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逐渐急促的呼吸喷拂在月瑾脸上,清楚看到人儿眼里浮现水雾,刹那间,怜惜的心疼的爱恋的不舍的种种情绪盈满
胸怀,齐律霎时领悟,原来自己早已经深深沦陷,陷入爱情的泥淖里不可自拔。
“很熟悉的场景是不?”月瑾冷笑著推开他,顺势拔出匕首。“差别只在于,现在是白昼而非夜晚。”
鲜血涌了出来,齐律颠踬两步后站稳,按住自己侧腹的伤口,他并不觉得疼,只因为心痛更甚。
“为什么做傻事?我会保护你啊。”
刀尖垂下,血液沿著刀身滴落地面。月瑾收起笑容,神情依旧冷淡。
“我已经不再相信你了,齐律。”月瑾拿出齐律送他的定情之物,往地上掷个粉碎,“假的,全都是假的!”
盘龙玉在眼前碎片四散,齐律瞬间脸色刷白。
“我……我可以解释……”话一出口齐律便露出苦笑,自己能解释什么呢?他根本是存心骗他,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皇上!”尖细的惊叫声蓦然介入他们之间,德公公老脸满是惊恐,见主子受伤,而月瑾竟身著白衣,衣角还溅上些
许艳红,手里拿著凶器,当下老太监便失声高呼:“来人──快来人哪──”
“闭嘴!”齐律怒斥,“不许叫人来!”
来不及了,已经有侍卫听到呼喊,陆陆续续登上九曲桥,往小亭奔来。
齐律顾不得血流不止的伤口,高大身躯迅速挡在月瑾面前,摆出保护者的姿态面对包围上来的众多侍卫。
“退下!”
“可是皇上……”
“退下!”齐律咆吼出声,德公公与众侍卫们皆吓得缩起脖子,却依然坚持著立场,不肯退下。
“你这是何必。”月瑾的声音在背后,近到齐律能够听见他的呼吸,“一直演戏不累吗?你已经得到天人草,无须再
管我的死活。”
“我没有演戏……”他该如何解释,虽然自己骗了他,但是对他的感情从来都是真的,是他省悟得太晚,太晚。
“是吗?”冷冷一声嗤笑,他说:“我都听到了,你和他说的话我都听得一清二楚,你们以为我昏过去,其实没有。
我曾经受过更难忍的痛苦,简直生不如死,不过是挨了一刀,这点儿痛怎么可能让我昏过去?”
月瑾说著,悄悄后退,直退到栏杆边。“是我太傻,太容易相信你,愚蠢得为你挨刀,还……还天真的想把孩子生下
来……”
“什么!?”齐律猛然转身,瞪著他,“你说什么!?”
月瑾一手抚著平坦的小腹,脸上尽是温柔之色。
“三个月了,真可惜不能把他生下来……”
齐律整个人都呆了,目光盯住月瑾的肚子,震惊得无法言语。
孩子……他和他有了孩子……
月瑾突然面露痛苦之色,吐出大口鲜血之后倒了下来。
“瑾儿!”齐律大骇,在他倒地前接住他。
“我快死了……”月瑾惨白著脸色,虚弱无力地说:“生有何欢,死亦何惧?终于……让我等到这一天……”
他的眼神失去焦距,看不见齐律恐惧的表情,他的意识渐渐模糊,听不到齐律嘶声呐喊他的名字,他安心地閤起眼,
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24
四百年前,大齐妖怪作乱,一只名为“白夜”的妖怪,于短短五日之内杀尽千人,手段残忍,无论男女老少皆不能幸
免,奇怪的是,妖怪只出没于皇城,专杀皇亲国戚,神出鬼没,弄得人心惶惶。普通人类哪里是他的对手,就是请来
法力高强的道士高僧,也对他无可奈何。
没有人知道白夜从哪里来,没有人晓得他为何大开杀戒,或许妖怪的本质就是如此血腥残忍、嗜血好杀。但是出乎人
意料之外的是,他竟没有将大齐皇室的血脉赶尽杀绝,他就如同当初突然出现一样突然消失,再也没有出现过。
然而,黑暗中披头散发、赤红双眼、白衣阴森的可怕妖怪,如同暗夜里出现的恶鬼,所带来的恐惧深深植入人们心中
,挥之不去,于是,白衣成为妖怪的象徵,成为人们的禁忌,这份恐惧甚至扩大延伸,渐渐地,在大齐绝看不到一朵
白花、一只白瓷、一条白绢或是一只白狗,就连姓白的人也纷纷改姓,惟恐被当成妖怪,遭受烈火焚身之刑。
四百年后,妖怪白夜成为传说,人们的恐惧早已淡化,对于白色禁忌也不再那么严格执行,偶尔,在大齐的街上,还
是能看见身穿白衣的行人匆匆而过。
妖怪白夜消失一百年之后,在大齐北方、弋沙边境地带“孤雪山”,出现一群四海为家的流浪者选择在那个地方安身
定居,这群流浪者不属于任何国家,在往后的三百年间发展为一支组织严谨且非常团结的庞大民族──饶川。
齐律发了一顿脾气,宫里的御医们竟没有一个能救月瑾,全是饭桶!他怒瞪底下跪著的一大票害怕得不停发抖的宫女
仆人、御医太监,更是怒气冲天。
“滚!全都滚出去!”
众人如获大赦,迅速安静地退出去,连德公公都不敢留下来,天晓得他活了这么大年纪,还没见过哪个齐家人生起气
来如此可怕,他都快吓死了哪敢留下来?
所有闲杂人等全走光了,齐律也逐渐冷静下来,坐在床边凝眸看著躺在床上,死一般毫无生气的人儿,心一阵阵抽痛
。
御医证实月瑾已有三个月的身孕,更诊断出他的五脏六腑早已受损,恐怕时日无多,照这情况看来,横竖是这几日的
事了。
“你明知我骗你,为什么还要把你救命的天人草给我?你知不知道我宁愿背上忘恩负义的罪名,宁愿舍她救你!”现
在说什么都太晚,太晚了,药已经被李湘儿服下,治好她的心疾,却得拿月瑾的命作为代价。
他就要死了,而他竟一点办法都没有。
“师兄。”李湘儿踩著小莲步,娉婷袅袅、摇曳生姿地走了进来,微一福身,柔柔开口:“湘儿听说你遇刺,还受了
伤,让御医瞧过了么?严不严重?”
“我的伤已妥善处理过了,并无大碍。”
“那就好。”李湘儿移步来到床前,看见昏迷的月瑾,心中已有几分了然。“这位公子便是师兄的心上人?”
齐律淡扫她一眼,“流言也传到你那儿去了。”
“不是流言,师兄,是你最近愈来愈不常来看我,每回来又魂不守舍,不是坠入情网是什么?只是湘儿没想到,师兄
心仪的对象是男子,而且比我还年轻呢。”根本就还是个孩子嘛。
“是啊,瑾儿才二十……”二十岁已经是个能独立自主的大人了,但是若以人生历练而论,二十岁只能算是娃儿。“
他才二十,就已经说出生有何欢死亦何惧这样的话来,他一直活得很痛苦,而我竟然毫不知情……”
李湘儿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想不出什么适合的话来安慰他,正苦恼之际,德公公匆匆奔进来。
“启禀皇上,绿云宫小婢铃儿求见。”
“铃儿?”齐律略一思忖后道:“让她进来。”
25
夜里突来一场骤雨,又大又急,不一刻便停了,却让秋季夜晚的寒意更甚,月瑾幽幽转醒,花了些时间才分辨出,自
己所在的房间是齐律的寝宫。
他怎么又回来这里?
脑子有点混乱,昏沈沈的,他费力撑起身躯,努力回想一切。
记忆逐渐回到脑海里的同时,他看见了他。
男人坐在桌边,单手支额,满脸倦色,正闭眼歇息。
直觉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的身体依然虚弱,胸臆间的窒闷感已不复在,呼吸平稳顺畅,他能够清楚感觉到,自己的体力正在一点一滴恢复。
怎么可能?但事实确是如此。
他……没有死?
在那种情况下,唯一能救活他的只剩下兰萧自制私藏的密药,但是齐律根本不可能拿到药啊。
“太好了,你终于醒过来了。”
不知何时睁开眼睛的齐律,欣喜万分来到床前,拉著他的手,摸他的脸,仔细观察气色。
“觉得如何?身子好些了吗?”
男人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柔,眼里依旧盛满深情,是真是假他却已经无法分辨。
“走开。”
退缩到最角落,在眼泪溢出眼眶前,他圈住自己,把脸埋进双膝里。
他的心已经伤痕累累,痛苦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或许,哭出来会好受一点。
单薄的双肩不住颤抖著,压抑的低泣声揪住齐律的心,他看来是那么无助、那么伤心,他却无法拥他入怀里,给予怜
惜与安慰。
“对不起,我不晓得你会这么伤心,我其实没想过要伤害你,真的,你要相信我,我保证以后绝不再欺瞒你,我们可
以重新开始。”
“走开!”他头也不抬地叫著:“出去,出去。”
他不懂,他根本什么都不懂!
齐律的欺骗只是导火线,真正伤他最深的,是无情命运的摆弄。
他的娘亲将他独自一人丢在巫寒,八年来行踪沓然,对他不闻不问。
他的父王从没承认过他这个儿子,有三年的时间,他是兰萧的实验品,他半哄半强迫地喂他吃下各种毒药,观察毒性
发作过程,每每直到他奄奄一息,痛苦得几近昏迷才给予解药,那时他才十二岁。
病根就是在那三年间落下的,当兰萧认为他的身子已虚弱到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时候,他被派去厨房,成为杂役,拖
著病体苟延残喘地活著,他的生身之父同样对他不闻不问,直到五年后,才又出现他面前。
“设法利用你的姿色接近齐律,杀了他。”
原来他还有利用价值,原来在他心中,他从来就不是他的儿子。
刺杀大齐皇帝还能活命吗?兰萧无疑叫他去送死。
也罢,他活得太久,现实的折磨把什么梦想希冀都毁灭了,死亡,或许是美好的解脱,但是他不愿如兰萧的意,他会
刺杀齐律,但最后死的人将只有他。
命运的转轮就在他遇上他的那个月圆之夜启动,从此爱欲纠缠,如入万劫不复之境地,终究到头来,他依然一无所有
,依然是别人手中的棋子。
从来就不曾有人爱过他,从来没有,这层领悟才是他痛苦的根源。
“我不出现在你面前,你就不哭了?”
男人落寞的说著,深深看他一眼,转身悄悄离去。
月瑾感觉到齐律离开,更是失控地嚎啕大哭,彷佛八年来所受的苦都在此刻化为泪水,奔流不尽。
一只柔软的、属于女性的手轻拍他的肩膀,嗓音轻轻柔柔唤道:“公子,是我铃儿,快别哭了,这样对身子不好。”
“铃儿?”月瑾惊讶抬头,脸上清泪斑斑,“你怎么来了?”
铃儿递上一方手绢。“先擦擦脸吧,公子。”
月瑾没接过手绢,用衣袖胡乱抹去泪痕。“你为什么在这里?”接著猛然想到自己刺伤齐律,该不会把他们也连累了
?连忙抓住她的手问:“勍儿没事吧?还有其他人呢?齐律有没有──”
铃儿微微一笑,“陛下并未为难我们,公子请放心。”
“那就好。”月瑾放下心来,“那就好。”
“公子,有些事情是时候该告诉你了。”
26
月瑾看著她凝重的神色,刚放下的心又提到喉咙。“什么事?”
“其实铃儿早知道公子的身分,在离开巫寒前,郡王曾找我私下密谈。”她停了一下,似乎是在想该怎么说。“郡王
告诉我,咱们来到大齐之后会发生两种情况,一是你真的杀了齐律,且服下陆大人给你的毒药,这时候他事先布在大
齐皇宫里的人就会助我们逃出大齐,远走高飞,而且毒药是假的,会让公子看起来像是毒发身亡,这对于咱们往后的
逃亡更有益处,所有人皆会以为我们是带著你的遗体逃走,一定想不到你还活著。”
月瑾一阵恍惚。“毒药是假的……”竟连陆芳仪也骗了他。
“另一种情况是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郡王说你可能会故意失手,反被齐律所杀,但是齐律不会杀你,因为朝堂之上
,身著白衣的公子已经引起他的注意,他对你感兴趣便不会轻易下手杀了你,只要齐律被公子挑起兴趣,爱上公子是
迟早的问题,一旦齐律真的爱上公子,郡王的目的就几乎达成了。”
即使相隔那么远,他还是逃不过兰萧的手掌心,月瑾整个人呆住,心都凉了。
“什么目的?”
铃儿先四下张望没人,方凑过脸来低声说:“我听内侍提起弋沙派使者来向陛下要一个姓月的饶川人,可是被陛下拒
绝了。”
“这和兰萧的目的有什么关联?”
“当然有,公子是半个饶川人的事就是郡王向弋沙透露的。”铃儿注视月瑾慢慢睁大的眼眸,惊诧的表情,压低声音
耳语道:“郡王已经计划很久了,公子,他打算灭了大齐。”
“不只是大齐,他的计划还包括弋沙,但是关于这部分我就不清楚了,可能是要挑起两国争端,再从中得利,而公子
就是其中最关键的人物。”
“我?我不懂……”月瑾迷惘而茫然,兰萧欲利用他灭了大齐?可是……这怎么可能做到呢?即使两国发生战争,实
力同在伯仲之间的弋沙和大齐最后只会两败俱伤,巫寒不过是个小小属国,如今又沦为郡,没有坐收渔翁之利的能力
,无法在关键时刻出兵一举灭了这两个大国。
再说,弋沙有什么理由出兵?只因为他是饶川后代,不可放过吗?若真是如此那弋沙王也太不理智了。
何况兰萧还失算了一点,齐律并未如他所愿爱上他。
“我也不明白,公子,铃儿觉得这事与二十年前弋沙灭了饶川有关,但是都过了二十年啊,再大的仇恨还不能消解吗
?郡王肯定是知道内情,可惜他没透露,我也不敢问。”
铃儿拿出一只玉瓶,放到月瑾手心里。
“这是你的药,公子,郡王交代我等到最后关头再拿给你,他多少了解你的脾性,知道你偷了天人草制成的丹药,但
是可能不会将药用在自己身上,为了以防万一,于是让我带著缓解病情的药物来到大齐,救公子一命。”
顿了一下后,她又道:“郡王还要我转告你,仅剩唯一一棵月下兰已全株炼化,制成的丹药至少能让你再活十年,至
于十年后……就只能看你的造化了,郡王虽然对你做了那些事,但从没想过要害死你,公子的娘将你托付给他,郡王
无法善待你,却必须对他有个交代,郡王一直没告诉你,等你满二十岁后,你的娘亲就会来带你离开,所以你不能死
,铃儿看得出来,郡王虽不爱公子,却很爱公子的娘。”
紧掐住手里的药瓶,月瑾胸口翻腾著许多情绪,理不清是欢喜还是悲哀,或者无奈更多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