著伸手向上方摸索,月瑾打定主意避免与敌人正面冲突,从屋顶逃走是最好的办法。
摸索一阵后,月瑾大为欣喜,果然如他所想,屋顶的瓦片并未做死,虽然他没有能力像武功高手一样冲破屋顶脱身,
但是凭他一己之力要出去不难。
至于出去后要怎么下来……那就到时候再说了。
意想不到,从那间破旧的小屋里出来,外头竟是精致富丽、雕梁画栋,园子里种满奇花异草,小桥秀丽、流水潺潺,
亭台楼阁错落其间,地方之大,一眼望不到尽头。
真糟糕,这是什么鬼地方?
月瑾根本走不远,大肚子成了他的负担,时不时得停下来歇会儿,还必须随时提高警觉,走走停停、闪闪躲躲,原本
就是金乌西坠、红霞满天的日落时分,现在则几乎全黑,夜晚来临加上不熟悉环境,他绕了半天找不到出路,估计今
晚是走不出这座大宅子了。
月瑾闪身躲至假山后方,看著几名守卫经过。
巡逻的守卫变多了,想是将他掳来此地的那个人已经发现他逃跑。情况不妙,对方若是彻底搜索这座大宅,他肯定无
处可逃。
夜色浓重,寒意袭身,他不能再在外面绕下去,就算要躲开那些人,也要躲在暖和点的地方。月瑾小心探头举目张望
,到处都有人在搜索他,行动愈来愈困难,偏偏他又走不快,于是只好就近摸到一扇门前,打开它并闪身进去,迅速
关上门。
房里伸手不见五指,不过至少比外头暖多了。
月瑾慢慢坐在地上,背靠著门板,一手抚摸圆滚滚的肚皮,同时竖起双耳倾听外头的动静。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如果能在这儿躲到天亮就好了,但月瑾知道根本不可能。
齐律是否正为他的失踪著急?他晓得他被掳来这儿吗?他会不会来救他?
“你要一直坐在那儿我不反对,但你难道不觉得椅子坐起来更舒服?”
月瑾几乎吓得从地上弹起来。
房里有人,而他竟毫无所觉,尤其这个声音真是该死的耳熟。
冰如寒铁冷如玉。
烛火燃起,柔和光芒充斥房内,那种不久前才经历过的感觉又回来了,阴冷的、邪恶的、黑暗的……
教月瑾联想到一种生物,蛇。
这个蛇一般的男人,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俯视著他,似笑非笑。
他终于看清他的真面目,瞠大双眸瞪著对方与齐律有几分相似的脸孔,一双狭长的丹凤眼正饶富兴味看著他。
“咱们又见面了,弟媳儿,我是齐雍,齐律的大哥。”
月瑾吃惊万分,齐律真的没提过他有个大哥,但是齐锋不是老喊齐律二哥吗?他早该想到那对兄弟俩上头还有个老大
。
只是……齐律和齐锋的大哥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人,邪邪的。
“你倒不像外表看来这么软弱,还能自己逃出来乱跑。”一只手伸向月瑾,齐雍微笑,但笑意却没到达眼底。“起来
吧,老窝在地上也是会受寒的。”
月瑾无视面前伸来的手,自己扶著门板爬起来,神情戒备看著他。
“放心吧,我不会对你怎么样,这座别庄在城里,离皇宫也不算远,齐律很快就会找到这儿来,等我和他把旧帐算清
楚,你就可以离开。”
月瑾一怔,“你拿我当人质?你和齐律有仇?”
30
齐雍慢条斯里提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茶。“前尘往事一时也说不清,等齐律来了你自个儿问他。有件事倒是得先提
醒你,别庄主人不是我,幕后主使也不是我,我顶多是共犯之一,我不伤害你不代表别人不会,依我看,你还是乖乖
待在这里等人来救,别再到处乱跑。”
才说完,彷佛印证他的话似的,门板传来轻敲。
“齐宫主?”
齐雍先是淡扫月瑾一眼,而后扬声回应道:“什么事?”
门外那人语气恭敬。“是这样的,陛下请宫主协助搜索脱逃的人质,敢问宫主的意思是……”
“我帮她把人抓来,她却连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软弱男子都看不住,现在还有脸要求我帮忙找人?该做的我都已经做了
,其余的与我无关。”
那人回去覆命,齐雍轻轻放下手里的茶杯,又瞟了月瑾一眼,平静无波的表情却说出吓人的话。
“把衣服脱了,到床上去。”
月瑾瞪著他,连退数步,摆出防备的姿态。“你……你要做什么?”
“别一副像是我会吃人的模样,我也是很挑的,大腹便便的清纯小绵羊不合我的胃口,太清淡了。”
月瑾一下子涨红了脸。“那干嘛要脱衣服上床?”
“演戏你会吧?动作快点,迟了遭殃的是你可不是我。”
仍旧是一头雾水,月瑾万分不情愿,教他在陌生人面前宽衣解带他做不到,可是那双丹凤眼挟著凌厉的冷光扫来,威
逼的眼神像是在告诉他,再不快点他就要亲自动手帮他脱。
月瑾只得咬咬牙,忍著羞辱的感觉开始脱衣裳。
齐雍也不回避,盯著他别扭至极的脱完衣服后又遮遮掩掩的爬上床,拉来被子将自己包个严严实实,不禁有些好笑。
齐雍上前,无视于月瑾的防备退缩,伸手拆散他的发髻,弄乱一头青丝。
“躺好,待会儿无论听见什么都别动,也别出声。”
月瑾半信半疑的躺下来,脸转向床的里侧,散乱的青丝遮住他大半的面孔,香肩微露,大肚子藏在锦被下倒是看不大
出来,齐雍满意了,方动手脱起自己的衣服来,才褪下外衣,房门就被人从外面一脚踢开。
齐雍一眼望见来者,挑了挑眉,神情不变。
一个貌美如花且气势凌人的女子闯进来,怀疑的目光四下溜转,望见了躺在床上的人,再看齐雍衣衫不整,气得一张
俏脸又青又红。
“齐雍!”
“陛下突然驾临,齐某措手不及,有失远迎,还望陛下恕罪。”齐雍装模作样地鞠躬作揖,“陛下急著找齐某不知有
何要事?”
“那个女人是谁?”魏香绫咬牙切齿,妒火中烧,那神情与其说是吃醋,不如说是自己看上眼的东西被先一步抢走的
恼恨。
“那个女人?陛下,谁告诉过你那是女人了。”
魏香绫一时错愕,齐雍接著说:“我也不晓得他是谁,反正不过是个下人,临时找来泄火解欲的,陛下想知道他的名
字,是否需要齐某叫他起来问话?”
“好样的齐雍,你──”魏香绫指著齐雍的鼻子,欲破口大骂却因为顾及自己的身份须维持尊贵的形象,一大串不堪
入耳的咒骂堵在喉头,差点憋出内伤。
“这笔帐我记下了,咱们走著瞧。”
魏香绫气冲冲拂袖而去。在齐雍眼里,她不过是个娇纵的千金,心眼小,多疑善妒,而且非常自以为是。
他最厌恶这种人。
魏香绫一走,某个人便自柱后走出来,踱步至门前,深沈内敛的目光有意无意扫向房内。
齐雍堆起笑容,不著痕迹挪身挡住他的视线。“方才兰郡王都看见了?”
兰萧双手背负在后,一派从容,嘴里不屑地嗤道:“幼稚的女人。”
“真是一针见血,郡王会和她合作实在教我惊讶万分。”
“这世上的事谁说得准呢。”兰萧意有所指地说:“初春乍暖还寒,夜晚更深露重,还是赶紧把衣服穿上,受凉就不
好了。”
兰萧是指他,抑或是指床上的人?齐雍不动声色,“多谢郡王关心。晚辈身强体健,不会轻易受寒,请郡王放心。”
应付兰萧比应付魏香绫还累,那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打发的老狐狸,令齐雍意外的是,他明明晓得月瑾就躲在房里却
无任何表示,聊了几句就转身离开,实在诡异至极。
就齐雍对他的了解,兰萧这个人,基本上是没有心的。
重新关好房门,齐雍回过身来,正对上月瑾惊疑不定的目光。
“兰萧怎么也在这里?你为什么称呼那名女子陛下?你们究竟有什么目的?”
齐雍先把脱下来的衣裳拿给他穿回去,然后才一一对他解释。
“这座别庄属于兰萧,不过钱是魏香绫出的,也就是刚才那个女人,她是兰萧的金主靠山,云台国的女王陛下,她很
信任兰萧,因为全都是兰萧在背后出主意,她才能稳坐皇位,他们两个应该算是互利共生的关系,彼此各取所需,不
过在我看来,魏香绫纯粹只是兰萧的傀儡,兰萧利用她的权势来达成自己的目的,不必付出一丝一毫,真是个老狐狸
。”
“至于我呢,只是碰巧和他们一路,事情过后各自分道扬镳,魏香绫这个女人却不这么想,她对我青眼有加,我对她
兴致缺缺,你躲进来之前她才刚离开,她自恃年轻貌美,对我投怀送抱被我婉拒,我只好拿你当挡箭牌,让她明白我
宁愿随便找个男人上床也不会沾惹她这棵烂桃花,她看来是气炸了。”
齐雍似乎对此颇有成就感,回想方才魏香绫气到扭曲的脸孔,唇角微微上扬。
“兰萧这回私下前来大齐皇城,行事异常低调,教人猜不透他的心思,魏香绫说什么也要跟来,还带了不少护卫,兰
萧气坏了却没表现出来,对她真可谓百般容忍,只不过被魏香绫这么搅和,咱们的行踪全让齐律一手掌握了。”
衣服正穿到一半的月瑾倏然停下动作,“他晓得你们来到大齐?”抓著衣服的指尖颤抖,“他……他事先知道我会被
你掳来这儿?”
“在大齐这块土地上,很少有齐律不知道的事,他的城府极深,连我都自叹不如,好比现在,我一直想不透他为什么
故意松懈戒备让我掳走你,为什么明知道你被抓来这,却始终毫无动静?你不是他最重要的人吗?”
月瑾脸色渐渐变成雪白。
“他告诉过你他是怎么当上皇帝的吗?他对你提过弋沙和大齐军队已经在北方边境开战了吗?假如你是他最亲密的人
,为什么他要对你隐瞒这么多,任何事情都不让你参与,不让你知情?”
齐雍的话犹如一巴掌,狠狠击中月瑾脆弱的心。
“当我提议捉你为人质牵制齐律时,为的是我自己,我和齐律的恩怨,魏香绫认为值得一试,让我惊讶的是,兰萧居
然反对……”齐雍眯起丹凤眼,冷冷盯著他苍白的脸,“这实在教人不得不怀疑,你和兰萧是什么关系?”
“我和他毫无关系。”月瑾穿好衣服,木然地站在他面前,眼睛与他相对。“接下来你要我怎么做?在这房间里窝一
晚?”
齐雍推开窗户看著外面的夜色。“不,我们等到子时,届时齐律也差不多该出现了,我和他之间的恩怨情仇,将会在
今夜了结。”
31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清亮的银白玉盘高挂天空,四周树影摇曳、夜风寒凉,月瑾跟在齐雍后头,小心避开巡逻的守卫
,一前一后自别庄的后门溜出去。
无人的街道阴森晦暗,月瑾紧跟著齐雍,视线落在他手里的一把长剑,剑鞘上的宝石在月光下透出柔和的光辉。
为什么特地带剑出来?齐雍所谓的恩怨,难不成要以武力解决?
“冷吗?”途中齐雍曾转过头来,问了这么一句。
月瑾摇摇头,“你就这么肯定他今晚会来?”
“这是我们兄弟之间的默契。”齐雍回头继续向前走,“齐律曾经是我最信赖的好兄弟,我以为我了解他,结果呢,
他竟为了皇位暗算我。”
齐雍的声音维持一贯的冰冷,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身后的月瑾异常沈默,是被事实真相吓著了吗?感觉到背后的脚
步声停止,齐雍再度转身。
月瑾的大眼睛格外明亮,闪著坚定的光彩,一字一句清晰地说:“你错了,齐律不会是这样的人,或许他心机深,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