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宜不忿。「混蛋!谁是你岳母!明明是婆婆好不好!」
「你!做人要凭良心!」徐浩搁笔,作势朝他身上猛压过去,所用力道却十分轻柔,「每次还不都是我在伺候你!」
「是你自己抢着做的……好啦好啦,我认输!」被他挠痒闹得受不了,长宜求饶,喘过气来,安抚地摸摸徐浩,「皇
帝怎么可以随便出京?况且鹁鸪才不肯载两个人,我们打个来回,路上最多五天时间,你乖乖待着。」
徐浩深深看他。「你在打什么主意?」
「在我面前,你不装城府深没关系的!」长宜没好气地道,「我走之前想和老太婆道个别,以前的熟人,也有想见的
。」
「你要去看小婉?」徐浩陡然变了声调,「我安排一下,明天和你一起启程!」
长宜绝倒。「都什么时候了,你吃哪门子的醋?」暗恋过人家的可不是他。
徐浩望着窗外黑魆魆的夜色。「路上五天,你在那里逗留至少要五天,回来的时候……就快要入秋了。」
在一起的时间,已经越来越珍贵,过一日,少一日。
「我会尽快。」长宜说罢,在他脸颊上亲了下,迅速转身回卧房。
徐浩知道他是要赶着去入睡。总是缩在很里面的角落,给他留下足够空间,也好让两人尽可能没有身体接触。这段时
日下来,长宜对情欲明显淡漠,自己与他夜夜同榻,却时不时感到疼痛,真到清潮汹涌不能自己,只有以手稍微纾解
,更多时候则是靠着潜心政务来忘却。长宜看在眼里,心中定然愧疚无已,这次突然说要回老家,一定安排了什么要
他亲近女人的机会吧。
「傻瓜。」徐浩颇觉受不了地摇头,也不知说的是谁。
长宜没想到回到京城时,迎接自己的是一场叛乱。
为避免扰民而在城门外便放弃飞行,进城之后劈头盖脸而来的鲜血,让他因为不堪污秽之气而晕厥。被猛烈的拉扯弄
醒时,季含泽的长刀横在颈间,眼前是一身便装、神情看不出慌张的徐浩。
「留下禅位诏书,交出玉玺,你带他走。」从侧面看去,季含泽孩子气的脸庞上并无一丝紧张,反而有些绝望味道—
—他占优势的不是吗?
「只要你活得比我长,我大半会以江山相托,你这是何苦来哉?」徐浩语气很淡,淡到只听得出好奇而已。
「你始终在考虑放弃不是吗?江山社稷和这个男人谁轻谁重——会连这种无疑之间都想半天的皇帝,我们不需要!要
走的话就干脆一点,你不能下决心,我来逼你下。」
见徐浩的神色全无反驳之意,长宜暗暗心惊。
是这样吗?一直以为他想都不想就选择了顺从天意,那些在暗处的挣扎思虑,每天在一起的自己没有发现,旁人却反
而看得清清楚楚?
怎么这样呢?脑中闪过回乡路上那么多老百姓的称赞期待,曾经焦黑一片的国土重新满眼绿色,十室九空之处人丁兴
旺欢声笑语——和这些相比,况长宜算什么?根本一个零头都比不上的,有什么好考虑,徐浩笨蛋!
「喂,你别哭!再乱动会受伤的!」见他突然间掉出眼泪来,季含泽粗声粗气喝道,很容易分辨出语调中带着慌乱,
刀锋也跟着往外移了寸许。
长宜忽然间有些明白了。季含泽和他身后的这些兵将,也是因为害怕被他抛下,所以才那么生气地想着既然你不要我
们,我们就先不要你,才跑来逼他表态的吧?他们一个个骁勇善战忠心耿耿,徐浩怎么能有想抛下他们的想法?笨蛋
!
「好了,你快点写诏书,我助你铲平九象山,你禅位给我,带着他走的越远越好!那时候我是皇帝,有什么灾罚冲着
我来,反正我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季含泽突然停下,愕然看着自己挟持的人质,「你笑什么?」这个姓况的
一声不响,只会顶着张满是血迹的大花脸又哭又笑,徐浩眼光真差。
「啊,抱歉!没什么,你继续。」长宜又冲他一笑,这家伙也很好玩,之前都没好好认识过,有点后悔了。
季含泽充满憎恶地瞪着长宜:猪头,这么说要他怎样继续啊?
「含泽。」
「干嘛啦?」吵什么吵,没看到这儿忙着?啊?是老大叫他?
「我确实想了很久,最终依然觉得,我的国家,我的百姓,不能为了一己之私,说抛下就抛下。」
「所以你就眼睁睁看着他被献祭?」姓况的肯定脑子有毛病,听他这样说,竟然笑得开心。
徐浩缓缓摇头。「他是功德圆满位列仙班。」献祭的,只是自己和他的这段情。
「我以为你们只羡鸳鸯不羡仙。」奇怪了,我为什么要说这么肉麻的话?
「天命难为。」徐浩话中的苦涩,从唇角一直泛滥到眼底。
「你真是——」看着都觉得真他妈憋屈!「不如你俩换个位置,兴许就好了。」这个凤凰君疯疯癫癫,保准什么事都
干得出来。
徐浩笑着摇头。「所以我才是皇帝,他不是。」担忧的目光投向长宜,「可以了吗?快点放人,我们还有帐要算。」
必须问问他,他从哪里认识这么多绮年玉貌的女子,竟然可以每天十个八个不重样出现,还周到安排她们用不同方式
接近自己。
「哦……啊,等一下!」季含泽想起还有一件事情。「你还要答应,他走之后,也要当个像样的皇帝,不准求神问卜
炼丹寻仙,一天到晚想着怎么重新和他在一起!」
「连这一层都想到了啊。」徐浩一愣,有些佩服地涩然道,「这件事我不敢应承你,只能说,若有一日我无法自控,
你千万不要像这次那么心软了。」
「我记下了!」季含泽看看身后兄弟,不合时宜地吐了吐舌头,小心翼翼问道:「今天的事情,你不会追究吧?」
徐浩忍着笑,肃容道:「你说呢?」
一伙人知道小惩定然不免,但想到终归是留住了他,也就释然。
「你要是正正经经起兵造反,传檄天下各处策应,说一声,做哥哥的舍命相陪。至于这种小打小闹,还是免了,乖乖
回家睡觉去吧。」
清亮声音响起同时,季含泽长刀被夺,一股柔和的力道把长宜往前一推,徐浩顺势接住了他,护在怀中。
戎装的蒙思定将那把据说五十来斤重的长刀往地上一插,刀柄登时陷了进去。只见他走到徐浩跟前半跪,煞有介事地
朗声道:「实在找不到合适战袍,救驾来迟,请陛下赎罪!」
顾时庸刚才出言奚落季含泽,又趁他不备之机,将人制住,跟着道:「臣幸不辱命擒下恶首,还请陛下发落!」
徐浩有些脱力地把脸埋在长宜肩上,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大吼:「你们都给我滚出去!」
一群共犯!
太和二年,稼穑大熟,为十五年来初逢大有,朝野欢腾。
十一月丁巳,冬至,皇帝祀天地于圜丘。
众人被规定一体须着正装,新朝建立之后,仪制删繁就简,向以朴实作为风尚,因此竟有些人事到临头,才去置办了
与官阶相符的衣裳。
徐浩身穿大裘,内着衮服,头戴冕旒,面西立于圜丘东南,面对这年终头等大事,神色却始终木然。
鼓乐齐鸣,迎神,奠玉帛,进俎,皇帝初献,凤凰君亚献,中书令终献——本来徐浩有意让季含泽做终献,那位一口
咬定自己目前是戴罪之身,混在百官当中逍遥自在去了。
「国师乃天降神君,非同常人,亚献并无不妥。」,软硬兼施要礼部出面去驳了部分人的反对之声,徐浩硬是把长宜
放在仅次于自己的位置。
「有什么关系,明年我还想要你亲蚕呢。」面对长宜的反对,徐浩握住温润的手,放在唇上轻柔触碰。
主持亲蚕仪式本是皇后分内事,他这么说,自然引来长宜一顿拳打脚踢。
而其实谁都知道,没有明年的。
「陛下,陛下!」
太常卿频擦冷汗,压着音量迭声呼唤,终于将皇帝神游物外的心思拉回来。在他的示意下,徐浩躬身再拜,然后回到
原来站立的位置。
长宜有些担心地,远远看过来,徐浩朝他勉强一笑。
郊祭之后,循例当进行的百官朝贺,已经下诏改日。因为在另一个地方,有另一场仪式。
「冬至酉时,九象山。」鹁鸪第一次让徐浩听见它说话,内容是这样七个字。完全童稚的嗓音,乍听之下,徐浩荒谬
地想着会不会长宜经常和它混在一起,所以才老是长不大。
日日夜夜担心的离别,真正到来,竟有松一口气的感觉。提心吊胆的折磨,终于可以停止。当年长宜送他离开荣州,
是不是也一般心境?
不同在于那时候两边都抱着重逢的希望,这一回,却是仙凡殊途,天人永隔了。
可是可是,民间多有神仙下凡的传言,是不是,也能偶尔遇见长宜?
「其实很划算的,别人修炼了一辈子,最多捞个末位的仙人做做,他一去就是凤麟洲的主人,谁都不用侍奉,每天逍
遥自在。」果然这只鸟异常多话,先向他标榜一番长宜独有的终南捷径,最后才小小声地切回正题说,上位仙人在凡
人面前现身,是犯天条,要受重罚的。况且天界一日可抵地上十年,到了长宜真耐不住寂寞跑下来,他与安澜国,也
早化为尘土了。「再况且——」鹁鸪那时候的声音已经低如蚊蚋,「再况且,升仙之后,他会忘却前尘,你之于他,
不过是人世的普通君王而已……」
徐浩恍然。
天若有情天亦老,神仙善忘,故能无忧吧。
如此长宜便能无牵无挂快活度日,可说是桩极好的事。
十六年牵绊,刻骨铭心,能留给他一个人在余生细细回味,不啻已是上天垂怜。毕竟不要说同穴窅冥,连他生缘会,
也是无期。
其实每天每天,都依然有冲动要和他偷偷跑走,藏到连天神都没办法探访到的地方,就算暗无天光就算终日惴惴就算
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只要和他在一起,怎样都好什么都无所谓。
但也仅仅是冲动而已,自己抛不开眼前的责任和抱负。救民水火天下为家的高尚情操,他自认并不具备,但是文治武
功安定天下的雄心,海内升平四夷来朝的宏图,却无时无刻不心心念念。在这个位置上盘桓一久,自信渐涨,贪念也
随之日增。
江山与长宜,对他而言,并不是可以比拟的两方,而刚开始也根本不曾想会有相匹敌的一天,以为坐拥天下的同时纳
他入怀,再圆满不过,也再轻易不过。
今生一路行来,艰难困苦虽有,却远不如逢凶化吉、青云直上的感受来得强烈,原以为有办法全部收入囊中的,如今
才明白,其实不过自不量力。上天的试炼,原来是他登到人间的巅峰之后,才真正开始。
两方都重要,缺了这缺了那都无法想像余生会是怎样的空虚——乍一看如此,其实根本没得选择,倾向太过明显。一
己之私暂能得逞、覆国之灾随之而来的一边,和惠及万民、不世功业在望的另一边,稍有判断力的人,都知道该怎么
做。
于是他放弃长宜,长宜也配合地放弃自身。遗憾终归只能成为遗憾,人谁无憾,执着于太多,总要承受丧失之痛的。
只是在为自己的懦弱胆怯找藉口吧。
徐浩在心中轻嗤。可那又怎样?他本来就是凡夫俗子,仰赖天恩才有今天,怎能指望他做出背弃上苍的行为?
两人在山下摒退所有侍从,由鹁鸪载着,不多时来到九象山巅。
山顶罡风如割,徐浩脸颊生痛,长宜却仍是一身单衣,毫无寒冷之色。
从山脚看时尖锐挺拔,到了山顶,才知道其实这里是方小小平台,悬崖边有个半人高的洞穴,长宜疾步走过去,指着
洞口道:「这里面就是我遇见鹁鸪的地方,这块石头以前为了关我堵过洞口,现在被鹁鸪撞成两半了——你死后,葬
在这里可好?」
「好。」
「要是遇见中意的女子,就在一起吧。你若有孩儿,我也会很高兴。」长宜扁扁嘴,补充道:「中意的男子,也不是
不可以。」
「好。」
「不过别招惹太多人,害她们变成老太婆那样,很可怜。」
「好。」
长宜低头踢着石子。「啧,其实我会有点不高兴,你还是为我守身如玉一辈子好了。」
「好。」
「千万千万要记得我!如果不是因为你在做皇帝,我说什么都要和那个老天爷干一架的。」
「好。」
长宜再无话说,二人并肩坐在洞口那块大石上,静静望着天空。
酉时正,晦暗的天宇一角,刹那间射出夺目金光,顷刻间云蒸霞蔚,四面八方隐隐传来箫鼓之声。状如虹彩的天梯,
从不见一物的虚空中慢慢延展,一直来到长宜身侧。
长宜吁了口气,缓缓起身。
「我要走了,你保重。」
「好。」
过了一会儿,长宜轻喟。「你一直抓着手,我怎么走?」
徐浩身体一颤,一根一根手指地放开。
长宜深吸气,稳稳踏上七彩霞光,回眸笑道:「要当个好皇帝啊。」
「好。」
强装的笑容终于撑不住,不依不饶地转成哭腔。「喂!你怎么就没句完整的话呢?本来想说能不能偷偷溜出来玩,你
这个样子,我就算下来也不找你!」
他——不知道?
徐浩稍稍诧异,看向鹁鸪,鹁鸪仿若未见,低头啄地。
他稍一转念便明白过来。作为使者不能抗命,但作为朋友,却想惩罚轻易放弃他的薄幸之人。罢罢,自己合该承受。
徐浩望着渐渐远离的天梯,抑制住追逐的冲动,对身形越来越小的那个人,猛地长揖到地,朗声道:「小君恭祝凤凰
君仙福永享。」
祝辞远远传出去,山谷间回声不绝。
「我讨厌你!最讨厌你了!」尖锐的抨击随后爆出,尾音拖曳到云端,伴随着人影消失无踪。
天色重新转暗,大雪霎时纷飞。
徐浩维持着躬身姿态,良久。
「好了,事情办完,我也要走了,别忘了答应他的事啊!」童稚的声音传入耳中,仿佛不知世间愁苦。
轰然一声响,鹁鸪所在的地方扬起一阵白雾,雾散开时,站在当中的鸟儿,像是被什么东西吓到,张惶失措地环顾四
周。徐浩注意到它额上的一撮鲜红色羽毛,已然不见。
然后鸟儿凄厉啼了一声,扑扇着翅膀飞走。
徐浩站直身体,恍恍惚惚看着空无一人的山顶,半晌,终于振一振衣袖,踏雪而归。
从此无限江山,寂寞纵横。
尾声
耳畔泉水叮咚。
烟雾氤氲中,他睁开眼。
起身走到水边,与那里面的一张脸对视。
好看是挺好看的,不过头有点大。他惋惜地伸手欲抚摸,对方也探出手来。他诧然闪避,对方也是相同动作。
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目不转睛盯着泉水,慢慢摸上自己的脸,发现结果不出所料,不禁笑开,泉水中的人也跟着眉眼
弯弯。
笑容中一束金色光线射入林中,雾气倏忽消散,周围的景致清晰呈现。
鲜花盛放,茂林修竹,清波绕绿。
他呆呆地茫然环顾,第一次开口:「只有我吗?」
像是回应他一般,悦耳的鸟鸣声在头顶乍然响起。
他抬头,却没有见到任何飞禽的影子。
加入啼鸣的鸟儿似乎越来越多,音质也各个不同,有低回婉转,有清亮悠扬,亦有响遏行云,此起彼伏错落有致,音
声虽众却毫无嘈杂之感,似是早排演过千百遍。
他听得心旷神怡,慢慢在泉边坐下,靠着竹子,闭上眼细细品味。
忽地,一阵微风拂起他半长的黑发,也将不远处对谈送进他耳中。
「半天过去,主人该醒了吧?」这是男子的声音,听来温文恭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