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点大概是在床上,他身上卷的白布应该足被单吧。从潇洒不羁的发型来看,应该是趁对方刚睡醒时偷拍的。
洋溢着浓情蜜意的照片曾被斜撕成两半。
是谁撕的呢?又是谁把它重新黏合?
幸生按住自己的胸口。有种不知名的恐惧在攀升,总觉得就要喘不过气了。心想得赶快把照片放回去,却又离不开那个
人的笑容。
你到底是谁?
你是辔田的……我的饲主的什么人?
「你在做什么?」
幸生全身一震。
不知何时返回的辔田站在客厅和走廊的交界,目不转睛地凝视幸生。
「……谁叫你用两腿站立的?」
男人缓缓走近。
挨骂了。
我得赶快坐下来。得赶快跪回地上——偏偏身体整个僵住动弹不得。隐含失望和恼怒的眼睛已经近在咫尺。
辔田从僵直的幸生手中夺回照片,塞进胸前口袋。接着怒瞪他,粗暴地推了他肩膀一把。
幸生仰天跌坐在地上低声呻吟,他的尾椎骨被撞到了。
「啊!」
「趴下。」
辔田揪住他的浏海往前一扯。
恢复成四肢跪地的幸生就这样伏低身体,像只惊慌失措的狗,额头顶在地板上不住颤抖。
他以为会挨揍。
他做了狗不可能抵触的行为。即使以人类而言,偷窥他人隐私也是遭唾弃的行径。被施以惩戒也是理所当然。
「呜…咕…!」
喉咙被狠狠勒住。
辔田拉住项圈往上扯。听到紧接而来的金属声,幸生浑身一阵哆嗦。不要……不要拿那个绑住我。你以前不是说过我是
乖孩子,所以没有必要吗——?
「Standup。」
辔田命令他站起来。
幸生伏在地上动也不动。他害怕亲眼确认事实。
「Standup。」
「啊呜!」
脖子被拍了一下。幸生无可奈何地撑起身来跪好。
瞥见映在日光室玻璃上的自己,心头掠过一阵悲伤。辔田在颈圈扣上了锁链状的牵绳。一旦被牵绳系住,幸生的自由便
受到狗束。
锵啷,辔田把锁炼卷在手上径自往前走。要是没紧紧跟上主人的步伐,脖子就会有苦头吃,幸生只能乖乖顺从。
来到日光室,辔田打开推窗。外面的雨不但没停,雨势反而更大了。还没来得及想象接下来的遭遇,辔田已经把他赶了
出去。
现在不过下午四点左右,庭院却在厚重的雨云遮蔽下一片幽暗。
在湿草地上啪啦啦前行,这种大雨天被带到外面来是头一遭。满怀不安的幸生抬头望着辔田,愤怒的饲主却不肯看他一
眼。急遽的大雨不断打在他脸上。
来到桦木树荫下,雨势稍微减弱。
尽管如此,穿透枝叶间隙而汇集增大的雨滴,仍络绎不绝地滴滴答答门下来。幸生和辔田转眼间便浑身湿透。
辔田把锁炼系在枝头上。
树枝的高度约与辔田站立时的肩膀齐高,幸生若是跪在地上不可能构得到。
「你给我留在这边反省。」
扔下冷漠的一句话后,辔田转身离去。
幸生慌张地想追上去,但脖子随即被锁炼扯住,喉咙一阵痛苦的窒息。他呜呜哀叫着拼命呼唤辔田,男人却头也不回地
走掉。
一回到屋内,男人便啪地关上推窗,从客厅消失踪影。
幸生绝望地跌坐在地。
好远。
客厅看起来是那么遥远。
流过脸颊的冰冷水滴是雨,温暖的水珠是泪。
他为什么要流泪?
是因为寒冷?还是凄凉?又或者是被扔下不管?
这些答案全都似是而非。假如是为了这些而哭,他大可以站起来解开枝头的锁链走回去。
大可以跟男人说,这种莫名奇妙的游戏他不想再奉陪下去,换回自己的衣服拍拍屁股走人。
然而,幸生没有这么做。
因为,他想继续当辔田的狗。
也许这些泪水是因为自己背叛辔田而惭愧流下的吧,连不准站起来这个最基本的约定都无法遵守,他背叛了狗与饲主之
间最重要的信赖。他有心跟辔田道歉,却又担心说话会惹得辔田更生气。
他蜷缩着身体趴在地上呜咽哭泣,额头沾满了泥泞却管不了这些。大粒雨滴不断打在无处躲藏的背上,一下又一下谴责
着幸生。
外面下着雨,他却不能进屋内。
从皮肤渗透的雨滴往心头沉积,唤起幼时的记忆。
并不止是母亲带男人回来时才不能进家门。
歇斯底里的母亲动不动就大发雷霆。有时幸生只是说一句肚子饿了,就会换来母亲的咆哮。看到幸生被吓哭,母亲更是
暴跳如雷,把幸生从廉价公寓轰出去。管他外面是艳阳高照还是刮风下雨,也不管外面是白天或深夜。
幸生不停喊着对不起,两手不断拍打着门,隔壁的惠子阿姨偶尔会看不过去,带幸生回家收留他,给他一杯温牛奶。当
脱衣舞女郎的惠子阿姨,常叮咛他不可以哭。
你的眼泪会给妈妈的心带来煎熬。所以,你不能哭哦。
总是烟不离手的惠子阿姨,用沙哑的嗓音这么告诫他。
无助地靠在桦木树干旁,幸生任凭泪水不断流下。
现在他可以尽隋地哭个痛快。雨水会洗去泪水,呜咽声不会传进辔田的耳朵。他有多少年没哭过了。即使女人跑了,即
使挨小流氓痛揍,他也没有流过眼泪。
悲伤这种感情被他放逐了好久。现在想想,似乎就是这种感觉吧。胸口深处痛得像被辗碎一样,肋骨在吱嘎作响,四肢
都瘫痪无力。
在雨水与泪水所模糊的视野里,隐约见到了年幼的自己。
一个眼神呆滞空洞,手脚脏污,瘦骨如柴的小孩。
在缺乏营养相爱情的环境中成长的小孩……一个好可怜的小孩。就在他心里浮现这个想法的同时,眼前的小孩讥嘲地勾
起嘴角对他嗤笑。
现在的你跟我还不是半斤八两?
「这种游戏等于是在玩火。」
朦胧的意识中,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
「一个拥有绝对自我的成人对于被当成一条狗来对待,通常都会产生强烈排斥感。被套上颈圈,四肢着地在地上爬行…
…换做是我,在我面前堆上金山银矿,我都敬谢不敏。」
比辔田略高的男性嗓音。
会是谁呢?幸生迷迷糊糊想着。这个屋子除了他跟辔田以外,从没见过其它人迹。
「如果是SM游戏的一环倒也罢了,我能理解有些人扮成狗服从对方,可以从中得到性方面的快感,毕竞人各有所好。可
是,你们之间的关系不一样。他在扮演你的狗这段期间,心智退化到幼儿阶段,处处跟你撒娇,凡事都要你照料——就
像幼儿离不开父母一样。这已经是一种寄生了。」
辔田一直一声不响。
幸生缓缓睁开双眼。从天花板微暗的照明,辨认出这里是辔田的卧室。
厚重的遮光窗帘使他无法判别现在是白天或黑夜。随着意识逐渐恢复清明,身体的痛苦也慢慢清晰。
头痛欲裂。仿佛有人在太阳穴内侧敲着大鼓。
额头滚烫,身体却好冷。手腕和脚跟痛得要命,想翻个身也没有力气。喉咙好像烧了起来,就连呼吸都很难受。
「我并不想批评你一时心血来潮,想用钱买个宠物的念头。这个男孩的确很漂亮。如果你和他之间纯粹只是交易,那倒
没什么问题。……但是,你们陷得太深了。这个危险的游戏给他造成太大的影响。要不然,他不会冒着大雨趴在泥水里
,一直等你原谅他。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站起来自己解开锁练。」
「……我也以为他会这么做。」
终于听见辔田的声音响起。
「我以为他过不了几分钟就会站起来,解开枝头上的锁链,唾弃这个可笑的扮家家酒游戏掉头走人。谁知道——」
「谁知道他没这么做,反而留在原地被雨淋出高烧。」
听男人的声音,似乎是隔着房门站在走廊。
幸生猜想话题的主角八成是自己,但他没办法消化谈话中的内容。头痛得太厉害了。
记亿缺了一角。
挨了辔田的责骂,被扔到中庭——不知道淋了多久的雨,应该不止几十分钟,起码有一个钟头。两个钟头,或者三个钟
头……就在周遭陷入整片黑暗时,幸生已经失去意识。
之后,他被移到这里。洁白的床单,辔田的被窝中。
依旧朦胧的意识中,担忧着『糟糕,又要挨骂了』。
我怎么能睡在主人的床上。就连沙发都不准上去的啊。
他奋力想爬起来,身体却全然不听使唤。
幸生扑倒在床上,把身子挪动到床沿。下面应该有他平常当狗时睡觉刚的床垫。双手无力地垂下,摸索着床垫。但手指
怎么也触不着地板。再一点点,再把身子挪动一点点,掌心终于可以撑住地板,他顺势从床上滑下。
碰咚。原本想慢慢滑下来,结果成了直接摔下,床垫不在原来的地方,幸生的身体重重撞击在坚硬的地板上。
他忍不住悲从中来。辔田已经把他使用的床垫收拾掉了吗?他已经失去了睡眠的地方吗?
或许是听到房内的巨响,门被打开,传来两人份的脚步声。
「小幸。」
眼睛睁开一条缝,蹲下身子的辔田脸庞映入视野。四周光线昏暗,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我的床垫?我睡觉的地方在哪里……。
「……你是不是想下床?」
手温柔地贴在脸颊上。幸生吃力地咬住辔田袖口轻轻扯动,暗示自己想喝水,把水倒在我的盘子里,我会乖乖地跪在地
上喝。
「他在做什么?」
「他想喝水。冈,帮我拿那边的宝矿力过来。」
名叫冈的男子拿了宝矿力过来,里头插了吸管。辔田半抱着幸生,把吸管凑到他嘴边。幸生无力地摇摇头表示拒绝。
不对。这样不对。
哪有狗会用吸管喝水。
幸生把头撇开,挣扎着想爬起来。只要能跪坐下来,主人就会帮我把水倒到盘子里了。
「不要乱动。」
辔田紧紧搂住幸生,制止他的挣扎。
「用吸管喝。……这是命令。」
命令。
既然是命令,就得遵从。
他张开嘴叼住吸管。干渴的黏膜一开始无法适应吸上来的水分,不小心噎住从嘴角流出。
辔田叮咛他『慢慢喝』,伸手扶住幸生的脑勺。
温度适中的运动饮料很快渗入幸牛的身体细胞,解除他强烈的口渴。脑袋依旧昏昏沉沉,但多少看得清四周模样了。不
知为什么,自己正穿着辔田的睡衣。衣服的尺寸过大,肩线和肩膀差了一段距离。
名叫冈的男子蹲在辔田身旁看着幸生。
男子似乎比辔田年轻五、六岁。穿着笔挺的西装,聪慧的脸庞戴了一副细框眼镜。
两人合力扶着他回床上。
身上被盖上了毛毯,辔田把冰敷贴布贴在他的额头上,冰冰凉凉的感觉好舒服。
「小幸,我帮你量一下体温。」
冈把体温计凑到他嘴前。
幸生迟疑地望向辔田。听到辔田命令他含住,他只好胆颤心惊地张开嘴巴。放在舌头底下的体温计,一分钟后发出哔哔
声。
「八度二分……还是很高。」
蹙起双眉如此嘀咕的是辔田。
「你有没有对哪种药物过敏,或是不能吃哪种药?」
被冈这么询问,幸生摇了摇头。冈微笑着说『那就好』。
「我带了药房买的成药,对退烧很有效。等一下让社长喂你吃吧。」
社长指的该不会是辔田吧?因发烧而湿润的眼睛向旁边望去,辔田摸着幸生的头发说:
「冈是我公司里面的人,做事很可靠,你可以放心。」
「那么社长,我该回公司去了。药在这里。快餐粥和健康补给饮料在餐桌上,我还买了一些水果。」
「嗯,突然把你找来,真的很抱歉。」
「要让他多摄取一些水份。吃了药应该就会退烧,如果没退,就得去医院看医生才行。我虽然是念医学院的,毕竟不是
医生。」
「我知道……给你添麻烦了。」
冈苦笑着说『是有一点啦』。
「还有,工作的事千万别忘了。明天的会议一定要出席,绝不能扫了客户的颜面。」
一番千叮万咛之后,冈才告辞离去。
辔田喂幸生暍健康补给饮料,还让他把药吃了。被问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幸生指了指腋下。辔田于是拿捆了毛巾的冰
枕帮他冰敷腋下的淋巴节,他顿时舒服不少。
睡眠一直很不安稳。每当幸生睁开眼睛,辔田都在身旁。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幸生。虽然分辨不出那双眼睛里蕴藏着怎样的情感,但是从时而抚摸自己的手可以知道,他已经消气
了,幸生放下了心里的大石,太好了。原本他还担心会被抛弃。
辔田的手指微微碰触幸生干燥的嘴唇。
幸生高兴地轻啃他的手指。或许是药效发挥了,头痛减轻许多。
「——为什么不解开锁链?」
因为,我是你的狗啊。
幸生用视线回答。是你给我戴上这条颈圈,是你把我绑在外面,归咎起来也是我先犯了错。我不该违规站起来。不该私
下偷看你的东西。
所以,我是罪有应得。
如果受罚可以得到你的原谅,那么我甘之如饴。又怎么会擅自解开锁链。
我想继续当狗。当你专属的狗。因为,我从没有过这样舒适的生活。
即使夜深了,辔田仍寸步不离守在幸生身旁。
他把躺椅搬到床边假寐,以便照顾幸生。比起幸生年幼时发烧的夜晚还出去找男人的母亲,辔田的开心呵护要多出太多
了。
天快亮的时候,幸生因为口渴而醒过来。
他起身想喝水,却瞥见床头柜上的照片。
以狗的身份出入这间卧室时,因为视线较低所以没看到。款式简单大方的相框里,收藏着四人的合照。看起来似乎是全
家福照。他凑近想看清楚时,察觉到动静的辔田爬起身来。
「怎么了?」
原以为私自看照片会挨骂,辔田却毫不介意地告诉他『那是我的家人』。他打开床头灯,拿起了照片。
照片中是一对气质高尚的中年夫妻和两个小孩。身穿制服看起来聪明伶俐的少年,应该是辔田吧。另一个则是小女孩,
年纪大约五、六岁,长得非常可爱。小女孩抱着英国牧羊犬,脸上挂着天直一灿烂的笑容。
「他们是我的父母和妹妹。……遗憾的是,他们都不在人世了。」
就连这么小的妹妹也……?幸生吃惊地望向辔田脸庞。坐在床沿凝望照片的饲主脸上,看不出悲伤的表情。
「在我十四岁那一年,家母因病撒手人寰。」
声音也相当淡然。
「十七岁的时候,家父和妹妹发生车祸。家父当场宣告不治,妹妹则是昏迷了一个月之后还是重伤身亡——当时她才只
有八岁。」
辔田抚着相框边缘,缓缓叙述。
手指透出的悲哀远胜过他的表情。短短四年内失去所有家人的悲哀,仍潜藏在这个男人的内心深处吧。即使是失去母亲
的幸生,也无法想象他经历过多么沉重的丧失感。
「家里只剩下我和恰恰。恰恰就是里面那只英国牧羊犬。我本来想帮牠取个更帅气的名字,但是猜拳输给了妹妹。……
恰恰在那之后陪伴厂我六年,是我心灵的寄托。牠是只聪明又体贴的狗。恰恰死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就连最后一个家人
都失去了。」
把照片摆回原位,辔田做了总结说『这些都过去了』。
「……你虽然比不上恰恰聪明,却跟牠一样漂亮。」